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用来运送这些疯人的船只便被叫做“愚人船”。
根据文献记载,十五世纪的某座城镇中,几年间由官方登记在册的精神病人有60名以上,而被愚人船带走的数量则超过了总数的一半。官方记载如此,民间私下里送出的数量自然更不必过多强调。痴愚,癫痫,精神病,麻风病,甚至意外失贞的女子……等等等等,这些在当时人眼中无药可医,又或者被视为需要掩盖的历史的人们,就通过这种货船离开了他们的家乡,随着河道渐行渐远。
这趟旅途的终点往往是某个修道院,疯人院,又或者十字教会的圣地,这或许是精神病人在那个年代往往会被认为是魔鬼附身的关系,人们希望他们能通过对上帝苦修来恢复理智。
作为现代人,我们自然清楚能够在所谓的“治疗”下恢复理智的人不过凤毛麟角。但是,亲手把他们送走的人也未必就不明白这一点。绝大多数市民选择把疯人送上愚人船的目的也并非是为了治好他们,而仅仅是为了让这些疯人不会在城墙周围徘徊,或者在夜里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嚎叫罢了。
这种行为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流放,流动的河水是分割世界的边界,孤岛般的船只是与世隔绝的堡垒,二者形成了天然的监狱,自动将世界划分为正常人的俗世和疯人聚集的另类天国。
他们是被魔鬼诱惑的不坚定者,是家族的耻辱,是“脑袋里有石”的蠢人(古欧洲对精神病的一种解释),是不被需要,避之不及的多余之物。通过把这些无可挽回的负担抛弃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个不幸的家庭得以抛去累赘,恢复正常,毕竟——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吗?
当然,作为终点的教廷机关也不可能无休止的接纳这些顺流而下的疯子,一些过分具有破坏力,又或者患有可能传染疾病的人,就会被修道院拒绝,只能再向下碰碰运气。也会有疯人院无力供养更多的患者,买通船长,偷偷把一些病人再次送上愚人船。如果直到河流的入海口也没能被某座修道院接纳,等待他们的就是最后的结局。
跟随愚人船出海,进行最后的尝试。
也就是“水疗”。
洗礼可以去除人的罪业,洁净的盐,流动的水则有驱邪的作用,将把疯人抛进大海,能够恢复理智的便是蒙主搭救的信者,而没有被治愈的人……主也会慷慨地接纳他们被海水洗净罪恶后的纯洁灵魂。
这也是为什么一艘货船上会有“随船牧师”这样职位的缘故。
船东就曾经是这样一艘愚人船上的水手,每当牧师沉痛地宣告洗礼失败,他都会发自内心的为之惋惜,而见到奇迹般康复的幸运儿时又会欢呼雀跃。尽管总是前者多而后者少,但无论如何,他对自己能够在船上工作而感到十足的荣幸。
能够亲眼见证主的奇迹,是一种神圣的使命,不是吗?
他坚信着这样的事实,直到自己被疾病击倒的那一天到来。
被城镇排斥,当做恶魔一样驱赶,人们将他视为不洁之物,像瘟神一般避之不及。最终,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他的同僚用毯子包裹着他,把他带上了甲板——在床单的缝隙里,他看到自己的同僚脸上带着和每次举行洗礼时相同的表情。
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那绝不是在拯救什么人的表情,而是像扔掉发酸的酒,发霉的被褥,打碎的瓷器一样的,丢弃无用垃圾的表情。
于是,他被丢入大海。
没有救赎,没有圣光,只有淹过头脸,灌进鼻腔和耳朵的腥臭海水。他像块石头一样沉进海底,海水则像冰块一样包裹着他,但男人的胸膛里却烧着一团火。
继续下沉,他看到了一双双眼睛,没有身体也没有脸,奇异地漂浮在海水里。这或许是高烧和痛苦带来的幻觉,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那是所有被他亲手抛进海里的人的眼睛。
如果那既不是洗礼,也不是治疗,自己一直以来做的,就只是……
杀人。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无数的眼睛围绕着他,就像葬礼时送行的宾客,但他们的目光里没有沉痛,只有冰冷燃烧的恨意,等待水手的眼睛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一刻到来。他发狂的叫嚷,手舞足蹈的挣扎,却只能在水里吐出几个可怜的气泡,发咸的海水灌进喉咙,腌渍着他的五脏六腑,水手就这么沉入大海深处。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歌声。
一只偶然经过的塞壬发现了他,她惊奇的发现海里竟然有看上去这么痛苦的人,出于好奇和善良,她唱起了塞壬之歌。
人鱼的力量驱散了疾病,也迷惑了水手的心智,复活的水手忘记了自己最痛苦的记忆,疯狂迷恋上了塞壬,而第一次感到地上人类热情的塞壬也被对方的爱意打动,与他坠入了情网。
在离开家园之前,人鱼的神明警告她,如果一个人迷上你的歌声,那么你便绝不可爱上彼,若不遵从此言,可怕的厄运定然降临。
当然,热恋中的男女总以为自己会是那个绝无仅有的例外,爱的力量可以冲破一切枷锁和宿命,种族,寿命,恩仇……即使是天主的愤怒,偶尔也要在在阿弗洛狄忒的神力下化作祭坛上的不知名小花。
“在那之后的记忆我只有大概的印象,所以你们问我也没什么用处——不过从这里的样子来看,我猜‘我’和那家伙之间应该,呃,没有那么……愉快。”
薇尔小姐随便找了个词。
“约翰先生他过去是‘愚人船’上的水手?”
沃尔夫冈咽了一口唾沫:“那么,绿洲号也是……”
从薇尔的讲述里很容易就能发现,约翰的理论和所谓的愚人船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用海水为“患者”洗礼,清洗掉他们的“疾病”,从而让人重获新生的过程。
唯一的区别是,‘愚人’原本是被人抛弃的一方,但在绿洲号上,他们反倒摇身一变成了主动抛弃的一方。
把痛苦和罪行全部遗忘,快乐的愚人纵声歌唱,在船上举行着永无尽头的宴会。
曾经被愚人船抛弃的水手,如今又亲手创造了一艘载满愚人的船。
“呸!”
海盗头子骂骂咧咧地开口道:“怪不得他一直念叨仇恨没有意义,不要纠结过去的错,要向前看的废话,要我看他根本就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开脱!”
“说什么不会忘记自己的罪行,说不定他早就给自己洗过脑,把这点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指着被破坏的七七八八的“乐园”:“你们看,他还给自己造了个偷偷享受的地方!还造了这么多美人鱼陪着他,要我说这家伙才是最该下地狱的!”
他本来就和船东有仇,现在骂起来更是理直气壮。只觉得自己说到底只是杀人放火,和船东做的事比起来简直就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
“谁知道呢。”
薇尔叉着腰叹了口气:“人类的心思真的很复杂,比我们要奇怪的多。我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有没有找回记忆,或者把旧日之影用在自己身上——反正等我回过神,人已经在海里了。”
“我完全不记得这些事。”
在她对面,塞壬小姐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欢快,六神无主地惶然四顾:“最开始是我让他忘记了记忆?然后他又让我……不,让你……不对!如果我是被抛弃的记忆,那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你说这个?那当然是因为——”
薇尔用温和的语气安慰另一个自己:“你本来就不是被抛弃的记忆,而是我的心脏啊。”
“啥?!!!”
听着众人的惊呼,薇尔皱了皱眉,理所应当地反问道:“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惊讶啊?难道心脏上长出人很奇怪吗?塞壬都做得到哦。只不过因为是心脏这种重要的器官,最后长出来的我们会少一颗心脏就是了。”
是的,很奇怪。
“请等一下。”
沃尔夫冈捂着脑袋,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跟不上突然快进的事态:“假如说,我们这边的塞壬其实是‘心脏’,那被丢弃的记忆哪去了?”
“你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吗?”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她把胳膊伸的老长,努力在胸前画了个大圈:“你们那边应该有好~大的一个~和我差不多漂亮的女孩子——那个才是被我抛下的怨念记忆哦。”
……有吗?
三人相互看了看,然后茫然地摇头。
“那么,薇尔小姐今天是想要向约翰先生复仇?”
沃尔夫冈主动换了个话题。他不知道薇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想来也只有这一个原因才对。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到他这句话,薇尔立刻惊讶地往后仰了仰头:“我可是很爱他的啊!”
“但他明明为了自己的复仇扭曲了您的身体,还挖了您的心脏当做仪式核心——”
“确实是这样没错……”薇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这和我爱他有什么关系吗?”
她迷茫地眨着眼:“爱就是爱,喜欢就是喜欢,和挖心脏有什么关系嘛~你们人类的逻辑真难懂哎。”
我看难懂的人是你才对。
“不过我觉得,薇尔小姐的话很有道理,爱就是爱,和其他的事情才没有关系!”
巫女小姐忽然插嘴道。
“哦!有人能懂我真是太好了,就知道你和我一定很投缘!”
薇尔一下子转过头去,抓着她的手,像是找到了革命战友一样用力挥舞。
“不过——既然您不是为了报仇雪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她忘掉自己的目的之前,沃尔夫冈再次把话题掰了回来。。
“…………”
听到这句话,塞壬第一次露出寂寞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已经足够了吧。”
“虽然是一场好梦,但是已经够久了。就算再怎么不舍,也是时候醒过来了。”
薇尔抬起头,隔着两个世界看向被压制的白色巨人,祂身上的白色血肉正在溶化,变回盐与水的混合物,小美人鱼们躲在远处,担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而且,如果我再不来,那个笨蛋恐怕连灵魂都留不下了。”
…………
“……我明白了。”
片刻后,塞壬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结束这一切?”
“很简单,第一个成为仪式目标的人是我。只要失去这个原点,仪式就会终止。”
薇尔说道:“简单来说——”
…………
“——挖出罪人的心脏,把它们丢进大海。”
科考船上,老罗比看着只剩下背影的巡逻舰,低声说道:“罪人必须得到惩罚,只有这样才能清算他们的罪孽。”
(作者:愚人船的意象实际上影响了后世的很多作品,比如某x暗之魂世界里白教捕捉不死人,再把他们集中运走的故事背景。又或者某些恐怖片套路,家属雇佣疯人院的司机把载满精神病人的车开进海里,都可以看做这类主题在现代的变体。)
第932章:黑船
随着巡逻舰的踪影消失在远处,月池命登上绿洲号,科考船上又只剩下一老一少四目相对。
不知道罗比用了什么手段,在他把心园白鸟身上的灵杀鬼丢进海里后,科考船就自行开动起来,不仅速度快的吓人,在颠簸的风浪中也如履平地,毫不费力地跟在绿洲号身侧。
“罗比……呃,约拿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收回视线的心园白鸟不安地动了动鞋子,从绿洲号上收回视线。
“叫我罗比就可以了,约拿只是个称号而已,鸽子小姐。”
老水手的神态从呵斥妄人的疯先知一下子切换成了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请尽情的提问,只要是知道的事,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
“我记得,生灵是活人的灵魂和业力的混合物。”
心园白鸟回忆着从对策局指导课上学来的知识,迟疑道:“如果不先消除执念本身就强行把它们净化,那生灵的主人会……”
“会死吧。”
罗比轻描淡写地说道:“它们的灵魂早在遇到绿洲号的时候就被带走,留下的肉体最开始还能按照残留的习惯生活,但状态很快就会恶化。”
“在外面的世界里,这些人会逐渐变痴呆疯傻的愚人,被当做疯子关进疗养院。但他们的理智早就离开了身体,在这艘船上做着美梦——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肉身应该非常虚弱了,受到这种刺激恐怕立刻就会一命呜呼。”
他看着白鸟的脸色,稍微放缓了语气:“你很善良,孩子。”
“但这些人,他们配不上你的善良。”
老水手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就像是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这些人已经逃避了人间的惩罚,又妄图逃离心灵的拷问,但除非他们能够修改过去,否则罪孽永远都在那里,即使能够一时躲藏,也注定会迎来审判的那一天。”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阿门。”
他说着和船东同样的话,但语气中包含的情绪却截然相反。不知是因为过于激动还是周围的温度太低,他的手掌不住颤抖着,声音也抖像是得了重感冒的病人。
“罗比先生?您没事吗?”
白鸟苦恼地抓着头发:“啊啊,就说了您该在船舱里歇着,跑出来淋雨就算了——连雨伞也不打!”
“呵呵……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孩子。”
罗比脸上的皮肤颤抖了一下,他抬起手,想要安慰地拍拍心园白鸟的肩膀,却又触电般缩了回去,好像生怕弄脏对方的衣服。
“但我必须注视洗礼直到结束,这是我欠下的债,我无法偿还的罪孽,我永远的命运。今次如此,次次如此。”
“也就是说,这些杀不完的恶灵就是他们三个的愧疚,恐惧还是其他什么负面情绪召唤出来的玩意。而且连带自己也变成了灵体,一个的执念是吃不饱,一个是不想被人看到……”
鹰无凄草的视线扫过眼前的甲板。三名白山君的尾化生各自占据了甲板的一角,三重光芒冲天而起,以三才之阵分立,将绿洲号三人组压制在结界之内。
⊥而?ba&*刘?/ⅸ∏无‰∈馓~!(0)′其⊙]q!裙″本杰明和布利斯的灵体躁动不安地在结界中挣扎,双拳疯狂捶打结界的屏障,又或者想要潜进甲板,从下面绕开封印,只有荷官倚在结界边角,认命般地垂头不语。
“最后这个倒没怎么变化。”
“生灵和死灵只有来源的区别,但都属于灵魂和业力的共同产物,所以他们表现出的特征也像灵体一样,会根据执念的不同有所区别。”
月池命解释道。
“只靠封印坚持不了多久,这些家伙发现逃不开后很快又会变成盐柱重生——希望那个叫罗比的水手没有说谎。”
百目光看向身旁,藤原礼奈沉吟片刻,点头道:“我不能保证自己的力量对那家伙有效,但至少看起来第一步有效果。”
在绿洲号三人对面又分别站着三道身影,大副威廉,轮机手凯尔和刘厨子三人各自站在自己的仇人面前,手里握着从船上翻出的剔骨刀,闪电的光芒沿着刀锋滚过,表面倒映出如峰翻涌的黑色海浪。
按照罗比的话,举行洗礼并不局限于某个身份,但最完美的执行者莫过于和罪人有因果恩仇的对象,在恶灵被暂时压制之后,腾出手的桃香就把昏迷中的两人拉了起来。
当看清靠近过来的三人之后,恶灵刚才表现出的攻击性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它们不再拼命试图逃离结界,反而畏缩地试图找地方藏起来,仿佛这三个人比十亿个猎魔人都要可怕。
“别——别过来!”
布利斯的灵体拱在结界的角落,拼命把身体缩小,好像想要把自己埋进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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