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大笑声中，他把狼牙棒扛回肩上，转身大步走下城墙，片刻的功夫，进军的号角声倏然长鸣，早早整备完毕的守军打开城门，一涌而出，轻松击溃了那些来不及反应的敌兵，宛如一口尖刀，向西冲杀而去！
而三好政康更是一马当先，一条铁棒挥舞横扫，所向披靡，领着麾下这些吃饱喝足的老伙计们，要与松永久秀兵合一处，奋战突围，救社稷于危难，挽大厦于将倾……
……
哗啦！
一盆凉水兜头泼了下来，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一个激灵，昏昏沉沉的意识随之苏醒过来。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俨然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被迫双膝跪在地上，周围火光熊熊，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三好政康晃了晃脑袋，仰起头来，先是迷迷糊糊扫了一圈两排坐着的高矮身影，又看着那坐在正中央的马扎上，身披闪亮甲胄的中年人，目光微微一凝：“公方……殿下？”
“没想到下野你还愿意唤我一声殿下。”
足利义辉把铁军配往膝盖上一放，淡淡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的‘公方’人在京都呢。”
“哼！”
可能是这句话终于让三好政康最后一丝恍惚也消失无踪，他蓦然想要起身，但马上又被身后的两个士兵按住肩膀，强逼着跪回原地。
于是只能怒目圆睁，瞪视着坐在一侧的某个身影——同样穿戴着甲胄，可惜身躯稍显矮小，衬不出几分威风凛凛；头发斑白，脸上一道横亘，正是和泉之主，松永弹正。
“松永久秀，你这个无耻之徒！”三好政康破口大骂，“俺是因为信任你，才率军突围，没想到却中了你的奸计……卑鄙狡诈，你这厮不得好死！”
“下野守大人，兵不厌诈啊。”
松永久秀稳稳当当坐在马扎上，对周遭投过来的各色视线好似一无所觉，只露出一副老神在在的笑容，悠然说道，“久秀这五十多年，能从一介卑贱之身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从来不是武力……或者忠义。倒是下野你戎马一生，却连我这么简单的计策都看不透，以至于落到这般凄惨下场……真真教人唏嘘。”
“你！”
三好政康跪在地上，双眼简直要冒出火来。
他原本深信松永久秀是来接应救援，一路向前冲杀，即使发现周遭敌军越来越多，也只以为是足利义辉反应过来，围堵拦截。
直到好不容易来到松永久秀附近，还没来得及问候一声，身下马匹却已经被暗处的绳索结结实实绊倒在地。他跟着跌了个七荤八素，铁棒脱手，正要挣扎起身，只见松永久秀施施然走到面前……
戴着笼手的拳头，一下把他给生生砸晕了过去。
到现在鼻子还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歪了……想到这里，三好政康越发火冒三丈，要不是被人按着动弹不得，只怕早就扑过去一口咬住对方了。
可眼下只能一个劲地大骂：“卑鄙，无耻，叛徒！俺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呵呵。”
松永久秀冷冷地笑了一声，本来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眼角余光觑见足利义辉把军配略略一晃，立即止住了话头，恭敬地低下头来，只敢用余光打量着将军的动静。
而随着这个动作，包括跪在地上的三好政康在内，中军大帐里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正中间——之所以要用到“几乎”一词，是因为还有一个比较特立独行的小矮子，正自顾自抱着拐杖，仿佛正在发呆。
考虑到对方比较特殊，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睛的敢跳出来大声呵斥，只当没看到。
总而言之，在近乎众目睽睽之下，足利义辉把手一撑，站起身来，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三好政康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而这莽汉子也用力仰起脸，倔强地回看过去。
“无礼的家伙，这可是在将军御前，居然敢不低头！”筒井顺政在一旁怒声呵斥。
那守在三好政康身后的两个士兵听见这话，反应过来，正想把对方的脑袋往下按，却被足利义辉抬手一挡。
“无妨。”
“是！”
这句话说完，足利义辉暂时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对方。过得许久，在周遭呼啸的风声中，他才平静地开口问道：“袭击二条御所之际，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好问的！今日是俺错信奸人，你们要杀要剐顺便，但凡要是皱一下眉头，俺就不算英雄好汉！”三好政康梗着脖子答道。
“哈，大逆恶贼，也敢自称起好汉了。”旁边不知道是谁又讥讽了一句。
足利义辉却没有露出什么表情，既未附和，也未表现出欢喜之色，只微微点了点头：“好，这是你说的。”
“是俺说的！”
与三好政康这句回应同时响起的，正是锵然一声，宝刀出鞘！
将军蓦地拔刀在手，雪亮的刀身，映照着四周火把的光芒，竟令坐在附近的幕府众将——依然是除了某人之外——忍不住稍稍避开了视线。
也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足利义辉将刀一扬，倏然挥下！
而三好政康竟也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死到临头，两只铜铃大眼一眨不眨，瞪着那愈来愈近的刀锋，似乎想要将这最后一刻深深烙印在眼底——
咔嚓！
一道清脆的声响。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传来，在三好政康愕然的注视下，那本以为是要取他性命的一刀，居然在即将触及身体的前一个瞬间戛然而止……
并割开了束缚住他的绳索。
断了的绳子如泥鳅般簌簌落地，三好政康却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般，整个人依旧直愣愣地跪在那里。足利义辉瞥了他一眼，还刀入鞘，转身正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异交加的质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你虽是犯下了大逆之罪的恶徒，但同时也是一名勇猛善战的武士。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轰轰烈烈战死沙场的机会——带着你还活着的手下，回去与三好日向他们汇合吧，然后记得转告他们一声，不用多久，我就会在两军阵前，堂堂正正砍下他们的脑袋。”
他说这段话的语气并不激烈，平平淡淡之中，却又蕴含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壮志豪情。足利义辉摆了摆手，随后便有两个人抬着那条铁棒过来，有些吃力地放到了三好政康身前。
而对方兀自跪着，神色有些茫然。
“怎么，还要我亲自送你一程么？”
直到足利义辉再度出声，三好政康这才如梦初醒，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要……放我走？”
“只是觉得就这样杀了你，多少有些可惜而已。连着岩城友通与三好长逸一起，你们三人众的首级，本将军稍后自会亲自来取，在此之前，洗干净脖子好好等着便是。”
冷冷的话语，任谁都能听出其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杀意。
旁边有几个人欲言又止，三好政康却又自顾自发了一会呆，突然换了个坐姿，盘腿而坐，不顾被捆绑许久的双臂仍旧酸痛发麻，以手抵地，向着将军深深行了一礼。
随后一言不发，只拿起自己的铁棒，支撑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把兵器一甩扛在肩上，大步如流星，直接出了大帐。等那身影刚刚离去，才有人忽然起身，指着骂道：“何等无礼！”
“殿下，殿下！”
又有人扑了出来，跪在地上进谏道：“三好政康勇悍无比，今日纵虎归山，恐怕后患无穷啊！”
这一句话简直像是捅了马蜂窝，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吵了起来，叽叽喳喳的声浪中，足利义辉仍旧端坐在马扎上，只是侧过头来，突然问道：“弹正，你对本将军的做法可有异议啊？”
任凭其他人吵闹不休，理应对此事最伤心的松永久秀却始终一言不发，此时听到将军的询问，也只挪了挪身子，半个屁股挨着板凳，另外半个屁股悬在空中，点头哈腰，笑着回答：“公方殿下行事光明磊落，大大方方，实乃我等武家之楷模，微臣自愧不如……更不会有丝毫异议。”
他这句话说完，其他坐着的也好，跪着的也罢，所有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有的更是脸色不豫，直瞪着松永久秀看，显然对这种相当于打他们脸的说法颇有意见。
可这位松永弹正依然是那一脸谦逊的笑容，位列众将之中，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由始至终，大多数时候却都落在了足利义辉身上。只有偶尔那么一会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另外两人。
两位巾帼女将。
眼中尽是玩味的色彩。
……
第四百二十五章 阵前斗将
“稀奇，稀奇。”
“何事稀奇？”
“还能是什么事，刚刚我说要放走三好下野守的时候，你听听其他人都吵成啥样了，我还以为八寻姑娘你肯定也会见缝插针来个几句，却不想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当真稀奇得很。”
“唉，这话听着像是殿下在拐弯抹角，嫌小女子平时吵闹聒噪了。”
“哈哈，岂有此理，本将军正是——谁在外面？”
曲终人散，在将军一道命令传下之后，不仅三好政康本人、以及沦为俘虏的三好士兵们被尽数释放，足利义辉居然还把抢到的旗印都还给了对方，任凭这一支残兵败将离开去与三好长逸、岩城友通等人汇合。
而其他人见此番立下大功的松永久秀毫无异议，足利义辉又是一副决心已定的模样，便也不好再劝，免得令将军下不来台。
正好夜色已深，事情已毕，众将各自回营休息，八寻与直虎亦不例外。不过她们即使回到营地也没换下战袍，反而开始煮水烹茶，又让杂贺萤去随便准备一些简单的吃食。
等后者一去一回，拿着几个冷掉的饭团回到帐篷之外，还没进去，便已听见了里头熟悉的交谈声。
果然将军大人又偷偷跑过来了……
杂贺萤颇有些无奈，她原本与大多数乡下出身的佣兵野党相似，对所谓幕府权威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些陈腐无用之物，但后来跟在了八寻身边，逐渐也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名义上的天下武家之主。
有一说一，对方并没有她原先以为的那么高高在上，或者倒不如说实在有些太不讲究——一军大将不带护卫，三更半夜突然跑到别人的阵地里闲话唠嗑，这事倘若是发生在某些不拘一格的人物，例如那位“尾张大傻瓜”的身上还可以理解，可堂堂幕府将军也这么做，就多少让人有点不知如何评价了……
但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转念一想，比起足利义辉自己的中军大帐，明显还是她们这边更加安全……不愧是八寻大人！
不管脑子里的想法最开始有多么离题万里，到得最后，杂贺萤总是能用一句“不愧是八寻大人”做总结，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算她的一种天赋才能了。
可惜杂贺萤对此毫无自觉，在帐外问候了一声，等获得许可，才拿着食物走了进来。
帐内仍是那几个熟面孔，八寻、直虎、龙子、民治丸……原本直虎应该是回隔壁浪人营地的，不过那边有奥山六左卫门等远江旧部负责管理，安排得井井有条，倒也不需要她时时亲自坐镇。
正好可以借此时机，与伊贺的大将好好联络联络感情。
“哦，是萤啊。这饭团看着真美味，快给我一个……保险起见先问一句，这饭团我应该能吃吧？”
足利义辉自然认得这名一直黏在八寻身旁的少女，见她手里拿叶子裹着的饭团，忍不住喉头吞咽了一下，正待伸手去拿，突然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问道。
说这句话时，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却看着龙子。
龙子眨了眨眼睛，看看饭团，又看看面前的将军，理所当然般地回答：“不……”
“……当然能吃！”
所幸八寻眼“疾”手快，赶紧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不顾龙子呜呜反抗，朝旁边努了努嘴，“萤，还不快投……快把饭团呈给公方殿下！”
平时调侃龙子与民治丸久了，差点顺嘴说出投喂……还好及时按住。否则一个“不敬之罪”怕是妥妥跑不掉了。
“不打紧，不打紧。”
足利义辉笑呵呵地摆着手，同时一把抓起了饭团就往嘴里塞，看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确实是饿得厉害——这一天下来又是埋伏，又是处置俘虏，他从中午开始就粒米未进，此时见了饭团，就跟见了亲人似的。
一边吃，一边还在含糊不清地说话：“冢原土佐守卜传大人对我有授业再造之恩，如今他老人家的宝贝孙女又不顾危险前来助阵，于情于理，本将军自然都不能有半点失礼之处……来，一个饭团已经够填饱肚子了，其他就就让给龙子小姐吧。还有林崎姑娘，大家请，请。”
光听他这两句话，就知道一大一小贪吃鬼的形象赫然已经深入人心了……
察觉到龙子有伸舌头舔掌心的趋势，八寻连忙收手，苦笑着从杂贺萤那里接过裹饭团的叶子，放到了龙子面前，又招呼民治丸也坐了过来。坐在身旁的直虎还不忘嘱咐一句：“慢慢吃，别噎着。”
“是！”
民治丸很有精神地回答道，八寻笑着又顺手揉了揉徒弟的脑袋，再转过身去，向着足利义辉略显歉意地一笑：“乡下人闲散惯了，没规没矩，还望殿下见谅。”
“此地又非京都御所，有何规矩可言。要说没规没矩，也是我突然过来，打扰你们休息有错在先……唔！”
说话间，足利义辉把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却因为吃得太急不小心哽住了，不等其他人拿水过来，自个慌慌张张拿手敲打着胸口，梗着脖子，硬生生咽了下去。
“呼……好险。”
他随后长出一口气，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脸色一端，望向盲女，“好了，吃也吃过了，说回正题吧。正是因为你们二人方才一句话不说，我才特意过来请教，想听听看两位是否有什么别的看法。”
言下之意，比起率领大军的畠山高政、筒井顺政几人，足利义辉摆明了要更加在意八寻与直虎的意见——尽管在松永久秀到来之后，幕府旗下如今已聚集了两万有余的将士，但将军大人还是拎得清楚在场这么多人里，谁才是真正值得他信任与依靠的。
这也是无可奈何。如果说前些日子他还对畠山高政这位一度组织四万大军，袭杀了名将三好义贤的近畿“雄主”，还有大和国的筒井顺政抱着几分期待，那短短数日之后，这份期待却已经陡然跌到了谷底……
出于防止消息泄露的考虑，松永久秀背叛三好并献计夺城的事情，除了足利义辉之外，军中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而为了不让城内的三好政康心生怀疑，将军还特意瞒着畠山、筒井等人，因此这几天他们攻起城来都是全力以赴，不带半点水分。
换句话说，这帮人拉了胯的表现并非什么逼真演技，而是真真切切只有这种程度的水平。要是没有松永久秀跳出来诈了一手，指望着这帮出工不出力的联军，估计这辈子都打不下高屋城了……
那几天足利义辉捏坏的扇子也好，恰肿了的人中也罢，无一不是真情实感——和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振兴得了幕府呢！
跟这群老滑头比较起来，别说八寻和直虎了，就连柳生宗严让将军觉得都更顺眼了一点，毕竟人家莽归莽，打起仗来那是真的往前冲，而不是跑着跑着一头栽在地上装死……
这才是幕府的忠臣啊！
可惜柳生谷那边普遍武力虽高，其他几项属性却都乏善可陈，所以真正的主心骨，还有落在伊贺这边。
听出足利义辉语气中的信任与无奈，八寻也不意外，只微微一笑：“殿下此法绝妙，堪称一石数鸟，小女子只感心悦诚服，又岂会有什么别的看法？”
“哎，莫说那松永弹正说话，听着就让人生气。”足利义辉把手一挥。
“呼呼。”
盲女轻笑一声，接着却并未接着说话，而是换作直虎答道：“殿下误会了，八寻虽然平时喜欢开玩笑，刚刚这句话却是她真心的想法。放走三好下野守的主意，着实巧妙。”
“哦？连直虎你也这么说，那看来本将军确实是‘愚者千虑，偶有一得’，甚好，甚好。”足利义辉愉快地笑了起来，“我还担心要是连你们二人都反对的话该怎么办呢。”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下野守虽为三好三人众之一，却与三好日向、岩城主税助不同，不擅智计谋略，乃是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在三好军中亦是威望素著。此刻一刀杀了他固然简单，却难免令那些依旧忠心的将士同仇敌忾，还会让三好氏之人借题发挥，鼓舞士气……”
直虎说着露出一个微笑，“与其这样，还不如纵虎归山，一来可以借他之口，传递松永弹正弃暗投明的消息，又可以令三好日向守的大军慌张失措，增添我方之胜算。
“还有最重要一点……就连早前袭击御所的罪魁祸首都能说放就放，足见殿下宽宏大量，非是斤斤计较之辈。今日之事过后，想来三好家的将士们再想投诚时，也会少了很多顾虑——如此这般，正是一石三鸟的妙计。”
“哈哈哈，知我心意者，莫过于你们两人！”足利义辉听罢抚掌大笑，显然这番话确实说中了他内心所想，犹如搔到了痒处，整个人说不出的得意。
但顿得一顿，他又笑道：“不过直虎姑娘，你还说漏了最后一点。”
直虎微微一怔：“最后一点？”
“三好政康乃是天下豪杰，他若死在此处，世人只会责骂松永久秀的背叛，而对那条老狐狸而言，这种骂声非但称不上坏事，反倒是一种成就……岂能让他抢了风头！”
足利义辉拿手一指，“现今他领着残军败将北上汇合，以我对三好日向守的了解，他既然知晓高屋城失陷，我军不日将至，必然不会继续赶回京都，而是会就近挑拣一处合适的地形，严阵以待。考虑到周遭的地形环境，以及具体的时间安排等等……这一处战场，最有可能是设立在淀川中游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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