作者：青白不醉人
“有点大意了啊……”
一念及此，八寻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一心只想做那鹬蚌相争的得利渔翁，却又忽略了这盘天下棋局中，没有谁是真正的蠢材，像三好三人众与松永久秀这等老谋深算的角色，既然有心行事，又怎么会完全不理会她这个不速之客？
如今看来，这清水寺的刺杀亦是三好家自导自演，一方面是为了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避免有人察觉到他们真正的谋算。
同时还能再下一步闲子，以町奉行的人马牵制住他们这帮伊贺的外来者。
横竖都是不亏。
这件事情无疑也是一个很好的警示，令八寻再度意识到，她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棋盘上的又一枚棋子而已——她能算计别人，别人自然也会反过来算计她。
此番经验，必可活用于下次。
没错，下次。
这件事本身对她其实算不上什么麻烦，从软到硬，随随便便就能解决，但真正令八寻感到苦恼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待到此间事了，这间道场的主人又该如何？
……
“八寻姑娘你是说……公方殿下今早在清水寺遇袭，而且町奉行的人怀疑这事是你们干的？”
伊贺内部的会议结束之后，众人各自忙碌，八寻则是又回头找上了吉冈直贤，把此处被盯上的消息坦诚告知了对方。后者闻言脸色变了几变，第一反应却是急着问道：“那公方殿下本人情况如何，有受伤么！”
“安心，根据小女子打听到的情报，公方一行平安无事。”
“那就好……”
吉冈直贤这才松了口气。
听得出来，他所担心的并非是“幕府将军”，而是单纯作为朋友的足利义辉。
虽然两人一个位高权重，乃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另一个则不过是落魄的道场师范兼染坊主，时不时还兼职一下江洋大盗，但彼此之间的情谊，却是货真价实。
不过等到心思一定，吉冈直贤很快也品出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等等，町奉行为什么会怀疑你们？八寻姑娘你不是前几天才到御所面见过公方吗？
“何况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本事，要是你真有那个意思，亲自出手，哪怕公方殿下身边护卫再多，怕是也难逃一劫，又怎么可能如此虎头蛇尾……莫非背后有谁在算计你们？”
他心念如电闪，顿时意识到了其中关键。
盲女耸了耸肩膀：“目前猜测是三好家干的好事。”
“三好？”吉冈直贤一怔，“可我记得你们与三好家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他们为什么会针对八寻姑娘你？”
“确实就像你说的，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但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再过个三五日，这笔仇怨就要落在账簿上了。”
八寻停了一停，并没有再卖关子，“事到如今，吉冈大人，小女子也不瞒你——我收到了可靠消息，称三好日向守与松永弹正有意对公方殿下不利，最糟糕的情况，整个京都不日将沦为战场。
“我知道吉冈大人您武艺高强，可尊夫人一时间尚未苏醒，若是留在京都，万一被战火侵扰，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小女子有个建议，不如趁着现在一切太平，先携令夫人离京暂避一番，等风波完结再回来……不知吉冈大人意下如何？”
她如此问道。
吉冈直贤却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先把视线投向了另一侧。
两人如今正在院子的长廊坐着，视线正好能看到虚掩的大门，而他这一眼看去，只见一个肤色黝黑，腰间插着两支十手的男人推门而入，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又朝着这边快步而来。
“无二老弟，外面的状况怎么样？”
来人正是新免无二。听到吉冈直贤的询问，他略略点头：“与八寻姑娘说的一样，明处两人，暗处三人，合计五个……”
“六个。”
八寻突然插话道。
“但我只发现了五个。”无二愣了愣。
“你可能漏掉了藏在高处屋顶阴影里的那个。”
“……那我再看看。”
“给我站住！”
眼见寥寥几句话，无二居然又要转身出去再确认一遍，吉冈直贤赶忙把人叫住。
无二脚步一停，疑惑回头：“怎么了？”
“我觉得这件事的重点是我家外头有没有暗哨，而不是具体有几个暗哨，分别都藏在什么地方……无二老弟，你说呢？”
“确实。”
无二想了想，表示赞同。
“所以现在起码能确定八寻姑娘所言非虚。而且说到底，以八寻姑娘如今的身份与实力，也确实没什么必要特意撒谎骗我这个平头百姓……除非是想趁机占了这间破烂道场。”
吉冈直贤说着笑了起来。
“哎呀，被发现了。”八寻也跟着微微一笑。
“哈哈哈！”
爽朗地笑了几声，吉冈直贤摩挲着他新长出的胡茬，视线却在不经意地看向四周，那些熟悉的一草一木，假山湖泊，脸上笑容不改，眼中却透露出了一丝犹豫。
“八寻姑娘……这件事我再想想，明天再给你回复可以吗？”
“当然可以。”
盲女点了点头。
虽然京都情况看似急迫，不过再急也不差这区区一天，这又不是什么儿戏之举，而是要对方带着老婆背井离乡跑路，总得给人一点时间做准备。
她主要也是考虑到这次借宿吉冈道场，若是自己真被三好三人众他们盯上了，事发之际很难说他们会不会再分出一点兵力过来这边，到时一片兵荒马乱，很难顾得上吉冈夫妇等人，不如趁着还有一点时间，看看能不能把人送出去躲一躲。
当然，她的这番打算也并非完全是出自一番好心……毕竟吉冈直贤的本事货真价实，又有个新免无二做搭档——虽然她不知道这两人是如何玩到一块的，不过短时间好像也没有拆伙的风险。
要是能把他们忽悠到伊贺暂住，天枫城岂不是又多出了两名强援？
带着这份小小的期待，八寻随后与这对搭档分开，回去蹭了一顿龙子的下午饭，又遇到伊贺崎道顺把哭哭啼啼的阿鹤提溜过来，闲着也是闲着，就顺便指点了一下自家外甥女。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傍晚。阿鹤与伊贺崎道顺父女两个兀自在吵个不停：“我不懂啊！”
“这么简单的你也不懂！”
“那父亲大人你听懂了吗？”
“我当然……当然没听懂多少。”
“那不是跟我一样嘛！”
“不一样，八寻大人教的是你，不是我……何况为父上了年纪，不比你们年轻人聪明，听不懂也很正常。”
“好的好的，父亲大人果然又在找借口了。”
“你这妮子——真是气死我也！”
平时还算稳重的楯冈城主，在与女儿相处时反而会表现出比较大的情绪波动，或许这也是为人父母的正常情况。
在一旁听着两人的争执，八寻突然有点想念留在天枫城的小澪了。
这趟来到京都，乃是本着富贵险中求的打算，自然不能把小女孩一并带过来，只是分别了十多日之久，心里又是说不出的寂寞。
虽说民治丸在她心目中其实也算是半个女儿，可两者毕竟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首先大小和蹭起来的手感等等就是截然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话虽如此，该抱还是要抱的。
“呼呼，民治，好民治，我的徒弟……”
“师父，您又喝醉了……”
不知不觉间，周边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道场里有人的地方都点起了灯火，看着倒是热闹非凡。民治丸盘腿坐在走廊边，右手边依旧靠着她一短一长两柄爱刀，而左手一侧，则正挂着一只半醉不醉的树懒。
任凭八寻拿手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一会儿又贴过来蹭着脸颊，民治丸起初也试着挣扎反抗过几次，可惜统统以失败告终——哪怕没有兵器在手，醉醺醺的盲女以手代剑，并起手指随意一戳穴位，也能让她瞬间失去反抗的力量。
只能任人鱼肉。
“大姐头……救我啊。”一边被师父蹂躏，民治丸一面瞪着毫无神采的死鱼眼，向旁边兴致勃勃的龙子求救。
“好，我来救你。”龙子大人义气深重，闻言摩拳擦掌，一把扑了过来……
扒拉开右边的双刀，从另一侧给了民治丸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乖乖乖。”
“等等，我是要大姐头你帮忙扒拉开师父，不是让你也参一脚进来……等等，我要撑不住了……哇啊！”
要是单单只有八寻自己的话，由于个子体重等缘故，民治丸姑且还能维持住平衡，可再加上一个本就与她体格相差无几的龙子，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登时崩溃——
只听一声惊呼，三个人稀里哗啦骨碌骨碌啪叽噗通，从缘侧直接跌到了地上，直摔得层层叠叠、七荤八素、六神无主、一塌糊涂。
光看这形容词就知道有多热闹了。
而这声音也迅速引来了别人，无明阿秀果然又是最先赶到，大概是以为遇到了什么变故，两人现身的同时，手中各自已经拿好了兵器，刀镰锋锐，双刃出鞘……
然后就看到了地上这一滩三头六臂的妖怪。
“啊……”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阿秀陷入沉默，短发女子则是愣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又走下去，伸手想扶民治丸与龙子起来——什么，是不是还漏了一个人？
这就显出老朋友的先见之明了。
与盲女相识了这么久，她当然也懂得一个道理，就是别在后者身上有酒气的时候尽量敬而远之。
否则眼前这一幕就是最好的借鉴。
但也正是无明刚把手伸出去，民治丸一脸感动起身的同时……
当！
一声洪亮的钟响，陡然传来！
当，当，当——
第一声未停，第二声再起，这道钟声的巨响似乎在刹那间掠过了漆黑夜空，一声紧似一声，带着莫名的紧迫，转瞬间响彻了整个京城！
一时之间，上到公卿皇居，下到町民百姓，居住在这座都城数以十万计的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带着满心不安与慌乱，聆听这难得一闻的声响。
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想法就如黑云一般，覆上了心头。
……
第三百九十一章 大火将至，叁伍错综
夏风徐徐，人静夜深。
哪怕是像京都这般人口稠密的大城市，一旦到了天黑之后，街道上照样会变得冷冷清清，飞叶飘散，落针可闻。
但依然还是能听见一些零零散散的声响：像是准点响起的梆子、无家可归的狗吠声，又或者几个喝酒喝得忘了时辰，摇摇晃晃结伴而行的浪人。
“嗝……”
从他们腰间插着刀剑这一点来看，应该不是普通的町民百姓，可他们披散着一头乱发，身上的衣衫也是脏兮兮的，比起正经武士，更像是那种自诩修行武者，实则被人们轻蔑为盗匪之流的野武士。
其中一个人脚步跌跌撞撞，明显是喝了不少酒，多亏同伴搀扶着才没有栽倒在地。但饶是如此，这人也是紧紧皱着眉头，一副要吐不吐的模样，看着难受无比。
旁边不知道有谁骂了一声：“吵死了！”
“你……你骂谁？”另一个人突然生起气来。
“我当然是在骂路边的野狗了。”
“你敢骂我！”
“我骂的是狗！”
“不就是指桑骂槐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跟醉鬼总是没有道理可讲，更何况是两个品行不端的家伙，即使清醒的时候他们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再被酒意一激，就越发的不可收拾起来。
三言两语之间，眼看着一场斗殴即将爆发，却听见那名眉头紧皱的男人突然低吼一声：“好了，全部给我住手。”
这声音并不怎么洪亮，但话音一落，包括那正在吵架的两个人在内，竟是齐齐一静，变得有些畏畏缩缩。某人试探着开口：“相川老哥，咱们……”
只是声音刚起，就被他粗暴地打断道：“好了，别说话……吵得我脑袋嗡嗡疼，赶紧的都滚到一边去。”
“是，是。”
光从几句话就能判断出几人的上下之分，不过令人在意的，却是这位被称作“相川”的男人只有一条左臂完好，右边的袖子则是空荡荡的，再配上那消瘦的脸颊与满面胡茬，让他看着更多了几分落魄。
可如果有人参加过数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御前比武，或许会对这张脸庞还残留着一丝印象——相川九兵卫，曾经在四国土佐小有名气的剑客，试图借助御前比武的契机名扬天下，谁知却干净利落败在了中条流的钟卷自斋刀下。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也许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漫长人生的一段插曲，毕竟世间岂有常胜不败之人，区区一场落败，还不足以令相川九兵卫彻底灰心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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