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这个微笑看在众人眼里,也令他们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
人总是折中的,如果最开始就知道有几百人的军队正在气势汹汹杀将过来,再怎么胆大的人也难免会感到一丝畏缩,可如果先搬出一个几千的数字,再来提起数百人,明明现状丝毫未变,却会一下子让人觉得“不过如此”。
而随后“拖住脚步”和“无暇他顾”的两句话,也在有意无意间给人一种印象:哪怕是十倍二十倍于己的兵力,同样也只能稍稍拖延一番自己这边的动作。
换句话说。
在他们面前,这些三好家的士兵不过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诸位——”
诸如此类的念头掠过心间,勾坂甚内目光看向前方,只见那夜晚的凉风簌簌而来,吹落了树上的叶子,也将盲女的头发吹得左摇右晃。
平时总是披在肩上的那一头乌黑长发,此刻八寻却任其飘散飞舞,凌乱之余,竟还多出了一丝少见的潇洒气质。
温婉与潇洒,柔和与豪迈,分明是矛盾的几种气质,却在这个瞬间,齐齐出现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挡在我们面前的,是几百个平时与田间庄稼作伴的农民,他们平时牢牢握着锄头,在田地里挥汗如雨,然而到得此刻,却又在别人的号召下,慌慌张张放下锄头,拿起了竹枪,插上了靠旗,紧跟着就被推上了战场。
“其中的绝大多数人,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接受过正经的训练,也不知武艺搏杀为何物,没见过血,没杀过人,只是一帮临时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而堂堂的三好左京大夫,居然想要用这样的一支‘军队’拖住我们……诸位觉得,他们能做到吗?”
话音未落,陡然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气势汹汹嚷道:“当然不能!”
却是阿鹤挥舞着小拳头,率先回应道。
如果放在平时,面对自家女儿这种不守规矩的行为,伊贺崎道顺起码也要狠狠瞪上一眼,然后其他人再哄笑打趣一番。唯独这一刻,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十多道目光透过黑夜,一眨不眨地落在了盲女的身上。
那眼神中的意义各不相同,有的激动,有的恍然,有的带着欣赏,也有人早就跃跃欲试,只等着一个信号。
“我们觉得不能,但他们好像认为自己能做到这一点。既然如此,口说无凭……”八寻歪了歪头,抿嘴一笑,“不如趁此机会,让这帮家伙见识一下咱们伊贺的本事?”
那声音一如往常,并不响亮,甚至还带着几分轻快,像是在聊着什么愉快轻松的话题。可这句轻飘飘的话语落在其他人耳中,却也足以令他们眼前一亮,心中激动不已。
“让他们见识一下——”
又是阿鹤头一个兴冲冲地开口。不过这次说话的却不仅仅只有她一个,有人带头,其他人便也跟着纷纷喊了起来:“八寻大人说得没错!”
“这么一点人也敢挑衅咱们,真是不知死活!”
“没错,就该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让这帮货色知道咱们伊贺人不是好惹的!”
直到方才为止,那股由于三好大军以及国分寺钟响所带来的不安氛围,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七嘴八舌,群情激昂间,八寻站在原处,将周围的反应尽收耳中,一边拿大拇指慢慢摩挲着拐杖顶部,脸上仍带着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当——
又是一声钟响,雄浑中带着一丝急迫,震碎了无数人的梦境,随后彻底归于沉寂。
求援的钟声停了。
一场以小博大的厮杀,却正要开始。
……
第三百九十三章 川水与溪流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这句老话放诸四海而皆准,对三好三人众也同样适用。
虽然被时下的人们称作“三人众”,可当真计较起来,这三个人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紧密,更多的,还是出于利益层面的合作。
其中三好日向守长逸与下野守政康皆是三好族人,唯有岩城主税助友通是外姓重臣。在三好长庆还活着的时候,这三个人在家中的地位只逊色于松永久秀、安宅冬康等寥寥数位,转战各地,深得长庆信任。
而当三好长庆一朝溘然长逝,三好氏的其他人为了不让松永久秀只手遮天,独揽大权,特意推举了这三位出来与之抗衡,“三人众”的别名也是因此而来。
相比之下,三好长逸足智多谋,老于世故,乃是三人中主要负责动脑子的那个;
三好政康却是恰恰相反,此人性情豪爽,使一根大铁棍子,每逢战阵往往身先士卒,有万夫不当之勇,乃三好氏数一数二的猛将;
最后的岩城友通就相对显得中庸一些,能出点子但说不上多聪明,打仗水平不错,与三好政康比起来却也还差着一口气。
所幸本人足够听话,加上又懂得见风使舵,左右逢源,这才让他一步步混出了名堂——毕竟这种人未必是可靠的上司,但肯定是一个称职的下属,大部分任务交代下去,既不会多做一分画蛇添足,亦不会少做分毫,惹出麻烦。
正因如此,才能让人放心驱使。
这次也不例外。
今夜的行动对三好义继、松永久通与三好长逸而言各自有着不同的意义。
一个彻头彻尾被瞒在鼓里,一个以为只是想像当初三好长庆、细川晴元他们那样,把这个不听话的将军赶出京都,随便找个丹波或者近江的农村蹲着——
有一说一,放逐将军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很惊世骇俗了,不过是最近这些年做的人太多,大家渐渐便也习以为常。可哪怕是那位松永久秀的儿子,估计也没想到三好长逸真正的盘算:
不是放逐,而是直接冒天下之大不韪,弑杀将军,一了百了。
无论从何种意义来说,这显然都算不上一步好棋,不仅自己从此要背负千秋骂名,更是给了天下诸侯一个名正言顺的讨伐理由,从爱尔兰到契丹……哦这个稍微可能远了一点。
不过至少从九州的萨摩到最北边的奥羽一带,任何人只要有这个心思,就都能打出“尊王讨贼”的大义旗号,一路浩浩荡荡率军杀到京都。事实上,岩城友通自己刚听见这件事的时候,内心同样先是茫然一片,继而又掀起了骇浪惊涛。
只是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必然不是什么蠢笨之徒,稍一琢磨,也意识到了这么做的好处。
首先是可以除掉最近越发嚣张不听话的足利义辉。
这位而立之年的幕府将军远比他的几位前任更有野心,哪怕面对三好修理大夫本人亦不曾退缩,长庆死后更是动作频频,甚至摆出了一副要让室町幕府再度伟大的架势。
这一幕看在三好家这群人眼里,自然令他们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在不掀桌的情况下,却又拿足利义辉无可奈何。
既然如此,那索性就把这桌子掀了罢。
这是第一点,接下来,现在的将军死了之后,二条御所需要一位新的主人,他们三好家也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这个人选理所当然就落在了阿波国的足利义维、义亲两父子头上。
这对父子常年生活在四国,对庇护他们的三好家可谓言听计从,而借由拥立将军一事,既能进一步加强与阿波三好众的联系,又能通过松永久通的这层关系,把他爹强行拉上这艘贼船。
到时大家同样都是弑君的乱臣贼子,谁也不比谁干净,到时面对天下人气势汹汹的声讨,就算只为了自保,松永久秀的和泉众,以及篠原长房的阿波众也只能继续与三好长逸他们站在同一阵线。
“……我何尝不知弑杀将军乃是滔天大罪,一旦做下,便再无回缓的余地。等到百年以后,你和我怕是会沦落到十八层地狱之中,受尽刀山剑树,百般苦楚……
“可篠原右京偏安一隅,无心畿内,松永弹正又是狼子野心,要是不这么做,只怕短短十年之内,我三好基业就会分崩离析,毁于一旦啊。”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三好长逸耷拉着眼皮,神情哀愁,一面紧紧握着岩城友通的双手,语气竟带着几分恳求,“若是为了三好氏,老朽心甘情愿担此骂名。可叹势单力薄,若无岩城主税相助,此等大事,万万难成……还请主税为大局计,助我一臂之力啊!”
而岩城友通把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了那躲藏在大小隔扇后面的刺客,以及那反射着光照的刀锋,悄然咽了一口唾沫。
他随后同样露出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眼含热泪,甚至还反过来拽住了三好长逸那枯瘦有力的手掌:“此身愿为日向守大人马前小卒,万死不辞!”
“好,好,好!”
三好长逸闻言也跟着流下了两行热泪,与岩城友通两人深情对视,久久不肯放手,一派令人感动的同僚情谊。
而岩城友通眼神觑见那晃动的隔扇恢复平静,又隐约听见了刺客收刀的声响,情绪酝酿间,忍不住又哭得更真情实感了一些。
……
夜色深邃,国分寺的钟声回荡不已,整个京都都沉浸在了一片慌乱之中。
两旁的屋舍里不时有烛火亮起,平民们躲在窗户背后窥探着外面风景,等见到这一支杀气腾腾的军队,又赶忙合起门窗,吹熄灯火,假装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一路走来见到的大抵都是这种景象,那些步行的足轻与骑在马上的武士似乎将其当成了一种乐子,不时哄笑出声,还有故意跺一跺脚,或者挥舞长枪吓唬别人的。
要是放在平时的话,岩城友通多少还会管一管这种散漫军纪,呵斥几声,可他此时自己心里也装满了思绪,沉甸甸的,更没有闲情逸致搭理其他事情。
“唉……”
“主税助大人何故叹息啊?””
刚刚发出一声叹息,旁边立刻有人殷勤问道。
不用拿眼去看,光听声音岩城友通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正是自己麾下的一员大将,諏访飞驒守——顺带一提,这个飞驒守当然也是自称的。
虽然并非不信任对方,可岩城友通也不可能说是自己又想起了前段时间的刀斧手鸿门宴,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只是感觉有点可惜而已。”
“可惜?”
“三好日向守与下野守他们如今大概正在攻打御所,或许已经拿下了将军的首级也说不定……明明是这种关键时刻,我却要奉命去对付几个伊贺过来的乡巴佬,而且听说他们的首领还是个女瞎子?真是岂有此理!”
原本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没想到说着说着,岩城友通还真有点不忿起来。
可想而知,今夜过后全天下的人都会指着他的鼻子唾骂,将他与三好长逸、政康还有松永久秀这帮家伙相提并论,都看作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对此岩城友通早有心理准备——被人唾弃而已,总好过当场就被剁成肉饼。
问题在于明明大家一样都要挨骂,三好长逸他们好歹能打进二条御所,狠狠烧杀抢掠一番,即使将军家里没什么钱财,可他珍藏的那些刀剑每一把却都价值不菲。
但凡能抢到一把,都够花天酒地好久了。
明明有这种千载难遇的良机,可他却被三好长逸派过来对付一群穷光蛋,明白这一趟基本榨不出什么油水,岩城友通心里一时间满是不忿。
那諏访飞驒守也清楚主上的心思,苦笑着宽慰了几句,这才让岩城友通表情稍霁。
与此同时,火把照耀之下,一座破旧的建筑出现在他的眼前。
正是“大名鼎鼎”,穷到叮当响的吉冈道场。
不过按理来说,他们这数百人并没有特意收敛动作,热热闹闹地一路杀将过来,本以为伊贺的那帮人多少会有所察觉,加以反抗,谁知此刻放眼望去,道场之内却是一片漆黑,听不见半点声响。
就连那道正门也是虚掩着的。
一副人去楼空的模样。
“比预想中的要安静啊。还以为那帮人会多少反抗一下……不过想想也是,人数足足差了几十倍,不跑还能翻了天不成?”
岩城友通故意用身边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
伊贺使者的各种信息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对方都大摇大摆去二条御所觑见将军了,这段时日的各种衣食住行,吃喝玩乐也都没有想要隐瞒行踪的意思。
拜此所赐,三好家这边很容易就打听到对方的大致情况,在得知这一趟大费周章只为了对付区区二十几人的时候,岩城友通差点还以为是三好长逸在跟他开玩笑。
但众所周知,三好长逸从来不开玩笑。
所以尽管他心里面觉得没必要,却还是乖乖领着三四百人来到这边,打算速战速决,却见道场里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风吹草动,早早逃命去也。
有人提议要不然就这样赶去二条御所参战,可能还赶得上最后抢一波,岩城友通却摇了摇头,将諏访飞驒守等几个心腹唤到面前,交代一番,让他们各自领着三五十人,有的进去道场搜查,有的则是四散开来,封锁周围的大街小巷。
既然三好长逸吩咐下来,说要活捉或者杀死伊贺的那帮使者,那在这件事情做完之前,他绝不会轻易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心里面抱怨是一回事,但现实中孰重孰轻,岩城友通还是拎得清的。
等諏访飞驒守带人撞开道场大门,进去大致搜索过了一遍,确认没有埋伏之后,他这才翻身下马,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来到院落中央,简单摆好了板凳矮椅,打算坐下慢慢等待。
但这边刚刚坐下,就听见门外一阵吵闹,有一个邋遢的独臂男人被其他三好士兵推攘着,踉踉跄跄地押送了进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他是?”
即使还隔着一大段距离,岩城友通却依旧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酒味,不由得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直接看向这队兵士的头目。
“报告主税大人,这家伙是我们在附近两条街外发现的,看他鬼鬼祟祟地望着这个方向,像是敌人的探子,所以就把人带了过来,好让大人您发落!”
那足轻大将昂首挺胸,高声回答道。
“你干得很好。”岩城友通点了点头,又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个醉鬼。
由于头发披散着挡住了脸的缘故,看不清这男人具体的样貌,但他回忆了一下,伊贺的这十多个使者里除了一个瞎了眼的女人,再没有其他缺手断脚的残废。
而且而这人看着明显也不是其他势力的间谍——没听说哪个间谍会把自己喝得一身酒气,隔着数里都熏鼻子的。
于是也懒得详细审问,只摆了摆手:“拖下去,杀了吧。”
“是!”
跪在地上那个独臂男人闻言猛然挣扎了起来,但立刻又被人一刀鞘砸在背上,吐了口血,再度安静下来,被几个士兵像野狗一般拖走了。
岩城友通晃开扇子,挥了两下,似乎是想扇走空气中残余的刺鼻味道,然而下一刻,猝不及防间,一声雷霆般的轰鸣陡然从门外响了起来!
乓——
硝烟与鲜血的气味随之弥漫。
是铁炮的动静!
原本带着几分悠闲的眼神猛地一变,岩城友通豁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门外。
在他的注视下,刚刚还生龙活虎的那名足轻大将已倒在了血泊之中,而独臂男人,以及其他两个三好士兵业已不知去向……
“怎、怎么回事?”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疑问。
但此时此刻,在场的亲兵护卫虽众,却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得上这个问题。
……
别说岩城友通他们了,就连当事人之一的相川九兵卫都还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实话,就在前一刻他还因为自己死定了,心中满是悔恨——
做人果然不该多管闲事的。
如果不是一时良心发现,想要过来提醒吉冈直贤一声让他赶紧避难,自己也不至于落到这帮人的手里,眼看着马上就要被一刀杀了。
曾经的土佐剑客,到头来却死得寂寂无名——像这类自嘲的想法,过去的数百个日夜里相川九兵卫已想了千遍万遍,早就腻了,以至于此时此刻,感受着后背那仿佛要把整条脊椎打折的剧痛,他心中却只感好奇:
上一篇:我的聊天群友为什么都是外传人物
下一篇:妖尾:接收动漫角色的我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