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夜城双手交叉放在桌面，对黄泉女神说道——从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可以看出来，此时的少年并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么轻松。
他能够感知到女神的力量已经开始波及外界的鸣海原，但对方拼着硬吃自己一击也要把他拉进神国，显然不可能就这么简单的把他放回去，现在自己能做的暂时也只是尽可能抢夺楔子的控制权，减缓死之权能起效的速度。
女神没有开口，而是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少年，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从前，有两个猎人结伴去森林打猎，结果半路上一个人意外受到重伤，好像已经没了呼吸，另一个人连忙给救援中心打电话。”
“‘不要紧张，一切都按我说的做’接线员说。那人也表示了同意，然后接线员继续说道——”
“‘首先，你必须先确定你的朋友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女神：“然后，电话那头安静了一段时间，直到接线员开始感觉到不耐烦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了一声枪响。”
“他听见对面说道‘好了，下一步是什么？’”
“…………”
在讲完了这个早就过时的冷笑话之后，夜城用期待的表情看向伊邪那美，等待着她说点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
伊邪那美摇了摇头：“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值得？”
夜城反问道：“莫非你能保证所有人在新世界还能保有过去的记忆？”
“如果我可以完美控制丈夫的权能，或许能做到这一点。”
女神情绪低落的摇了摇头：“但以我现在的力量只能帮助大家在另一个世界转世成新的生命。”
少年摊开手：“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生者而言，你的做法实际上就是杀光他们，然后创造出另一批不会死的人类代替他们快乐的生活下去……甚至还要用他们的灵魂作为材料？”
他眨了眨眼，用诚恳的目光注视着女神：“你对这个世界主要的不满是什么？”
“这是值得的。”
女神再次强调。
“那就告诉我，为了一个根本不是自己的‘永生’抛弃掉现在的一切，这玩意到底值在哪。”
夜城将身体前倾，逼视着伊邪那美：“你不会告诉我，你的理论就是那一套什么人间充满了争斗仇恨饥饿痛苦，不如一次性推倒重来建立乌托邦。又或者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只要能让自己‘活着’，无论什么都能出卖的软蛋。一听到有永生的可能就哼着歌，手拉着手的跑去送死？”
他热情地对女神招了招手：“来来来，我给你讲个关于鱼和熊掌的故事……”
“那么，你亲口问过那些死者吗？”
伊邪那美没有正面回答夜城的话，而是把问题抛还给了他：“可曾有赴死者事后出现在生者面前，说自己毫不后悔为此付出生命？如果没有，你又怎么能断言他们真正面对死亡之时不曾后悔过？”
这个问题问的好，好就好在特别混蛋。
女神的逻辑基本上等同于站在太平间里一跺脚，半个敢出声的都没有——其实到也不能算错，毕竟已经死了的人理论上的确是没办法跑回来把自己的态度广而告之，不过……
“我问过了啊。”
夜城理直气壮地点头。
毕竟这个世界是真的有鬼的，虽然大多数都是满心怨念的家伙，但偶尔也会有正向执念的无害灵体存在，如果能请到真正的修行者，完全可以把英雄的灵魂拉出来做亲身演讲。
“就比如说——比起承受你的诅咒，黄泉里的人明显更愿意去死。”
“或许的确如你所说。”
伊邪那美又道：“但是，只要世界的法则没有改变，人们的灵魂就会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生与死的过程，一次两次的死亡或许不会动摇人的心，但一百次，一千次呢？”
“更何况，就算没有我的插手，他们仍旧会在这次死去之后失去宝贵的记忆，斩断和亲人，爱人，友人的缘分，这种‘失去’会永恒的重复下去，直到时间尽头——那么，为什么不顺从我的想法呢，明明那样的话大家只需要再失去最后一次就可以了啊。”
“你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
夜城皱眉道：“先不说记忆的问题，如果考虑轮回转世，那不就等于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真正的死过……”
“死过哦。”
女神突然打断了少年的话，她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表情也不像刚才那么生动，清楚对方的思考回路明显不正常的夜城当即提起几分警惕之意，但女神却没有对他做什么，而是抬头看向头顶的倒立墓碑。
“你认为，一个人会死多少次？”她轻声问道。
？！！
在那个瞬间，一股突然而来的危机感从夜城的脚下传来，他猛然向后跃起，而在此同时，一只巨大的手掌猛地穿过脚下的绯色花丛，破“土”而出！
那是一只青白浮肿，满是腐肉和蛆虫的手臂，而紧随其后出现的，则是一张已经出现巨人观状态的可怖面庞——那正是伊邪那美御神体的样貌！
第二个伊邪那美？
看着抓了个空的御神体，夜城心头泛起疑惑——按理来说，在神明的国度里会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但她为什么要单独制造出这样的分身？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背后。
“啊拉~这位先生好久不见——来继续之前的话题吧~”
（还有一个？！）
他猛地向一侧躲闪，却仍旧被身后之人抓住了手腕，在那个瞬间，他的整条胳膊被白色蛆虫所覆盖，密密麻麻的蛆虫一下子就将手掌啃成了白骨，并且沿着手臂的肌肉向体内进军。
少年的左手金光一闪，将自己的手腕直接切断，成功脱离了对方的抓握，并且纵身一跃，和身后之人拉开了距离。
在他背后出现的伊邪那美穿着和黄泉女神同样的衣物，但是有参照对象就会发觉，她的外貌要稍微年轻一些，虽然看起来同样温柔贤淑，却有着一股难掩的疯狂感——那是曾经和他在真·鸣海原战斗过的伊邪那美。
（三个。）
活化之力运转，他的右臂开始重铸——伊邪那美并没有刻意压制他的力量，看起来刚才的污染也只是无法控制的本能，并不是有什么敌意，但更让他在意的还是眼前的情况。
在自己的神国里，就算搞出三百个，三千个也没有问题，又为什么要拘泥于三个？
而且，这些分身确实也有特别的地方。
神国的法则固然随主人心愿变幻，但也是有某种极限的，比如对法则的扭曲只能顺着神明自身的权能操作，死神不可能复活生者，爱神不可能掌控雷霆……伊邪那美的权能并不和分身有关，那么就算伊邪那美让整个神国里充满了她的复制品，力量的总量也不会真的增加——
更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把伊邪那美全部的力量都牵制在了楔子的争夺上，理论上她不应该还有精力去施展权能才对，而眼前的三个明显性格不同的伊邪那美或许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我）来告诉你吧。”
三个伊邪那美呈三角形分布，将夜城围在中央，三重重合的声音同时说道。
“一个人，一共会死三次哦。”
第772章：虽杀之，而实爱之也（4.6k）
“你知道吗？”
三个伊邪那美同时竖起三根手指：“在世界上，人一共会死三次，所以作为死神，也会有着三个‘我’。”
“当我的呼吸停止，我的心跳结束，当迦具土的火焰烧焦我的血肉，我就死了。”
“那就是第一个我——不再在世界上继续活动，断绝生机的死。”
“！！”
满身腐肉的神明发出呜咽啼哭，在那个瞬间，他们脚下的绯色曼珠沙华凋谢飘落，露出被遮掩的真相——无数的白色骷髅堆积成山，从下方支撑起了倒悬的大树。
踩在骷髅之山的顶端，伊邪那美伸出第二根手指。
“当我的夫君在我身边痛哭，给我穿上白木棉，为我举办葬礼，用千引石封死我墓穴的出口，宣布我永远不会回到大地上，我就死了。”
“那就是第二个我——不再与世界产生新的联系，断绝因果的死。”
轰轰轰轰！！！
翻转的大地之上，墓碑下发出阵阵幽怨哭嚎，随即从墓穴上脱落，留下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洞口，燃烧着冰冷火焰的星辰如雨点般坠落大地。
在轰鸣声中，落下的无字墓碑插满了骷髅山峰，年轻的黄泉女神张开双臂，似乎在迎接它们的到来，发出畅快的欢笑。
在女神的笑声中，宛如仙境的神国剧烈震动，短短几秒钟之内便彻底颠覆了方才的样貌，白骨如山，墓碑遍野，倒悬的枯枝宛如厉鬼索命的爪子，枯萎的花朵像是吊死的婴儿头颅，在阴风中往来晃荡——或许，现在这幅样子的国度才更贴合她的身份也说不好。
“当他们用楔子把我割离世界，当最后一个孩子不再怀念我的时候，我就死了。”
最后一个伊邪那美，也是在神国里招待夜城的那位女神从桌边站起身。她抬起手，没有伸出第三根手指，而是抓住了自己的脸，一下子把它扯了下来——
那下面没有骷髅，也没有血肉，而是一片彻底由虚无构成的空白。
“直到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整个宇宙再也不和你有关。”
“那就是我，被关押在这座监牢，被世界所遗忘者的狱卒和守墓人——连死亡本身都被遗忘的，最绝望，最后的死！”
在她的宣告声中，头顶的每一座墓穴中都伸出了手臂，属于人类的，属于野兽的，属于神明和妖魔的，无限伸长的手臂跨越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仿佛垂下的幕帘，如永不停歇的豪雨，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内。
“有些人认为，轮回代表着自我的永生。或许对作为‘人’的概念而言确实是那样……但是，你能记得上一个你的名字吗？”
空虚之面的女神用咄咄逼人的语气对夜城问道。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过去的自己经历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爱和恨，又曾被谁所爱所怨。”
“是的，轮回后的你仍旧是你，但‘你’也在同时死去了。过去了的就不会再回来，无论转世多少次，都不可能再一次成为相同的人——那个名字随着你的死永远的死去了，永远的停在了过去。”
“你曾经是被万人崇敬的，至高无上的国王，是受民众爱戴，拯救世界的勇者……你曾结下无数羁绊，度过比梦境更美好的时光，有着许多可爱的后代。你为了这些美好之事甘愿献出生命，而众人称你的名为圣，为你建立节日，为你撰写书藉，谱写歌曲，将你的故事永远传唱——直到他们落进我的怀抱里，那些人面对我的眼神中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悔恨。”
女神带着欣慰的笑容，将手捂在胸前：“那是令我也为之骄傲的孩子们！我爱他们，胜过爱世上的一切！”
下一秒，她的面孔又突然扭曲，变得如同恶鬼。
“但是，但是啊！无论有着多少值得骄傲的事，无论有着多少值得自豪的记忆，这些事物终究是有限，可以计量的，但死不一样——”
“你死了，你就永远的停留在了这一刻，从此之后不会再有新的因果产生，有的只会是不断的失去——你的后代会渐渐遗忘你的故事，你的国家终究会迎来毁灭的一天，刻在石头上的字会消失，就连就算世界也有毁灭后重生的时候。只有一件事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你永远也不会再活过来”
“短暂的美好，无论如何绚烂，又怎么能沉重的过无限长的死？”
“你的名字会被遗忘，你的事迹会被抹去，爱你的人，恨你的人都会消失，最后连你曾死过这件事都不会有人记得，整个宇宙里再也没有能够证明你曾活过的东西。”
“到那个时候，他们还会像曾经那样不悔吗——不，他们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对世界的法则来说，他们是从来就没有活过的空号！”
“这些生者大步向前，将过去的自己抛在黑暗里，再也不听他们的哭喊。”
死亡之神将手指向天空，指着一个个墓穴：“他们的痛苦有谁来说？他们的愤怒有谁来听？没有，因为他们本来就‘不存在’，不存在之人的怨恨对世界来说没有意义。”
“看吧，看啊——在这里的每一个死者，都是已经被彻底遗忘的存在，他们明明都是那么好的人，值得一切的好运发生在他们身上。但如今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被人记忆，甚至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曾经活过——他们就连‘死’这件事都被杀死了啊！”
在漫天垂下的手臂中，女神身后张开黑色的鳞翅，将自己升至天空，无数的手臂自动在她身下缠绕成王座，她端坐在死者的王座上，如坠入黑色的天使。她俯视着夜城，又像是俯视着桌子上的世界。
她的脸上带着无法描述的狂气，发泄似的喊道：
“那么，就由我来！”
“由我这个母亲来替他们怨恨，替他们痛苦，替他们愤怒！”
“在那之后，我就来改变这一切，纠正我犯下的错误。”
伊邪那美注视着身下的少年：
“我为你们造永生的国，让生永永远远的胜过死，让世间再不会有人落到如此凄惨境地”
“所谓的轮回，不过是为了一时的生而制造无数个死，而我只要你们死一次，那之后就只有无限长的美好等待着你们。”
“所以，不管是谁都别想来阻止我，如果敢挡在我前面，就算是诚，我也不会再饶恕了！”
随着女神的宣言，无数垂下的手臂抓住了夜城的身体，神国的压制猛然降临在夜城的身上，冰冷的怨力将他囚禁在原地，而三个伊邪那美同时伸手，从三个方向握住了楔子。
在那一刻，鸣海原中的所有人，同时看到了一个幻象。
双面四臂的神明漂浮在宇宙之中，祂的一面是腐烂却又无比美丽的女神，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另一面则是英俊而健康的男神，他的脸上却带着悲悯的愁苦。女神手中捧着一颗蔚蓝色的星球，男神手中捧着一颗漆黑中带着星光的星体，如同人形的天秤。
接着，女神的嘴以夸张的角度张开，像是一条准备吞下鸟卵的大蛇，于是世界向着她的口中坠落。
即使有能够克制伊邪那美的迦具土，以鸣海原为巢的蛭子神，外加恢复了完全力量，能够化虚为实的一寸尊命，在三位神明联手的全力防御之下也只能将第一波冲击勉强抵挡在外侧，避免了整个城市瞬间被夷为平地，却也无法完全隔绝权能的污染。
月亮上的死之蛾投下目光，神明带来的，以爱为名的死亡，平等地降临在鸣海原上。
第一批承受这股力量的，便是相对而言更加敏锐的生命。修行者，灵体，妖怪……他们中最强者的本能在尖叫着示警，但却没有给出逃离的意见，与其说是警告，到不如说是临终的告解。
在中央塔的顶端，月华似的丽人轻轻抚摸着手里的猫又，几根银色修长的发丝插在她的穴位上，阻断了她的意识。妖怪大将注视着天空的阴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在她的背后，八条美丽修长的尾巴上，原本光洁的皮毛变得晦暗，不再像曾经那么灵动，属于妖怪的漫长年岁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快速向着终点冲刺，皱纹开始浮现在她的眼角。倾听着胸膛中逐渐缓慢下去的心跳，白山君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容，怜爱地用手挠着怀里猫又的下巴。
“骗子，明明说过会小心保重的。”
优雅的女子少见地露出了小儿女般的别扭姿态，随即叹了口气。
“夜君，还请您再稍等片刻，妾身马上就会赶上您的脚步，到时候……可不要嫌弃妾身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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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在高楼的阴影中，除灵师少女用对讲机一次次重复播报着：“我体内的灵杀鬼因不明原因开始暴动，尝试抑制失败，预计在十分钟内彻底失控。根据守则，我将启用自我封存，地点在外行道三号出口，请尽快回派人收我的尸体……神乐局长？你在听吗？”
清冷的播报声从对策局作战会议室的喇叭中响起，在走廊上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巳生奶奶！巳生奶奶？你怎么了！”
神社本殿，女孩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头顶摘下桃子，往老人嘴里送过去，却突然发现自己手里的桃子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成熟腐败，流出酸味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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