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尸体用坐姿依靠在那一座没有神像的石台角落,紧绷的皮肤包裹着骨骼,像是具木乃伊化的干尸,从关节来看大概是男性,他身上套着已经褪色的神官服,没有染血,不存在明显的外伤,姿势也并不扭曲。这样看来,尸体应当不是死于洞窟中可能存在的陷阱机关。
然而,当橙将目光移动到它脸上时,却无法抑制的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啊?!”
看清尸体真容的百鬼院橙花容失色,下意识向后退去,又被走在身后的夜城扶住,而少年也露出了几分凝重的表情。
尸体的耳廓被人为向前折叠,盖住了外耳道,又被人用细密的针脚把耳朵的边缘和脸上的皮肤缝在一起,上下眼皮也被用同样的手法以金线缝了个严实。嘴唇倒是逃过一劫,但却也被用一个中央镂空的球体塞住,又用一条丝带穿过口塞,在脑后系紧。除了鼻孔之外,这颗人头上的所有孔洞都被不知什么人像缝面口袋一样密封起来。干尸靠坐在神龛的一角,无法合拢的嘴向上张着,黑洞洞的口腔仿佛连通了时光,让人能够从中听见千百年前死者的哀嚎。
古之肉刑,刺面曰墨、斩足曰刖、割鼻曰劓,此三者传说始于夏商周,直至汉文帝时才明令废止,时人呼之为“千古仁政”,然自兹后仍旧偶有复用——但即使这样的刑法,比起眼下这具尸体上的痕迹简直就像打手板一样无害。
夜城凑近尸体的脸庞仔细观察,这些伤口附近并没有血迹,反而有着明显的愈合疤痕。换句话说,眼前的死者并不是在死后,又或者临死前才被人缝住五官,而是在这样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状态下仍旧存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样想来,尸体的嘴巴没有被缝上,也不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而是还要留着用来灌入生存必须的能量——虽然,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人,直接死掉说不定还要更幸福一点吧。
就像是“小黑屋”这种听上去并不严肃,实际上却足以让人留下心理创伤的惩罚,剥夺视觉和听觉,在这种情况下的人很快就会丧失时间感,随之而来的则是幻觉和妄想症,如果维持的时间足够长,甚至会给人留下永久性不可逆的神经损害。
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曾经在这种情况下生活了多久?
稍微想象了一下尸体主人生前的状态,饶是以夜城的局外人心态,仍旧感到了一丝心悸。
“这是什么喵……”
白苓皱眉道:“难道是百鬼院家过去在暗地里用活人来供奉神明吗?母亲大人没跟我说过这种事喵……”
霓虹文化中有种叫做“三猿像”的图案,也就是三只分别捂住眼睛,嘴巴,耳朵的三只猿猴,常在各种神社的神厩舍上出现,其形象大致的寓意类似于“祸从口出”的告诫,也既是通过不听,不言,不见,来规避世上的灾祸。
那么,把一个活人按照三不猿的模样缝住五官,供奉在御神体之前,作为某种辟邪祈福之法的代价似乎也不足为奇,虽然橙不想相信自己的祖先会做人祭之类的事,但证据摆在面前,女孩也说不出辩解的话。
“但是,如果他是祭品的话,这件衣服也太华丽了点。”
夜城皱眉道。
干尸的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神官服,衣服并不合身,但这主要是尸体比生前萎缩的太过厉害的缘故,缝制外衣的布料使用了大量优质绸缎,衣带上排着一串银扣,每个扣子上面都镶嵌着细小的碎宝石,其他部位也用金线绣着说不出名堂的复杂图案,一眼望过去便知道其价值之高昂,这绝对不是一般神官能够穿戴的衣物。
通常来讲,作为祭品的人身份越高,祭祀也就越隆重,在人们的观念里,这种人往往比随意挑选的奴隶更能够取悦神灵,历史上甚至有王朝君主在灾难前甘愿奉献自己来祈求神明保佑的事情发生。
当然了,绝大多数的贵族皇室还是更倾向于“奴隶祭祀了就是我祭祀了,别觉得多了不起,这都是机会”。
比如古埃及的法老在听到神官带来的灾难预言时会从自己的仆人里挑选一个倒霉蛋,把自己的王位让给他,而如果等到预言的时间过去,灾难仍未发生,法老就会重回王位,并且处死这个仆人(据说偶尔也会有仆人反杀国王的情况出现)。而欧洲自希腊农神节沿袭而来的各种狂欢节日也有将一个“平日最丑陋卑微者”供奉为“国王”,而在有些地区,这位“无当之王”在节日过后也会被他的主人切下头颅用来祭祀神明。
所以说,眼下这具倒霉蛋的干尸,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被百鬼院家挑选出来,处理之后用来代替本家成员作为祭品的仆从。
这推测只有一个问题无法解释,尸体的脸上确实残留着痛苦的表情,但它的姿态却十分放松,既不扭曲也不挣扎,反倒有种安详的满足感,而且,夜城没有在它的身上看到捆绑的痕迹。
以他的状态绝不可能沿着河道潜水离开,更不用说推开地面神社中的沉重神龛,甚至于,被封闭了感官的祭品很可能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活活饿死在地洞中——这样的死法就算在酷刑里也绝对排的上号,但眼前的死者却丝毫没表现出绝望和疯狂,也就是说,他在被送到这个洞窟中后,根本没有尝试过逃走,而是以一种十分平静的态度迎接了死亡的到来。
是迷信的愚夫?还是感官的破坏早就把他变成了毫无理智的疯子?
“不,那家伙可不是奴隶——而是货真价实的,百鬼院家的族长啊。”
男人的声音传来,夜城猛然回头,看到重返年轻的“翁面”正站在静之窟的入口处,挡住了他们的退路。
【吼!】
白苓和零依再次配合,湿润的毛发上电光闪烁,化作荆棘雷树向男人袭去,后者单手前伸,拔地而起的黑泥化作盾墙,锐利的毛发深深刺进盾牌,雷光如小蛇在表面反复游走,却始终无法伤到男人的本体,他顶着白苓的攻击,一步步向洞窟中心走来。
百姬在神社入口布置了蛛网,为什么没有预警?
似乎是看出了夜城的疑问,男人摊开手,做了个绕路的手势:“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但静之窟是南三市地下水道的交汇点,能够通到这里的入口可不止一个。”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几人近处,白苓不得不停止攻击,但男人并没有趁机对夜城出手,反而和他并肩站立,一言不发的看着脚边瘦小的干尸。
“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夜城看着男人的眼睛,随口问道,后者则耸了耸肩:
“被天官牵制住了,我得承认,那群小辈还挺能干的。”
他的衣服比之前多了不少破损的痕迹,气息也有些紊乱,很显然,为了甩开那群反派,男人也付出了点代价,只是不知道他如今还剩下多少力量,或许这就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对几人动手的原因。
大概是年龄的缩小改变了男人的性格,面具老人时的那种令人厌烦的公卿语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爽快的语气。
“所以,我就只好先走一步,打算来这里回忆一下曾经的时光。没想到这家伙还躺在这,我还以为他早就烂掉了……呵,大概这也是托神明大人的福吧。”
“你知道他的身份?”
夜城挑眉道,眼前这家伙疑似百鬼院的族人,又知道这个位置,既然他暂时没有战斗的意图,不如先聊几句,说不定还能诓出点有用的情报。
“哈?”
男人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一个优秀又荒唐的笑话:“知道?不不不,光是‘知道’怎么够?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他用手指指着地上的尸体:“在你面前的是——”
“百鬼院家的的第一位家主。”
“神明大人的赐福之人。”
“百鬼院家最‘伟大’,最‘无私’,最……无能的族长。”
他声音干涩,咧了咧嘴,嘴角微微颤动。
“我的……哥哥。”
“什么?!!”
对此反应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百鬼院橙,女孩顾不上对方是敌人,急声道:“你是说,这具尸体就是我的祖先?”
她的声音提升了一个八度:“是你的哥哥?!”
不能怪女孩沉不住气,毕竟在大街上遇见个陌生老头,还指着你家族谱第一行表示这就是我这种事的确是比较少见,一般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着一次……
实际上,夜城也被他突然的爆料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这家伙是百鬼院和荒川家某代联姻的产物,结果一转眼超级加辈变成了家族创始人……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从殴打橙的祖宗变成殴打橙祖宗的祖宗,别说他夜某人是不沾因果的域外天魔,就算本地人百目诚也和这群家伙没啥血缘关系。
我妹妹的祖宗不是我的祖宗,殴打起来毫无压力。
不过等一下,如果他是最初百鬼院的族人,那荒川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说,你是百鬼院家的祖先……之一?”
“曾经是。”
男人道:“我和他一样是百鬼院家——当时还不是这个名字——的一员。”
“啊,好像在下还没有正式的自我介绍过。”
他说着,抬手行了个古老的礼节。
“在下,是荒川家第一代当主,荒川晏阴。”
“至于这一位。”
他用脚触碰干尸的躯干:“百鬼院家第一代家主,百鬼院早人。”
“我们一起建立了鸣海原的守护家族,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兄弟——至少在我的哥哥剥夺我的姓氏之前是这样。”
鸣海原的两大家族,作为贵族的荒川和作为神官的百鬼院,源头竟然是同一家的两兄弟?
所以,不是他的脸混杂了荒川茂的特征,而是荒川茂像人家才是。
这个事实当真出乎了所有人意料,别说百鬼院橙和失忆的夜城,就算道成寺家只怕也完全不清楚这其中的勾当,否则当初也不会让道成寺晴盯着百鬼院家的当代族人,却对快要养出个鬼王的荒川茂不闻不问。
“所以,你被百鬼院早人,你的哥哥从家族驱逐了。”
百鬼院橙因为这过大的信息量而当场宕机,另外三只妖怪则全程处在ovo的状态中,能够保持正常态度对话的就只剩下了夜城自己。
他斜眼道:“先别说原因,让我猜猜看啊——是你和你哥哥爱上了同一个女神官,然后因为你违规研究魔法……我是说阴阳术,被你哥和你嫂子联手囚禁了一万年?”
“还是说你们老爹是妖怪老妈是人,然后因为遗产分配不均的关系,你们兄弟俩见面就捅,一个拿武士刀一个拿双手剑,满口power……也可能是一个拿铁碎牙一个拿救死扶伤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荒川晏阴面无表情道:“不过你想听故事的话,说说也无妨。”
他似乎并不急着在这里做什么,反倒一本正经地讲起了过去的故事。
“让我想想,我之前说到什么地方……”
第588章:鸣海原的起点 上
“说到你的后代被蜘蛛妖怪骗的倾家荡产。”
“啊,不是那个。”
不知为何,荒川晏阴的语气有些尴尬。
“所以那是你乱编的?”
“这……也不是。”男人偏开目光:“传说和真实发生的事总会有点误差,总之安静听我讲。”
“很久之前,这里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大城市,只是海边的小镇——不,其实就是个渔村吧,所谓的鸣海原,就是‘海浪声很大的海岸’的意思……”
鸣海原的位置并不在常用的海运线上,尤其在航海技术并不发达的古代,最近的城市也需要驾车走上许久。在这里居住的只有一群靠沿海鱼获过活的渔民。海岸附近的土地没办法种太多庄稼,在寻常年景时,靠着海鱼和山林的野味勉强还够饮食所需,但布匹铁器之类的物品就必须从来往的行脚商人处交换……
虽然每天都需要为明天的肚子奔波辛苦,但这里至少还允许人活下去,比起偶尔从商人那里听说“某某地方又起了天灾,好几个村子的人都死走逃亡的干干净净”,又或者“某某城数日前突然禁严,不许半个人出入,几天过后城门大开,里面却只剩下满地的断手断脚”之类的传闻,这个偏僻到连妖怪都少见的村子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优点。
百鬼院家族(其实也就几个人而已)是这个渔镇中的神官,那时候他们还不是这个姓氏,供奉的也只是位勉强靠愿力维持地位的国津神,就是那种在八百万神浮世绘上只配享受简笔画造型的小土地神,名字似乎是叫蛸?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这不重要。
就像上面说的,就算妖怪也对这种穷乡僻壤没什么兴趣,所以他们平日的主要工作并非治退各路妖魔鬼怪,而是每天对神明祈祷,然后依靠土地神的赐福让渔民们不至于空手而归——嗯,这位神明的极限也就是这样了。
不过,对于当时的人而言,这种程度的保佑已经足够收获人们的信仰了,渔民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愿望和梦想,只要活着,仅仅是活着就可以了——再奢侈一些的愿望也顶多是在打渔的时候能多收两网,这样就能从商人手里多换几斗粮食,或者给妻子添一把带漆的木梳。
然而,在那个年代,就算这样的愿望也未必能一直得到回应。
在某一天,百鬼院早人突然冲进荒川晏阴的屋子里,抓着他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出了一个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神明大人——不见了!
这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事,就算所谓的“神无月”,神社中的御神体也会残留些许气息,但这一次就算他多么虔诚的祈祷,把手掌拍肿,额头磕出鲜血也无法再听到神明大人的声音。
这很不正常。
他们不过是乡下神官,并不明白这种事意味着什么,但荒川晏阴的直觉却给了他一种不祥的征兆,他提醒哥哥去检查本殿里的御神体,让兄弟两人感到安心的是,神龛上的御神体仍旧安好。
或许神明大人只是突然外出云游了,只要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那天夜里,荒川晏阴做了一个梦。
他看到自己正身处一片为止的海中,海水没过他的头顶,冷的刺骨,海水黑的就像暴风雨时的云层,压的人睁不开眼,他拼命挣扎,但怎么也游不到海面,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永远沉在海底的时候,从远处传来的一声低沉的吼叫。
像是林中野兽在夜晚的咕哝,像是老渔民口中传说的比船还要巨大的鲲鱼,低沉的声音从海床滚过,从不见底的深海中传来,仿佛有一只不可想象的巨兽在海底叹息,又像是被封印的魔鬼发泄心中的怒火,夹杂在这声音里的,还有另一种凄惨的哀嚎。
他平日偶尔会跟着猎户在森林里采药,他曾亲眼见过野狼咬杀小鹿时的场面,那畜生的牙可真厉害,像夹子一样死死咬着鹿的咽喉,猎物当时就没了力气,嘴巴一开一合,但已经叫不出声来,唯一能发出的就是这种微弱,绝望的呜咽。
那哀嚎只维持了几秒,很快就淹没在低沉的叹息中。
它咬杀了什么,它没有吃饱。
它接下来要吃我了。
荒川晏阴的心中闪过明悟,但他终究没有被吃掉,男人就这么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赶不及穿鞋,就这么光着脚从屋子里冲出来,踩着海边的沙子一路撞开大门,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神社本殿,闻声赶来的百鬼院早人跟在他身后冲进屋子,正要骂他胡闹,却被弟弟一把揪住领子,按着他的脸转向神龛,于是早人也一下子跪在了晏阴的身边。
神龛之上,代表着土地神的御神体碎成了好几块,被分尸一样散落在地上。
神明大人,没有了。
就算是乡野便宜神官也能理解这一点,兄弟俩一连几天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他们从来没想过祖祖辈辈信仰的神明会比自己走的还早。
信仰崩溃听起来是个挺严重的问题,历代因为这种事走上极端的人都不在少数,轻则自我毁灭重则为祸一方,幸好,就像我们说的,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就算坏事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百鬼院家没有因此困扰太久,因为很快就有更现实的麻烦事找了上来。
渔民们,开始打不到鱼了。
按理来说,就算没有神明的庇佑,出海捕鱼也不至于彻底一无所获,无非平时节省一些,总还饿不死人,等习惯了也就好了嘛。但如今的情况又不一样,无论渔船划出多远,无论在海上停留多久,渔夫们也无法收获哪怕一尾手指长短的小鱼,男人们顶着月光离开,顶着月光回来,渔网仍旧像自己的肚子一样空空如也。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几天的海上没有风浪,或者说,海面安静的过头了,无论是沿海的清澈海水,还是远海的靛蓝水面,全都安静的像是见了鬼,除了水上白白忙碌的渔夫之外,天地间仿佛再没有其他的活物存在。
有些水性好的渔夫干脆把船划到极远的地方,一个猛子潜进水里,在过去这种动作是非常危险的,要知道那个年代的海洋中不仅有丰富的鱼类,幽深,不见光线的海中也有着比人类更加饥肠辘辘的捕食者,只有水性最好的渔夫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壮着胆子一探海底。
——没有。
游回船上的渔民完好无损,却像是丢了魂一样反复念叨着同样的话。
什么也没有。
无论他们潜的多深,哪怕身边的海水从透明变得漆黑如墨,哪怕耳朵和鼻子开始渗出血来,也不曾见到任何一条鱼从眼前游过。
大海安静的……就像死了一样。
大海死没死,荒川晏阴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样下去鸣海原很快就会死了。
传言说鸣海原的森林中有一个吃人的大妖怪,山里的猎户不敢涉足太深,因此能打到的猎物也有限,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现在的储备还够他们坚持一段时间,但如果大海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粮食迟早有一天会消耗干净——这群渔民就会守着一片海水活活饿死!
村民们来到神社祈祷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信仰的神明已经不在,百鬼院早人和晏阴不敢这样告诉他们。
但即使他们不说,随着存粮的逐渐减少,而外出打渔仍旧毫无收获,村子中的人也开始感到了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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