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6章

与方才的尖细刺耳不同，此刻响起来的，是一个有些沙哑，似乎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十三四岁，稚气未脱，整个人的印象也随之倏然一变，那种蝙蝠般阴森森的气息一瞬消失无踪。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耳听出。”

八寻笑着摇了摇头，“腹语术确实罕见，我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一点皮毛——好了，聊天之前，请先将窗户关上吧，如果乖乖待在客栈里都能变成落汤鸡，那我这住宿的钱岂不是花得太冤枉了一点……哦，是这位好心人掏的钱啊，那没事了。”

她对着地上死不瞑目的行商尸体双手合十，半真半假地作了一揖，转过身时，龙宫童子已经将窗户关上了，仅仅一扇纸窗，开关之间，仿佛就将那泼天的风雨全数挡在了外头，一边宛若世界末日，一边却是静谧祥和，岁月安好。

“坐吧，可惜夜色正深，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还请见谅。”

“拿不出什么东西……那你手里拿着的这个又是什么？”

“是我的酒。”

“那……”

“我、的、酒。”八寻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道。

“好吧。”

龙宫童子耸了耸肩膀，“反正我本来就不打算喝酒，否则回去大哥大姊他们闻到酒味会发脾气的……我说，真的不能给我尝一口吗，就一点点……”

“不行。”

“好吧好吧……”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半壶冷酒，喉咙不停吞咽，显然很是嘴馋。

但意识到八寻是真的铁了心不愿分享之后，龙宫童子也只好悻悻然放弃——开玩笑，他可不想和这种轻轻松松一剑把人捅个对穿的煞星起冲突，再小的冲突也不行！

“咳……那么，既然你持有宝签，便是龙宫贵客，按照规矩，在能力范围之内，我可以代你实现一个愿望，八寻姑娘，你有什么想做又做不到的事情吗？”

他咳嗽了一声，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腰板挺得笔直，一板一眼地问道。

少女闻言毫不犹豫，把手一指：“能替我将这具尸体埋葬了么？”

“可以是可以……”

“那就这个。”

一问一答，在龙宫童子至今为止的“职业生涯”里，这大概可以说是最直接、最爽利、耗时最短的许愿过程了，就连愿望本身也是如此的朴实无华，居然只是要他帮忙处理一具尸体而已。

这不是比吃饭喝水还简单吗！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以防万一，他又确认了一遍。

“没错……”八寻正想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哦，他的钱袋子归我，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不过……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以了啊，怎么，太难了？”

“与其说是太难，不如说……太简单了。所以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龙宫童子的心情颇有些微妙，在他想来，这样能够实现一个愿望的机会，就算让他自己遇上了，多半也要纠结许久，才能勉强在一大堆愿望里挑选出其中一个。

哪里会像眼前这个女孩似的，干脆利落之极，好像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样……事实也是如此，否则之前她也不可能轻易就将第一枚宝签随随便便让给了别人。

“考虑……我觉得没必要考虑了。”八寻歪着脑袋，“其实我的愿望不少，可惜你们都实现不了，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什么愿望，说来听听。”龙宫童子听了有些不服气。

“唔姆，那首先，世界大同。”

“世界大……同？”

感觉得出来，龙宫童子并没有理解这个词语什么意思，八寻于是好心解释道：“就是礼记里面的一段话，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不独亲其亲……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她将意识沉入心底，从卷帙浩繁的书库中翻出了礼记，简单翻译了一遍，确保意思没有大的差别——这正是少女这辈子拥有的金手指之一，过目不忘。

不知道是不是在穿越的过程中，灵魂出现了什么不可知的影响，当八寻再度恢复意识之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前世接触过的所有事物，无论再怎么细微渺小，都清楚留在了脑海深处，仿佛一本摊开的巨书，随时随地任人翻阅，即使过了十多年时间，依旧没有半点褪色。

这一世也是同样，虽然由于目不能视，过目不忘一词听起来多少有点名不副实，但除此之外，不管是听到的、嗅到的还是触碰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清楚留在了记忆里，配合着较之常人更加敏锐的感官，她才能立即辨认出只见过一面，甚或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如果换一个时代，换一个出身，这个金手指足以让她轻轻松松，合情合理成就文抄公大业，古代的话搏一个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现代更是轻而易举名利双收，只可惜如今穿越到了这个战国时期的日本，八寻是真的想不出能如何大展拳脚。

毕竟在这个时期最出名的文人之一，集古今传授、中世歌学于大成的细川藤孝，其实混得也就那样，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战场之上，才子何用？

有道是往者不可留，去者不可追，如今她的文抄公梦想早已夭折，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过了一过，随即抛开，注意力也从前世今生的众多记忆中苏醒过来，重新回到现实。

“礼……记？”

正好听到龙宫童子充满智慧的复读。

居然是从这里开始吗！

少女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式解释道：“简单来说，大家都可以吃饱穿暖，不会有人饿死冻死，老人和孩子也不会被丢到山里自生自灭，这就是大同之世。”

“大家都能吃饱……”龙宫童子呆了一呆，随即连连摇头，“哪有这种好事，有人能吃得起饭，就肯定有人吃不起，有人能穿上厚衣服，就肯定有人要挨冻，你说的什么大同根本就没办法实现嘛。”

“所以我才说你们实现不了呀。”

“额……还有呢？”

“还有就是……长生久视，不老不死？这个你们肯定也没办法。”

“废话！”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后宫佳丽三千人，如何，能实现吗？”

“后宫佳丽？”

“后宫佳丽。”

“女的？”

“女的。”

“三千人？”

“三千人。”

“……你在做梦？”龙宫童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面具后面的表情与语气属实复杂到了极点。

“人总是要有点梦想的。”

八寻一本正经地回答，接着两手一摊，“所以你看，我的这三个愿望没一个是你们能实现的，那不就只能凑合着解决一下眼前的烦恼了么？”

“……”

“好了，既然你没有异议的话，那事情就这样定了，你们帮忙处理掉这具尸体，身上的钱财与其他值钱的物事归我，如果事后还有什么其他的麻烦牵扯，一概全归你们负责——”

“等等，刚才你不是这么说的……”

“反正他本来也是冲着你们来的，不是么？”八寻如此一反问，本来还想争辩的龙宫童子顿时失去了言语。

“你……你怎么知道？”

“以他的身手，绝不仅仅是个行商人，更别提身上还有一股浓烈的煞气，显然杀过不少人。而龙宫童子能够替人实现愿望的说法听起来固然诱人，却还不足以让一个亡命之徒如此处心积虑，三番两次强取豪夺。如此一想，答案就很明显了……他与你们有仇？”

龙宫童子沉默了几秒钟，点了点头：“两年前，他和两个兄弟是在这一带流窜的凶恶山贼，另外两人都被大……咳咳，被我杀了，他大概是为了复仇，才会与同伙连续两次想要袭击你。”

虽然这句话中间有个很明显的停顿与转折，但少女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这么说来，我倒是替你们解决了一个麻烦。”

“可以这么说。”

“那接下来，该说第二个麻烦了。”

不等龙宫童子开口，八寻已经接着说道，“如果第一次还能当成好运，第二张宝签则摆明了是冲着我而来，不是我有愿望想请你们帮忙，而是你们有求于我……不用兜圈子，直说吧，有什么事情是想让我帮忙的，能力范围之内，报酬合理，我会考虑。”

“这……好吧，那我就不兜圈子，开门见山了。”

龙宫童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心理建设，下一刻，他突然整个人往前一倒，五体投地，十分诚恳地朝着八寻行了一个大礼。或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他的声音都在发颤：“我想请……请八寻姑娘你，您，出手救一个人。”

即使听见他跪伏在地，八寻也没有任何表示，只一对眉毛微微蹙起，有些不高兴。

但听见下一句话，她却不由一怔：“救人？不是杀人？”

“对，而且这个人大概……大概只有您能救她了，事关生死，还请你务必出手，救一救那个孩子……求求你、求求您了！”

龙宫童子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再三恳求，语调恳切之极。

但八寻还是第一时间把握住了整句话的重点：

她，那孩子……

这个自称龙宫童子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能被他称作“这孩子”的女孩，年纪肯定还要更小一些……

一个年幼的小萝莉……

“好，我答应你。”

八寻霍然起身，拐杖一放，干劲十足，“什么时候出发？”

……

第七章 这是规矩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或许是八寻答应得太过痛快，反倒让龙宫童子有些疑神疑鬼，心里疑问颇多，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伸手一抄，将地上的行商尸体捞了起来。

又向着八寻深深行了一礼，这才转身从窗户跳了出去，一袭黑衣转瞬淹没在茫茫夜幕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一会儿，天光泛白，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突然被人从窗外抛了进来，正在迷迷糊糊睡觉的八寻把手一抬，稳稳接住，直接当作枕头垫在脑后，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等到真正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所幸昨夜雨急风促，没有什么人意识到房间里这场短暂的冲突，小女侍一如既往端着饭菜进来，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加上两人年龄相近——至少外表看起来是这样没错——关系因此亲近了不少，此时一边摆开餐碟，她一边还在随口询问：

“客官，咱们这里的东西好吃吧？”

“很好吃。”

“那就多住几天。”

“恐怕不行。”八寻叹了口气，“就算东西再好吃，没钱就吃不上了……如你所见，我很穷的。”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实物显然要比话语更有说服力。

“噢……”

小女侍有些失落，但立即又笑了起来，“那客官您接下来要去哪儿呀？”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或者想去的地方，非要说的话……”八寻想了想，“接下来应该会往东边去，正好参拜一下大名鼎鼎的鹿岛神宫。”

随便看看能不能遇到大名鼎鼎的萝卜剑圣，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向他讨教几招——少女在心里补充道。

“鹿岛神宫啊……”小女侍眨着眼睛，“那里好远好远的。”

“很远吗？”

“很远！”她点头如捣蒜，“我听其他人说过，走路的话要走好多天，坐船也是，而且海上风浪很大，运气不好可能会掉进水里，扑通扑通，被鱼吃掉！”

“确实挺可怕的。”

“是吧是吧。”

就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小女侍一心想要打消八寻离开的想法，至少也要在这间客栈里多住几天，于是一直在绘声绘色描述着各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到了她的嘴里，仿佛一旦离开远江，其余地区全是魔窟，妖魔鬼怪横行，恍如十八地狱，教人不寒而栗。

八寻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搭一两句话捧场，好让对方能继续高高兴兴地说下去。

可惜这融洽愉快的气氛没能持续多久，随着楼下有人扯着嗓子一声大喊，小女侍也像是弹簧一样窜了起来，慌慌张张往外走：“糟了糟了，要被阿妈骂了……”

吧嗒吧嗒吧嗒……啪！

拉门打开，脚步声去而复返，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又伸了进来：“对了，小心鱼刺呀！”

不等八寻回应，对方早就又一溜烟跑远了。

她笑了一下，开始专心吃饭。

过得片刻，酒足饭饱，八寻收拾好餐具，抱着拐杖坐回角落，低垂着脑袋，从旁人看来这副模样大概像是打盹，可她其实是正沉浸在记忆世界里努力学习……学习……就姑且当作在学习吧。

多亏了这项穿越的金手指，即使是在娱乐极其匮乏的古代，她也过得相当充实。

从诗词歌赋到杂学文章，以及动辄数百上千万字的网文，还有那些几十卷的长篇漫画乃至视频动画电影电视等等，有许多前世不过匆匆扫过一眼，根本没有印象的东西，如今也都静静躺在了记忆的书库里，一任翻阅。

若是前世就有这本领，还何愁霸业不成，汉室不兴啊……

脑子里转着这类没什么营养的念头，八寻的意识草草掠过几本严肃书籍，优哉游哉翻起了一份川菜食谱。

回忆着口水鸡的照片流了半天口水，回过神时，时间居然已经来到了傍晚，夕阳西下，又白白浪费了一日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