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17章

“到时两军对战，勇者得胜，这三好下野守的首级，就当做是本将军留给直虎姑娘你的‘礼物’，到时不用客气，只管收下便是！”足利义辉哈哈笑道。

“遵命。”

女子淡然一笑，声音依旧温柔。

若非她依旧穿戴着一身甲胄，略略增添了几分飒爽英姿，只凭着那温婉柔和的模样与气质，大概只会被人认作是贤妻或良母，而绝对不会料想得到，在那纤细高挑的身躯中，究竟蕴含着怎样惊人的力量。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事情。

正如常言有道龙非池中物，一头猛虎也不可能永远蹲在山林深处，寂寂无名。

而当虎啸生风之日，便是天摇地撼之时——

……

一切正如足利义辉所料。

当三好政康带着一众残兵败将，狼狈追上己方大军，并告知松永久秀背叛、高屋城失守的消息后，三好长逸脸色大变，岩城友通更是惊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篠原右京兵败，无力阻挡六角大军，而今畠山、筒井的两万军势马上也要掩杀过来，日向守大人，我们该如何办！”

“勿要慌乱！情况还没有糟糕到这种地步！”

三好长逸怒声呵斥着，眼看岩城友通依旧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更是大步上前，一脚把对方踹翻出去几个跟斗，“篠原右京乃是四国宿将，所率亦是阿波国的精锐之师，区区一场败战，还不足以将他彻底打垮，京都方面暂且不必担忧！当务之急，只要专注应付南边的敌军即可——

“失去高屋城，敌人一路畅行无阻，如果采取急行军的话，大概不用多久就会追上我等，走是走不了的……只能正面一战了！”

像他这种岁数的三好家臣，几乎都是跟随着三好长庆多年来一路拼杀过来的，从几十几百人的小规模冲突，到数万人的大型合战皆有参与，论起经验丰富，至少在这个国家少有人及。

哪怕是在这种急转直下的情况下，三好长逸依然保持着冷静，当即命人取地图过来，又敲锣打鼓召集众将，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吵吵嚷嚷了大半个时辰，众人终于一致决定留在原地，硬碰硬地打上一场。

畠山高政与筒井家皆是曾经的手下败将，足利义辉更是一条丧家之犬，哪怕算上伊贺与松永久秀的军队，对面的兵力拢共也不过两万出头，与他们这边比起来虽有优势，却还不到单方面碾压的级别。

而今敌人都已经踩到脸上来了，避无可避，曾经雄踞近畿，威震天下的三好氏，又岂有直接弃战而逃的道理？

即便一代雄主长庆已死，他们依旧是日本之副王！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言语激励，挑起了麾下众将士的斗志，三好长逸随即将战场定在了淀川的中游附近——这条河流几乎贯穿了整个摄津国，沿岸多是平原地带，方便大军展开，又可以利用周围接近丘陵的一部分高地进行布防。

只要有着足够的时间，他就能凭借河流与高地搭建出一道坚固的防线。而即使现实无法做到这一点，背靠河流，同样能防止被敌人绕后夹攻。

尽管嘴上说得信誓旦旦，什么篠原右京乃是百战宿将，断无可能轻易败亡等等，但三好长逸其实也不太信任这位四国的同僚，这淀川河水，防的不单是足利义辉，更是随时有可能杀到的六角军势。

比起腹背受敌，不如背水一战。

这个念头让三好长逸做下了决定，把麾下的一万五六千兵马背靠淀川，摆下阵形，严阵以待。

而仅仅过得半日，南边的平原上便已经能看见沙尘飞扬，手持武器与木盾、竹束的人群缓缓前进，一面面旌旗迎风招展。

“来了！”

三好长逸立于本阵之中，眺目远望。不过他终究上了年纪，视力不算太好，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也没怎么看清楚，只好问旁边的人：“那当头的是谁家旗印？”

“好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井字。”那侧近回答道。

“井字？”三好长逸闻言皱了皱眉，“筒井与畠山家有哪个武将是用这种旗印的……等等，我想起来了，井桁纹，是远江井伊的家纹！井伊直虎！”

信贵山城一役中，八寻虽然也大破敌军兵马，降服了葛下郡众豪族，不过论到出风头的程度，还是远不如井伊直虎左刀右矛，横冲直撞来得声势惊人。

拜此所赐，不光是足利义辉与三好氏双方的部将，甚至连周边如伊势、近江、丹波、播磨等地的大名领主也听说了这位女武者的赫赫名声，连带着对方当初在远江的事迹也被人重新翻了出来，越看越觉得离谱。

今川义元到底是怎么舍得放这一员虎将离开的——哦，义元已经死了啊。

那没事了。

至于三好长逸作为与将军敌对的一方，对其麾下有名有姓的将领自然也是深有了解，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其中便包括带着数百浪人所向披靡的井伊直虎。

不过井伊再强，也只有独自一人，她率领的又都是些不尊军纪、肆意妄为的浪人与野武士，让这些人当先锋，属实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莫非是想要用这些死了也不可惜的家伙，来消磨己方的兵力？

心中默默做着盘算，三好长逸一面喝令将士不得轻举妄动，任凭那一支看上去乱糟糟的兵马举着井桁纹旗印来到近处站定，紧随其后，其他琳琅满目的旗帜与军队，也渐次出现在眼前。

畠山、六角、天枫、柳生、杂贺、根来……以及正中央那象征着室町幕府数百年权威的二引两旗印，两万余人的军队在南侧布下阵形，一片开阔的平原上，与背水而立的三好氏遥遥相对。

但三好长逸打量着那远方浩浩荡荡的阵势，表情却越发古怪：“这是……锥形阵？”

锥形阵者，是世间常见的一种阵法，将精锐部队集中在前锋，用于正面突破敌军防线，后方的部队则是保持梯形分布，层层递进，奠定胜局。

因为形似尖锥，因此得名。

这是真的打算把那支浪人与野武士组成的杂牌军当成先锋来用——足利义辉竟然这般自信？

又或者……他当真如此信得过那位井伊直虎？

心头疑惑未已，两军对峙之间，暂时听不见钟鼓号角声响，只有不时躁动的马匹，以及两军旗帜在风中猎猎晃动的声响，让这片战场不至于太过沉寂，令人窒息。

但猛然间，法螺声大作！

却是三好军这边的先锋部队往两边分开，一骑黑马飞奔而出，马上坐着一名体格高大的中年武者，乱糟糟的胡须，一条黝黑铁棒，一双铜铃大眼，顾盼雄飞，威风凛凛。

他仿佛完全没看见那些弓箭与投石手，纵马在阵前跑了几个来回，倏然一勒缰绳，瞪视着那面迎风飞舞的井桁纹旗印，陡然爆喝出声：“俺乃三好下野守政康！听说你们这儿有个怪女人，力气奇大，非人能敌，俺不服气，偏偏想要来讨教一番！”

这声音如天边雷霆，滚滚回荡开来，不仅是足利敌军，就连三好家这边自己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面面相觑起来。

这是……一骑打？

镰仓幕府都灭亡了几百年，铁炮都有了，现在居然还有人嚷嚷着要在阵前单挑定胜负？

三好长逸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幕，嘴角抽搐着，表情古怪莫名：“政康那厮……老毛病又犯了。”

随后又像是放弃了一样地叹了口气，“也好，也好……让他先打个一场，振奋军心倒也不错。就是不知道对方敢不敢……”

话音未落。

下一刻，井桁纹下，一人一骑越众而出，却是一位身穿胴丸、头戴护额的女武者，掌中倒提一支丈八蛇矛，一双妙目中毫无畏怯，直直迎向三好政康：

“借阵浪人，井伊直虎，前来应战！”

……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一马平川

两军阵前，斗将单挑。

淀川溪流湍急，秋意寒风簌簌，井伊直虎端坐马背之上，丈八蛇矛在手，身躯笔直如箭，虽然只穿着一件朴素的铁甲与护额，不比对面三好政康一副当世具足威风凛凛，但在气势上却是毫不逊色。

“你就是那个传闻中能徒手举起一头小牛犊的井伊直虎？”

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三好政康突然一声冷哼，“看你细胳膊细腿的，看着就没什么本事，这事情估计也是随便编出来的吧。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俺！”

“三好下野守大人，又见面了。”

一方咄咄逼人，一方细语温声。三好政康闻言先是一愣：“咱们两个什么时候……”

但目光一扫，忽的又感觉面前这位高挑女子确实有些眼熟，稍一琢磨，才想起不久前刚在足利义辉本阵见过对方一面。

他砸吧砸吧嘴，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拐着弯调侃自己沦为俘虏的事情，整张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大骂一声“混蛋”，怒气驱使之下，更不待言，一夹马腹，霍然冲了过来！

三好政康天生神力，勇冠三军，所用的这一条铁棒亦是三好长庆特意请来巧匠名工，为其量身打造而成，沉重坚硬，名刀宝剑难伤分毫，寻常士兵拿都拿不起来，更遑论挥动施展了。

而当他催马上前，铁棒一扫而出，哪怕站在稍远处的前锋士卒，同样能听到那呼啸的破风声响，一时间人人变色，个个骇然，只庆幸这一棒子非是砸在自己身上，同时又忍不住替井伊直虎担忧起来。

不单单足利军的将士们有着这种想法，甚至连三好那边也有不少人把一颗心掉在了嗓子眼上，毕竟爱美之情人皆有之，看女子长得如此标致，难免有些怜香惜玉。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打坏了多可惜啊……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却见井伊直虎掌中长矛伶俐一转，拍马来迎，避开那铁棒横扫的同时，矛尖一挺一放，差之毫厘，与那覆盖着狰狞鬼面的面容堪堪交错而过！

“啊呀！”

人搏命，马嘶鸣，生死只在顷刻之间。两人拉开距离，反身再战，三好政康凭着一膀子蛮力，爆喝声中，蓦然手腕一翻，铁棒高高仰起，连人带马，由上往下，直劈直虎面门！

他座下黑马乃是几年前伊达氏献上的奥州名驹，体格健壮，耐力惊人，这一击人马合力，威力更添，单是激起的罡风，已将直虎的刘海吹得东摇西晃，仿佛一座小山直挺挺地压了下来——

“好本事！”

就在其他人都不禁捏了一把汗水，更有甚者已忍不住别开或者闭上眼睛直际，蓦然又听见一声爽朗长笑，骑马的女子不惊反喜，竟是不避不让，蛇矛打横一拦，居然不用任何花哨招数，以硬碰硬，实打实地架住了这一击！

乓！

金铁交击之声响彻整个战场，所有人屏息以待中，蛇矛、铁棒纹丝不动，井伊直虎神情不改，三好政康却忍不住微微变了脸色，然而下一刻，只听女子乘着的战马却发出一声长嘶，不由自主被震退数步！

……

足利军中，天枫本阵。

飘扬着侠字旗的帷幕之内，杂贺萤难得显出了一脸兴奋之色，踮起脚尖，手搭凉棚，努力想看清两方交战的经过。民治丸则更加机灵一些：“师父师父，望远镜，望远镜给我！”

“真拿你没办法……”

八寻苦笑着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截圆筒，递了过去，同时还不忘问上一句，“情况如何？”

“……等等，我看一下……啊，那个满脸胡子的大叔一棒打过去，被直虎大人挡住了！然后直虎大人反刺了一矛，可惜没刺中……现在两个人打成一团，边打还边转圈呢！”

民治丸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所见情景。

而盲女越听越是坚定了某个想法：等这场仗打完回到伊贺，高低要给自家徒弟好好补一补文化课基础，别的不说，光是这词汇量，估计没两年马上就要被小澪超过去了……

别问她为什么到了战场上还有心思胡想乱想，这不是看不到具体的战况么！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八寻也很无奈啊。

换成平时她还可以凑到近处，以耳代目听个热闹，奈何如今作为伊贺方的大将，不能轻易离开阵地，只好按捺着蠢蠢欲动的心灵坐在马扎上，一边左晃右晃，一边听着民治丸的“实况转播”。

这副晃来晃去的模样虽说有失威严，但反正此刻本阵里也没别人在——绝大多数将领得知井伊直虎要跟人单挑放对，得到八寻允许之后一股脑呼啦啦涌了出去看热闹，只剩杂贺萤与民治丸两个讲义气的好孩子留下陪她。

令人感动。

而看到民治丸拿着望远镜比比划划，杂贺萤马上也折返了回来，她倒是不吵不闹，只站在盲女身旁，默默低头看着脚尖，直到八寻笑着也塞给她一个望远镜，这才高高兴兴地道了声谢，随后凑到民治丸身边，跟着一起张望战局。

“啊，打得好激烈！”

“是啊是啊，好热闹呢！”

可惜虽然帮忙解说的人多了一个，整体的词汇量却依旧没有多少提升。不过八寻原本也不担心直虎会在这场战斗中落败，只是抱着拐杖，听旁边两人一唱一和，搜肠刮肚，穷极毕生所学，努力描绘着阵前交战的模样……

“糟糕！”

忽的又听见民治丸一声惊呼，声音中竟有着明显的慌乱，“直虎大人的马要支撑不住了！”

“马？”

八寻眉毛微皱，却不怎么惊讶。

与她不同，直虎这身武艺走的纯是刚猛霸道的路子，原本单枪就足够可怕了，后来被民治丸一句点醒，更是无师自通领悟了双持法门，但这种战斗方式步行尚且无碍，到了骑战之际，却对战马有着极高的要求。

偏偏她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能支撑直虎这种风格的好马。理论上，日本由于山地丘陵众多，当地的马匹多数也是以矮小灵活为主，只有像奥州、会津、常陆等天气比较寒冷的地方，才有可能出现符合直虎需求的高头大马。

不过像这种名驹宝马定然价钱不菲，甚至有价无市，大多都垄断在当地大名手里，想要问他们要上一匹，难度一点不比问松永久秀讨要平蜘蛛简单多少。

尤其是这仓促之间，更是连想都别想。

正因如此，直虎目前骑的只是一头普通战马，尽管相对来说已经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了，可相比起那些名扬天下的好马，却明显仍是差了不止一筹。

平日里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关系，但如今与同样以力量见长的武者一放对，坐骑的劣势登时彰显无疑。

虽说八寻对直虎信心十足，觉得哪怕没有马匹代步，对方也不至于输给区区一个三好政康，不过能不能赢，与赢得漂不漂亮，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因此听到民治丸的这一声惊呼，她也不由得感到些许紧张，身子前倾，再度确认道：“现在呢，现在是什么情况？”

“情况……”

民治丸的回答却显得有些吞吞吐吐。八寻于是又换了个人问：“萤，情况怎样了？”

“是！”

杂贺萤的回应一如既往铿锵有力，“直虎大人……胜了！”

“……啊？”

……

感到错愕的，不仅仅只有听人转述的八寻一个。哪怕是从头到尾注视着战况发展的众多将士，也没有几个人能预测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三好政康也许不太擅长运筹帷幄，可纵横沙场多年，战斗时的嗅觉却要远比常人更加敏锐，只这一棒相交，他已经大略判断出了眼前这位姬武者的实力……

或者说，发麻的手臂与虎口，让他被迫理解了某个事实：

那个徒手举起牛犊的传闻，好像是真的。

仅仅只过了一招，他还是主动进攻的那一方，但眼前井伊直虎脸上泰然自若，半点不见吃力，三好政康自己却感到虎口一阵酸痛，整条胳膊麻了一麻，两相对比之下，即使三好政康性情勇猛，还是不禁吃了一惊。

然而随后对方坐骑吃力后撤的一幕，却让这位沙场老将忽然看见了胜机，当即收棒，策马，拉开距离之后，再度欺近，仍是采取强硬的攻势！

他这条铁棒虽然比起女子用的丈八蛇矛稍短，但也是不折不扣的长兵器，一击扫出，哪怕直虎人能躲开，身下马匹也难以闪避，无奈之下，直虎唯有蛇矛一展，再度挡下了这一招！

再闻怦然巨响，两件兵器再度重重交击，三好政康咬紧牙关，忍住了那几乎已来到嘴边的一声闷哼，不过他很快就如愿看到直虎骑着的马匹再次噔噔噔后退数步，喷着粗气，前腿已开始颤抖起来。

比力气，他或许稍逊一筹，但比战马，两者却有云泥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