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3，-4，-5……
随着下降的深度加大，数字变化的频率也越来越慢，最终，电梯上的字眼定格在-8层。
‘咔…………’
胶囊电梯的围栏打开，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从电梯中走出来，是个没有头发，满脸皱纹，看起来颇有年纪的严肃男人。他穿着身有些年头旧和服，宽松的衣服披在身上，却给人一种军装般的一丝不苟之感。
男人面无表情地跨出电梯，大步在圆弧形的回廊中前进。
地下八层，即使在对策局总部也是人迹稀少的地点，除了常驻这一层的小组之外，想要以肉身进入这里需要的权限高的可怕，因此这个时候的走廊上不出意外的空无一人，老人大步向前，木制的鞋底在地板上磕的呯呯直响。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一间间关押着灵体的监牢，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转角前停下脚步。
老人站在原地，看着外层的玻璃上映射出自己苍老的面孔，随手伸进自己衣服的领口，等抽出手时，枯瘦的掌间已经握住了一柄胁差，他抡起刀，带着刀鞘狠狠敲在眼前的玻璃上，刺耳的声音霎时间在寂静的走廊上来回回荡。
“给老夫滚出来！”
他低声吼道，像是一只被激怒的老狮子。
一秒，两秒，三秒……
在刀鞘敲击玻璃的回声即将散去之前，一个身影磨蹭着从老人前方的拐角后面走出——老实说，以他的身材，想把自己藏的这么好实在很不容易。
大腹便便的男人脸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水，裹着油脂的汗珠直接溜进眼睛，让他感到酸涩难耐，但在老人面前他别说抬手去擦汗，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减慢到会感觉窒息的程度。
“……哼。”
老人锐利的目光看着男人，直到对方快要休克的时候，这才重重哼了一声，收回短刀：“空也，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除灵师·天马空也才微微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说道：“祖，祖父大……”
“混蛋！”
老人忽然发起怒来，一巴掌甩在男人的脸上，后者一愣，随即清醒过来，顾不上其他，连忙九十度躬身道：“豹尾神大人！”
“……没用的小子。”
他以这个姿势保持了几分钟，直到天马空也感觉自己的腰下一秒就会折断的时候，他才听到对面的老人以一种充满嫌弃的语气说道：“滚起来。”
“是！”
空也像个皮球一样从原地蹦了起来，脸被憋得通红，却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多说任何一句话。
作为巡查小组的副组长，虽然在实力上不那么出众，但无论常年奔波各地带来的人脉还是自身家族的底蕴，让他在总局中纵然够不上真正能够决定事务方向的凤尾，好歹也算个大家都给面子的鸡头。但在这位老人面前，他却像是刚入行的新人一样缩手缩脚，噤若寒蝉。
原因无他，他眼前之人就是对策总局的八位最高决策者，总局八座之一，同时也是天马家的嫡系成员，从血统上讲更是自己的祖父——
虽然理论上，在成为八座之后，他就不再归属于具体的某个家族，但谁都知道，这么多年来八座成员的更替向来都只在有限的几个家族中轮换，哪怕偶尔有惊鸿一瞥的天才，最终也只能保证自己一人登天而已。这不仅是‘新组织’对策局特有的做法，而是从它的前身：阴阳寮流传下来的传统艺能。
“……行了。”
见天马空也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老人皱眉挥手：“有什么事需要躲在这里？尽快说完，然后滚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啊……是！”
天马空也又鞠了一躬，站起身来，做贼似地四面望了望，压着声音道：“豹尾大人，我听说，八座刚才决定要启用2号禁室的……”
唰！
一道寒光贴着天马空也的耳朵划过，把他的话堵回了喉咙里。
除灵师站在原地，嘴唇煞白，两腿抖得像是拎起来的面条，在他身后，胁差的整个刀身都陷进了墙体，只余下刀柄在外面兀自颤动。
“是谁告诉你的？”
老人屈伸着手指，很难想象他就是用这种火柴一样的手把刀丢了出去，他的话像是在询问，但视线却完全没有落在天马身上。
“哦，应该是久也了，他最近在负责八叶之庭的维护……白痴的家伙。”
他不屑地在地上啐了一口，然后挑起眼眉：“那么我告诉你，是的，就是这样。现在明白了吗？明白就滚去做你该做的事，老子就当没有看见你。”
老人把手收回到和服的前襟里，抱着胳膊走过呆若木鸡的天马空也身旁，但在他越过自家后辈的时候，男人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挡在豹尾的前面。
“豹尾神大人！”
除灵师呼吸急促，好像马上就会昏过去，但他还是坚持着用自己的堵住了走廊的去路。
“难道……八座的大人们是想要毁灭鸣海原吗？”
“没错。”
豹尾神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家的孙子一样端详着对方，然后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为什么？”
除灵师失声问道。
“你还不够级别知道。”
老人淡淡道：“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部分。根据最新的探测结果，鸣海原一直就被包裹在相当程度的认知扭曲中，它的力量干扰了整个对策局的除灵师、被封存的物理档案，甚至包括九重酆都在内的认知。居住在那座城市里的大部分人也是扭曲的产物，我们不能确定他们会不会携带这种风险，并且，这种扭曲的来源，就在不久前，开始苏醒了。”
“一旦发现了某些‘东西’可能降临的迹象，就必须以绝对的果断将出现迹象的地方抹平，这是一直以来的固定流程，更何况这次不是‘可能’，而是确定会降临。”
“就因为……一个迹象？”
天马空也皱眉：“我没听说过这么粗暴的守则。光看到一个征兆就做出这种决定……”
“那么我告诉你。”
老人睁开了一直微微闭着的眼睛：“我已经给了他们三次机会，第一次是调查小组，如果他们能够得出一切正常的结论，那么我们就会停止，但是他们失踪了。第二次是你这个白痴——”
“……我？”天马空也瞪大了眼睛。
“废话，不然你以为自己通知鸣海原分局的那事做的天衣无缝——你倒是对自己很自信啊？你以为是谁给了你通报的机会？”
豹尾神不耐烦地挥手：“总之先听我说，如果鸣海原找回了调查小组，而且证明了一切只是个意外，那么我们也会停止。”
“第三次，在对策小组被救援之后，如果事情能够就此收尾，那么在排查之后也确实可以考虑仅做严密观察处理。既然你有久也的情报，就应该知道总部的小组离奇死亡两人，而且完全无法解释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再加上卫星的侦测结果——那里的局面已经彻底失控了！”
“如果我们不尽快下决断，接下来这个国家要么被跑出来的可恶怪物毁灭，要么就沦为谁都能来插一手的战场棋盘，”
“明白了吗？”
“我……”
天马空也动了动嘴，然后突然想到了另一个理由。
“但，但是……对了！那里还有一位实力非常恐怖的存在，如果他被我们的攻击激怒，又没能被我们消灭，那我们不就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更危险的敌人吗？这也太愚蠢了！”
“你说的是代号‘千手’的存在——这也不是你有权查阅的档案，回去记得关禁闭三天。”
老人点头道：“如果他有能力，或者说愿意阻止事态恶化，我说的三点就全都不会发生。现在的状态下，我们只能判断——要么千手已经无力阻止事态，要么……他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那个东西离开鸣海原之前，我们必须趁着它的规模还在处理范围内尽快将鸣海原切割出去，否则等到它离开那里，就一切都晚了。”
“那，如果我们请求华国的帮助……”
“被‘大将军神’否决了，他认为这种求援付出的代价会导致我们再次变成华国的附庸……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关系，毕竟我们的工作只是和诡异战斗，杀死人类那是军人的事，但上面那群白痴好像很看重这个。他们只要在关键流程上卡上一段时间，就会让我们错过解决问题的时机——而且华国对外事的反应速度向来很成问题……呵，这算是大国的烦恼吗？”
一连串的问答之后，豹尾神以丰富的经验堵死了天马空也的一切提案，年轻（相对）的除灵师陷入了自我怀疑，但他还是努力地争辩着：“就，就算是这样，那毕竟也是整个城市的民众，至少也有超过几十万人口的地区吧？我们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决定他们的……”
“磨磨唧唧的，烦死个人了！”
“听好了！你以为我们是靠什么活到现在的？”
老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竟然直接把天马空也举了起来：“是因为我们正义吗？是因为我们强大吗？是因为我们有智慧吗？”
“都不是！”
他双眼通红，说话时喷出口水，显然情绪也十分激动：“是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在一个接一个的去死！”
“牺牲！从古到今，不是靠天圣宫那些心怀侥幸为虎作伥的懦夫！不是靠来路不明的诡异家伙，也不是靠上国的庇佑，只能靠我们——如果牺牲能击败怪异，我们就会去做，如果牺牲能满足怪异，我们就会去做，如果牺牲能封印怪异，我们就会去做！”
“为了让我们，让人类能够延续下去，付出多少性命也在所不惜，无论是我们的还是其他什么人。”
“你迟早也会面对这一切，做不到的话，就滚。”
‘呼，呼——’
走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老人粗重的喘息声。
“那么……”
被豹尾抵在墙上的天马空也喘息着，脸色苍白，他看着暴怒的祖父，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其中也包括您吗？”
“…………”
老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后代，然后他松开手，任由天马空也跪倒在地上，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豹尾大人！”
但是，不等他离开这条走廊，天马空也就再次追了上去。
“我，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作为除灵师，从入职开始就做好了随时牺牲性命的准备。”
天马空也咬了咬牙，看着脸上满是不耐烦表情的豹尾神，坚持着说道：“但是，我还是认为这样的决定实在太仓促了！”
“我不认同这种无论面对什么问题，第一反应都是用修行者甚至民众的生命碾过去的做法！就算一定要做，也应该确认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才行。”
“请您至少和当地的分局长沟通一次，我曾经和他们共事过，如果眼下真的是必须让他们牺牲的局面，他们是一定会接受的，因为他们已经这样做过了！”
“但是，万一还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在现场，了解到的情报一定比我们更丰富，就算只能像年灾那时候预计的一样，能够救下一部分市民也好啊——对了，那里的神官也不是无法交流的人，还有那位强大的存在，应该比大多数地方更有救援的可能吧！”
他全身颤抖，紧紧闭着眼，好像说完这些话就用完了全部的勇气和力气，但却没有移动脚步——以他的体格，除非老人做出什么从腋下挤过去的失礼动作，否则就没办法越过他继续前进。
“……唔。”
老人点点头，好像被他的提议打动了，而就在天马空也脸上露出笑容的瞬间——
嘭！
空也的腹部凭空凹陷下去，就像被什么隐形的东西狠狠打了一拳，他捂着肚子缓缓跪倒在地上，豹尾神走到他的背后，面无表情地举起刀鞘，然后猛地敲在他的脖子上。
除灵师的视野就此陷入黑暗。
“是的，也包括我。”
看着趴在地上昏死过去的天马空也，站在他身后的老人脸上露出悲悯神色，平静地说道。
“等我走了之后，这副担子就要交到你们手上了啊……”
然后，他忽然又换上了赞许的表情——那是天马空也这辈子都没有在祖父脸上见过的表情，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只有这个老人口中的“没用的废物”。
“我一直都很担心，担心在我走后你们的日子，不过今天我稍微放心了一点。”
他转回身，把昏迷的天马空也留在原地，大步离开：“你小子……还挺有出息的。”
很快，老人就来到了九重酆都第八层的中央，他的面前没有门，而仅仅竖着一根满是裂口的石制御柱。它的下半截深埋进地下，不知有多长，而它的顶端则有一个深深的凹陷。
“我带来了八座的统一意见。”
豹尾从怀中掏出一颗断裂的牙齿，大概有手掌长短，如同一把弯曲的匕首，表面因为长时间抚摸而裹上了一层光滑的釉质，看上去更像是某种工艺品。
他抬起手，握住牙齿，把它镶嵌进了眼前的凹陷中。
在那个瞬间，地宫中传来了一阵咆哮——比起愤怒或者饥饿的情绪，那更像是某种虚弱的呻吟，只不过它的声音实在太过巨大，哪怕仅仅是呻吟都让整座酆都之狱颤抖。
从八层到一层，无数的禁室中都传来了骚动，仿佛这些危险的恶灵也在恐惧着这个声音。
“以总局八座的统合权限，申请甲级连接，目标，002号禁室。”
老人身上的灵力被源源不断地抽进牙齿，手掌被割开，鲜血从翻卷的伤口中流出，滴落在石台上，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形。
“方位锁定：以‘如月站台’最后被启用的地点为目标。”
业力沿着他的伤口涌入身体，虽然这只是对方无意中扩散出的力量，但这一点业力已经足够将他身上的灵杀鬼压制，外来的业力和灵杀鬼的反噬同时爆发。
“允许出力约束：普通沉没级灾害。”
如果他更年轻一点，或许能够承受住这种程度的反噬，但被业力长久璀璨的肉体已经失去了那种余裕，老人的身体顿时一颤，身上散发出一股衰朽的味道。
无数根锋利如针的稻草从他体内慢慢地冒出来，肉体的痛苦让老除灵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坚持着说出了启动的咒语。
“——无限之环啊，吞下世界吧！”
嗡——
一阵微弱的颤动从他的脚下延伸，而在豹尾神的灵力感应中，某个巨大的存在已经沿着地脉从他所在的建筑下方离开，在地幔中游曳着，转瞬消失在远方。
（结束了。）
他松开手，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下意识伸手扶住墙壁，下一秒，手背和手指上也弹出了无数稻草，将他的指甲掀了起来。
“咕！”
（还……不行，至少要，确认结果。）
感受着飞速衰弱的生命力，他打起精神，开启了手边的视窗，上面投影出一副霓虹地图，用不同的颜色标识出四大岛屿的界限，而其中又有一些变幻不定的光芒闪烁移动，那是有对策局的监控卫星实时监控并显示在地图上的，岛国内各种危险存在的活动范围。
一道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代表东京的位置上，它伸直之后的长度几乎比得上四岛之一，这阴影摇晃着，在地图上穿行——如此巨大的存在恐怕，它扭动着身体，像一条海中的游鱼，又像一条潜在水里的蛇，摇头摆尾，很快就来到了鸣海原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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