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这一招名唤“心心相印”，传说本是昔日藤原千方麾下四鬼之中，隐形鬼施展的秘术之一，其来历更是可以追溯到唐国一位名唤“心魔”的传奇人物，随着藤原千方兵败，四鬼或死或藏，这些玄妙的秘术也早已失传。
他是在偶然间学会了这一招，并仗此大杀四方，无论面对何等高手，皆能一战克之。
可这个秘术好用归好用，却有一个缺点：
一旦学会，从此便失却了人心，再无七情六欲，喜怒悲欢。
“人无心可活邪？”
他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曾经拿这句话问过自己，曾经还为此苦恼过，因为他当时有一个恩爱的妻子，甚至有两个视如性命的孩子，然而在练成了这一秘法之后，妻子与孩子，就都变成了累赘。
所以没过多久，那三个人就都死掉了。
由于这一招对自身的负担同样极大，随着身手越来越好，地位越来越高，乃至可以随意成为任何一个人，将他们的人生取而代之，神无就几乎没有再动用过这一招了。上一回用出这招，还是试图暗算天枫吾郎，没想到却被他重伤逃遁，演变出后来一连串超出意料的发展。
如今连他的女儿竟也能够逼我用出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吾郎兄啊吾郎兄，你泉下有知，当可欣慰了。
神无如此想道。
突然，摇摇春风之中，又响起了一种细细的声音——
“是笛声？”
笛声典雅幽寂，如远似近，竟在这最后关头突兀地插了进来，飘飘渺渺，一转再转，虽然力有未逮，却仍是替不堪重负的少女争取到了些许喘息之机！
神无脸色一变，骤然扭头，只见附近一处山坡之上，一名红白巫女装束，手腕上系着铃铛的女子正将笛子横在唇边，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身形时不时摇晃一下，让手上的铃铛随之晃动，叮当作响，好似是在用这种方式减轻一点压力。
“……望月千代女！”
神无目光一凝，而正是这个时候，八寻终于放开下意识卡住脖颈的左手，尽管脸色还是青紫一片，身子也是摇摇欲坠，她却坚持着一点一点弯下腰，拿起掉在地上的长剑，又一点一点，无比艰难地将剑举了起来。
通通通通通通通！
心跳越快，笛音越促，两人此时相隔不过一剑之遥，缓缓举起的寒锋，不断颤抖的手臂，这一剑只要能够刺出，仿佛就能决定胜负，但……平日里轻而易举的一剑，这一刻，却是难如登天！
……
第七十章 必杀之刀
清晨时分，晨光映照在剑尖的方寸之间。不停颤抖的手腕与身躯，连带着整柄窄剑似乎随时都会脱手而出，但八寻咬紧牙关，不顾嘴唇脸色皆已变作一片酱紫，胸口剧烈起伏如风箱，耳旁那细若游丝的笛音，也仿佛在下一秒就被骤雨也似的心跳声彻底打垮……
她豁尽全力，只是一心一意将手中剑朝前方挪了出去。
通通通！
急促的心跳声犹如滚滚雷鸣，阵阵鼓轰，又犹如战场之上千军万马同声呐喊，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神无，哪个是自己……一直依靠听觉感知这个世界的少女，此刻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与无助。
好像有血从鼻子和眼睛里渗了出来，黏糊糊的，也有可能是错觉……两边耳朵嗡嗡地响，身上被打到的地方好痛，时间过得好慢，为什么长剑还没有刺中敌人，到底还有多远，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一刻……
无数个念头像潮汐一样地涌了上来，又像潮汐一样地退了下去……只听得那笛声越来越微弱了。
仿佛一个恍惚，一个闪神，飞电迸光，石上见火的刹那……
咔，咔咔咔咔咔……
先是一道碎纹蜿蜒，转瞬沿着笛子攀援而上，整支龙笛刹那间布满了裂痕，望月千代女表情一变，系在手腕上的铃铛细绳应声而断，与此同时，手中长笛蓦然裂成了一块块碎片，从她的指间散落开来！
“啊……”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千代女整个人便仿佛被一支大铁锤轰上了胸口，嘴里“哇”的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在原地晃得一晃，竟然就这么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而随着牵制的笛音一失，心魔秘法顿时重占高地，再逞邪威，那柄马上就要刺进对方心口的轻窄长剑，也随着主人五指一松，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地往地面坠了下去……
那一瞬间，恍若永恒。
落下的剑锋，飘飞的尘土，按住心口的少女，目光冷漠的男人，暖洋洋的金色晨曦从云层间洒了下来，落在他们身上，也照亮了这个世间。尘埃，即将落定……
铮！
风来琵琶声似裂！
突如其来的铮鸣音色，清亮高亢， 劈竹裂帛，一声惊弦如若尖刀，竟是无厚入有间，在神无急促如雨点的心跳声中，寻找到了一丝几乎不存在的空隙，斜斜劈了进去！
“啊——”
只闻一声哀嚎，神无那副高瘦如竹竿的身躯在这裂帛弦声中猛然一震，嘴里吐出一道血箭，眼、耳、鼻、口，更多的鲜血如泉涌一般，从五官七窍喷涌而出——他胸腔里的一颗肉心依旧跳得飞快，却已经没了之前那种令人神为之夺的诡异磁力。
昔日藤原千方麾下四鬼传承下来的杀人秘法，曾经令无数高手饮恨的“印心”奇术，竟在这某人远远的琵琶一扫之间，轻描淡写就被破掉了！
八寻同时身形一晃，长剑未及落地，已化作了一道烁烁寒光……
一闪！
血溅！
半截断臂飞在空中！
神无在最后关头反应了过来，脚步后撤，左臂一抬，将自己的手臂当做盾牌，稍微挡了一挡，等到左手齐肘而断，剧痛涌上心头，他也终于在秘术被破的震撼与反噬中喘了口气，右手刀身一横，架住了少女染血的剑尖。
一进一退，一攻一防，两人就这样保持着这种奇妙的姿势，一动不动，八寻并未主动追击，神无同样没有拉开距离或者试图反攻。两个人此时的表情都难看到了极点，模样也委实狼狈到了极致：
一人满脸是血，断臂处鲜血狂喷；一人心口剧烈起伏，不停喘息，虽然身上没多少血迹，但神情萎靡，如受重创。
谁都没有余力开口说话，竭尽全力恢复调息，想要比对方更早一步出手，一时之间，只有两道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好似骤雨飙风过后，天地间短暂的一刹安宁。
“……”
“……”
无情的双眼，泛白的双瞳，明明彼此的视线不曾有过交会，心底却生出了一丝奇妙莫名的默契，某一刻，八寻手腕一转，神无刀光乍绽——
铮！
两个人几乎同时恢复了过来，刀剑相交一合，双双借力而退！
一步紧跟着一步，左边草鞋的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光着脚直接踩在了冰冷的土地上，八寻反手将剑插在身前，以剑代杖，勉勉强强稳住了身形。随即侧耳聆听，寻找敌人的所在……
她忽的一怔。
神无……消失了。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走动时的脚步声，也没有类似衣物与身体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对方整个人好像突然在这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不见了呢？
除非——
……
“八寻姑娘，你有足够的把握，那个负伤归来的青田井之助是神无假扮的吗？”
回忆之中，独眼瘸腿的军师将盏中温酒一饮而尽，满足地吐出一声长气，这才开口说道。
“大约有九成把握。”少女捧着茶杯，呼呼吹着气，一边回答道。
“还有一成呢？”
“只是一种谦虚的说法，如果山本大人觉得不够稳妥，我也可以改口把它加回去。”八寻一本正经。
“哈哈，哪有自己说自己谦虚的。”
“正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呀。”
“话是好话，但被你拿来用在这种地方，却总有点奇奇怪怪……算了，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我就信你一回。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山本勘助如此问完，稍一沉默，忽然又叹了一口气。
“……要说的话，这原本就是我武田透波自个的家事，你能过来告知我他还活着的消息，已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神无此人神通莫测，狡诈非常，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涉这趟浑水，最近的骏河已成是非之地，趁早与那个鹿岛的小丫头一起出发吧。”
大抵是看在这段时日的交往，以及对小琴的一番照拂之下，他明知少女实力不凡，乃是一张可用之牌，却依旧开口劝人离开。
“我正有此意，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想请山本大人帮一个小忙。”
“什么小忙？”
“能请您……给我一个与神无单打独斗的机会么？”
在大多数时候，八寻说话的声音都不怎么响亮，轻轻的，柔柔的，就像一阵绕指的春风，听起来很是舒服。但这话一出口，山本勘助的眉头已忍不住皱了起来：“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所以这不是玩笑。”
“你……认真想要与神无一战？”
片刻之后，意识到少女确实不是在开玩笑，山本勘助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八寻面露微笑：“他很强，不是吗？”
“……哈哈哈哈，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你这副柔柔弱弱的模样，骨子里居然还是一个武痴。”山本勘助愣了一愣，忽的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他拍拍大腿，又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夺人所好了——但丑话说前头，神无绝不是一个善茬，这些年来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想杀他，却没有一个成功的。你想要对付他，就要有因此丧命的思想觉悟。”
“这是自然。不过嘛，能别死最好当然还是别死，所以我这不是来找您打听了嘛。”她笑眯眯地说。
“你这是要打听神无的手段？”山本勘助眯了眯眼。
八寻点点头，又摇头：“若是涉及透波的隐秘那就算了……”
“无妨，神无从来好吃独食，这么多年了，连徒弟都没收半个，一身本事也从未外传，所以我也没办法跟你说太多，只能大致讲一讲他曾经用过的两种手段，据说是年轻时偶然获得的古时传承，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不出意外，这两者应该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了。”
山本勘助说着，放下空酒盏，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一样的本事，是可以通过加快自己的心跳，使其他人与其共鸣，心跳失控，最终不堪重负，暴毙而亡，在杀人不用刀这一点上，可说是第一流的阴毒手段。
“尤其姑娘你平时是依靠耳朵听声辨位，全神贯注之下，更容易遭受这一招的影响，光靠自己或许难以挣脱。我透波众的望月千代女同样擅长音功，乃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让她助你一臂之力……话说回来，你不会坚持说一定要单打独斗吧？”
说着说着，想起很多武人身上的一个“坏毛病”，他不由有些忐忑地问道。
八寻笑着摇了摇头，山本勘助见状松了口气：“那就好，除了这招之外，神无还有另外一样本事，同样令人忌惮……而且很不凑巧，这招也十分克制姑娘你，即使说是针对也不为过。”
“哦？不知具体是何招数？”
这话说完，没有让少女打退堂鼓，反倒挑起了她的兴趣，好奇地问道。
山本勘助沉默了数秒，就像是为了让八寻能够更加警惕一般，沉声说道：“此招名唤——无声杀人术！”
……
传言昔日藤原千方举兵谋反，麾下的四鬼各有过人之处，每个都有他们的独门绝招，斗志和耐性更是技惊四座，其中有一人号称隐形鬼，能够完全抹去自身的身姿与气息展开奇袭，杀人无算，让前往讨伐的纪朝雄吃了不少苦头，险些丧命。
而时隔数百年，光阴流转，一度埋葬在历史中的传说杀人术，机缘巧合之下，再现尘寰！
无声，无影，哪怕八寻的耳力足以听清一只蜻蜓落在水面上时，那微不可察的波纹摇曳之声，但她此刻聚精会神，留意聆听，将远远近近的风吹草动尽数收在耳中，却依旧没能发现一丁点属于神无的痕迹。
仿佛对方早已趁机远遁千里，逃之夭夭。
但眉心处绷紧的一丝冷意，仿佛是在警告着少女，危险仍未离开。
问题是……在哪呢？
激烈的交战仿佛被人突兀按下了暂停键，万事万物寂然无声，体格瘦小的少女拄剑而立，脸上有着困惑，有着警惕，有着紧张……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这片落针可闻的安静氛围中悄然发酵，她握紧了剑柄，鼻翼微微一动……
人有五感，眼睛听不见，耳朵听不见，不代表其他感官同样没用。
唰！
她猝然出手，剑锋一扬，在一片血腥气息之中，指向了最浓郁的方位！
下一秒，剑尖果真刺中了什么东西，但八寻不喜反惊，心头更是警钟大作——不对，手感太轻了，这是……刚才被自己砍下来的半截断手？
中计！
醒悟之际，已是太迟，她只觉得左肩一痛，虽然凭借着直觉与反应避开了最坏的结果，依旧是一片火辣辣的痛楚，中刀了……
脑海中有一刹那的空白，身体却比思想更快一步，一剑上撩，可惜依旧劈空，对方恍如隐形之鬼，无声无息，稍纵即逝，措不及防间，少女背后，再中一刀！
“唔姆……”
血从伤口不断流出，左肩和背后像是被人点着了一样，火辣辣的疼，随着握剑的左手越发无力，挥起的剑锋也越来越凌乱不堪……自从五年前那无比漫长的一夜过后，八寻又一次清楚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嗅到了黄泉之国那冰冷入骨的气息，眼前始终不变的黑暗之中，又有很多人的模样闪了过去。
三岛独步，山崎源八郎，那个满身酒气的山贼，身体里流着同样血液的天枫家众人……她并不知道这些死在自己剑下的人是什么长相，于是便只有一只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拽着她的手脚，拖着她的身子，想要把她也往下拖进那个死者的国度。
少女轻轻吸了一口气。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死亡，她的内心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生死一线，胜负难测，与五年前的时候一样，自己不再是随随便便就能击败敌人的强者，也不再需要斟酌其他人的性命该不该留，该不该杀……
只需要豁尽全力，赌上一切……挥出那反败为胜的一刀。
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杂念，充斥全身的痛楚，反而让少女的心境更加澄澈，就在这个瞬间，她不仅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就连鼻子也失去了嗅觉，舌不味，身不动，五感俱失……
五感澄明。
冥冥中，有一条线在黑暗里延伸了出去，她遵循着内心的某个声音，左手反握利剑，在某个时刻，自然而然地挥了出去……
……
这一剑挥出的同时，神无也正站在她的面前，将那条仅剩的右臂高高举起，刀刃呼啸斩落！
那刀身早已沾满了血迹，少女的身上同样片片鲜红。
一剑，一刀，分毫之差，剑尖从他的胸前直直划了过去，只切开了衣服，划伤了皮肤，带出一抹血痕，没能造成更进一步的伤势，但神无心知肚明，要是对方左肩没有受伤，导致这一剑失了力道，丢了准头，原本可以提早一步将自己杀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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