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大姐姐好厉害!”初芽在一边兴奋地拍手,“又只剩下咱们两个了!这次我一定会赢!”
“那可不一定。”
“哼,那大姐姐你就好好看着……好好听着!”女孩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八寻笑着站起身来,与彦五郎换了个位置,和初芽相对而坐,开始了最后的一对一环节。
两名败者则退到了旁边,与佳乃一同当起了围观群众。与往常的单挑一样,这场战斗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你来我往,战况激烈非常,谁也难占上风。
小姑娘为了避免被八寻看出端倪——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在女孩心中,这位大姐姐的形象已经高大无比,区区不用眼睛看东西的本事简直轻轻松松——正用力吸了满满一大口气,小脸蛋鼓鼓的像气球一样,大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八寻手里的木牌。
“唔,这张吗,还是这张……”
八寻脸上带着轻笑,摇晃着左手,木牌换来换去,看得初芽眼花缭乱,不知不觉间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忽然,她耳朵微微一动,听见窗沿外传来一声轻响,笃的一下……似乎是有人丢了一粒小石子过来。
彦五郎转头看了窗户方向一眼,身子一晃,无声无息出了屋子,他的动作很轻,但除了全神贯注的初芽之外,屋子里其他三人,包括八寻在内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能感觉到大藏两夫妻明显有些迟疑不安,咬着耳朵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考虑到这是对方的隐私,八寻也没有留神去听,继续专注于眼前激烈的战局之中。
“——决定了,就是这张!”
踌躇许久,初芽终于下定了决心,猛一伸手,抱着孤注一掷般的决心,毅然决然从少女手中抽出了一张木牌——
“……什么?”
也正是这个时候,彦五郎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那声音离这边很远,应该只有八寻才能听见,却也听得不太清楚。她微微蹙了蹙眉头,只听见呼呼风声裹挟着只言片语,吹进了虚掩的窗户:
“河边……沾了血的衣袖……大哥……出事……怎么办……”
语气中满是惊疑与难抑的慌张。
八寻在心里叹了口气,回过神时,正好听见初芽欢呼雀跃:“赢了!大藏哥哥,佳乃姐姐,我终于赢了大姐姐一次!太好了!”
在女孩的笑声与大藏夫妇的祝贺声中,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屋子这边跑了过来……
……
第十一章 师兄与师叔
冰冷的空气,恍如凝滞。
直到方才为止的欢声笑语恍如幻觉一般,没有在屋子里留下丝毫痕迹,只剩下窗外一片沉沉的黑夜,偶尔几声悠远狼吠,似假如真,教人好像全身都浸在了一池冰水之中,直沁骨髓,难以言说。
蓦地剑光一闪,几滴血珠夹杂着一根银针激射而出,又被八寻右手一挥,将银针连着毒血一并收进了事先备好的布块之中。
随即在伤处敷上捣好的草药,仔细包扎好了,又大致检查了一下小姑娘的心跳脉搏,都没有异常,她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样一来九根针都被取出来了。接着只要再观察调养一阵,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能开始复建了。不过……”
“不过?”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八寻斟酌着词句,“因为时间耽搁太久,即使最后康复了,你大概也没办法像常人一样能跑能跳,健步如飞。”
“噢……”初芽眨了眨眼睛,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理应是一盆凉水,但女孩听了并没有太多反应,不知道是早有预料,又或者在这方面早就已经看开了。
她下意识伸手碰了碰自己腿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楚让初芽手指猛然一颤,小脸一白,然而这份陌生的痛楚,却莫名让女孩感到了一丝安心。
她咽了一口唾沫,问道:“所以……我还是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对吗?”
“没错。”
“那就够了。”初芽笑了起来,“只要能自己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不用什么都麻烦别人,我就已经很满足啦。”
这句话她说得真心实意,听得出来是当真这么想,而不是为了宽慰八寻故意这么讲的。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毕竟事已至此,无论什么话语都显得极为苍白。
想到这样一个小姑娘——她甚至还不到十岁——接下来的人生却都要拄着拐杖慢慢走路,哪怕这并非自己的原因所致,八寻仍然觉得心里面隐隐有些发堵。
反倒是初芽见状,吃力地往前挪了挪身子,小小的指尖儿在她眉心上揉了两揉。
八寻一怔,蹙起的眉毛不由松开了。
“而且这也不全是坏事呀。例如……”她指了指少女放在一旁的拐杖,“这样我就和大姐姐你一样了。”
“呼呼。”
这句话说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八寻笑了一声,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起身拿起拐杖,到屋外的水井处简单洗了洗手和脸,又拿清水漱过了口。
随后拿着一块干净的布巾,弄湿了,回来帮初芽擦脸擦手,又倒了一碗水让她润喉咙和漱口——这些琐事原本是由佳乃负责,被八寻主动包揽了下来,佳乃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见她做得熟练,女孩又特别喜欢黏着她,便也不再坚持,乐得轻松了。
一番忙碌,待到初芽洗漱完毕,她铺好被褥,将小姑娘背了过去,又在旁边坐下,准备像平时那样随便讲几个故事,哄初芽乖乖入睡。
大抵是时代背景放在这里,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公主王子之流,初芽更喜欢听古时候武士打仗的故事,尤其热衷于源义经的事迹,每天晚上都缠着她讲,撑到眼皮直打架了也不肯轻易睡着。
“那今天咱们就接着昨晚的那段讲,话说那九郎判官他……”
不过今天刚开了个头,初芽就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姐姐……”
“恩?”
“你说……兄长他会没事吗?”
她小声问道,压抑多时的忧虑不安,终于随着这句话流泻而出。
终于还是提到这个话题了……
八寻暗叹一声。
初芽虽然逢人就喊哥哥姐姐,但她其实是有一个亲哥哥的,也即是彦五郎他们称作大哥的那人,名叫天智武流,与初芽相差十多岁,算是这个村子众人的领袖与支柱。
即便彦五郎没有明说,少女也能猜到,对方极有可能才是这一代真正的龙宫童子——至少感觉要比彦五郎和大藏两位更加靠谱——如今不在村里,大概就是有事外出,好几天没有回来,直到稍早之前,有人在村子附近的溪流旁边发现了一滩血迹。
血迹之中,还浸着天智武流的半片衣角。
这件事自然不能瞒着他的亲妹妹,彦五郎得知了消息之后,立刻急匆匆赶了回来,告知初芽这个“噩耗”,又拙劣地安慰了几句,完了就拉着大藏夫妇出去,说是要召集众人,争分夺秒尽快找到天智武流的下落。
说难听一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离开之前,彦五郎还特意单独找了八寻一趟,再次娴熟地施展猛虎落地式,恳请八寻这段时间尽量留在初芽身边,倘若真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出现,希望她能多少拦上一拦。
当然,即使他不开这个口,八寻也不可能直接转身就走,她是不愿意多管闲事,然而凭着这一身技业,却也不怎么怕招惹麻烦——所谓麻烦,大多数时候对她而言真的就只是单纯有点麻烦而已。
“可以是可以,不过……咱们打个商量,下次有话好好说,能不能别这么跪跪拜拜的了。”
她叹着气将人扶了起来,彦五郎十分感动,但少女其实是怕他什么时候突然蹦起来咬自己的膝盖……
过去曾听师父说过,在关东一带有个奇妙的剑术流派,名曰大浮流,讲究的就是一个剑路奇诡,剑姿似蛙。
据说大浮流的祖师曾经还与大名鼎鼎的冢原卜传进行过一场生死决斗,当着北条早云与一众武将文臣的面,虽说最后战败身死,却也彻底打响了流派的名声。
但光听这八个字的描述,少女实在很难想象出这个流派具体是一种怎样的战斗风采,无论怎么琢磨揣测,也只能联系到某位蹦来跳去然后被一指头戳翻的西毒蛤蟆功……
闲话少叙,得到了她的同意后,彦五郎像是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当即就与大藏带着一堆人呼啦啦出了村子,直到入夜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开,村子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仿佛只剩下了这个屋里一大一小的两人。
“会没事的。”
将有些飘散的思绪拉回现实,八寻拍了拍女孩冰凉的小手。
“真的吗?”初芽显然并不相信。
“真的。”八寻顿了顿,又道,“就算你的兄长真出了什么事,我也会想办法帮他的。”
“就像你帮我一样?”
“就像我帮你一样。”
这一次,女孩的声音倒是变得安稳了一些,身子也不再像刚刚那样抖得不停了。
八寻握着她的手:“睡吧。”
“恩。”
初芽乖乖地闭上双眼,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了起来。
但即使已经睡着了,她依旧紧紧牵着八寻的左手,不愿放开。少女试着抽了抽手,没抽出来,考虑到再用力很可能会直接把人吵醒,她索性调整了一下坐姿,结跏趺坐,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
不知道是纯粹的心理缘故,又或者这种佛门传承已久的坐姿果真效用不凡,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风声呼呼作响,屋子里越发安静下来,她的内心也越发沉静,如同一潭古井之水,无波无澜。
女孩的呼吸声既浅且长,极有规律,八寻左手虚虚反握着女孩,另一只手却在某一刻探了出去,无声无息,握住了自己的拐杖。
哗啦——
又是一阵夜风,吹得整扇窗户晃了两晃,木制的窗沿发出一声轻响。
“嘘。”
握住拐杖的手指又松开了,少女转而用食指在自己嘴唇上轻轻一碰,“说话小声点,别把人吵醒了。”
轻柔的声音,孤零零回荡在这简陋的小屋之间。
但下一刻,在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哑难听,犹如乌鸦的苍老笑声:“放心,她已经吸入了我的迷烟,直到明天日出为止,轻易醒不过来。话说回来……怎么你好像什么反应都没有?”
“怎么,我应该打两声喷嚏以示尊敬吗?”八寻揉了揉鼻尖,哼了一声,从鼻子里掉出两个小球,“友情建议,以后最好修改一下各项材料的比例,你这个迷烟的味道都快赶得上师父她老人家的狐臭了。”
“……你是真不怕死。”
那乌鸦般的声音稍一沉默,又嘎嘎笑了起来:“话说回来,几年没见,小狗崽的鼻子还是这么灵敏。”
“好几年没见,师兄的这张嘴也还是这么尖酸刻薄。”八寻嘴角翘起,笑着回应。
“没大没小,叫师叔!”
“这个只怕不行,你我同一个师父,如果我叫你师叔,岂不是乱了辈分。”
“哼,你爹当年就管我叫师兄,现在连你也叫我师兄,父女两人一个辈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摇头晃脑,唉声叹气,这句话刚响起的时候还在她身后,说到第二个“岂有此理”的时候,蓦然一晃,又在一瞬间跨越了数米距离,站在了大门旁边。
有月光清澈,照出了他的模样——与声音给人的印象差不多,这是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胡子灰白斑驳,身上一件脏兮兮的贴身黑衣,身后背着一柄短刀,腰间丁零当啷挂了好几把苦无。
虽然不太正规,却明显是一副忍者的装束。
“算了,算了,那个老不死的做过一堆荒唐事,也不差这么一件……不过我很好奇,老不死的居然转了性子,舍得放你下山了?”
“准确地说,不是放,而是丢……我是被师父拿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武艺既成,理当周游列国,广开眼界’的名义,直接从山上丢了下来。”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八寻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那苍老的声音嘎嘎大笑:“还是老一套,你是从哪座山掉下来的?”
“熊野山。”
“那还稍微好一点,说明老家伙手下留情了,我当年可是直接被她拎着脖子,从富士山顶丢了下来,直接摔断了一只手,好家伙,害得这五十多年谁都打不过,真是呜呼哀哉。”
“师兄过谦了,要知道飞鸢加藤的名号,不仅在越中越后,即使近畿一带同样是妇孺皆知啊。”
“嘎嘎,小鬼嘴巴还挺甜的!”
洋洋得意的笑声忽远忽近,仿佛对方正在屋子里随处乱窜,一会儿在门口,一会儿在窗边,一会儿又来到了屋檐底下,倒吊着如蝙蝠一般。
陡然,一阵浓郁到呛鼻的烟草气息扑面而来,他竟直接扑了过来,双手撑着地板,头下脚上,目光灼灼盯着八寻,表情满是惊喜,“小老儿的名声真传到近畿了?妇孺皆知?”
少女微微一笑:“假的。”
“……”
两三秒的沉默过后,小老头蓦然怪叫一声,一个筋斗翻回了屋粱,脚尖吊着全身,一摇一晃,仿佛一座吊钟。
“没劲,没劲,你跟你爹一样,嘴里吐不出半句实话,没劲得很,走了走了!”
话音一落,身形一转,眼看着他就要冲出窗外,却见银光一闪,一柄狭长利剑拦在了窗户之前。
加藤眨巴眨巴浑浊的眼珠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小鬼,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难得重逢一场,想与师兄再多聊几句。”
八寻稳坐原地,单手持剑,剑光映着窗外一轮明月,烁烁光芒,如水银泻处,遍地白霜。
“迷烟醉人,翻窗入户,师兄的目标应该是初芽吧……受人所托?”
“初芽,哦,是这个丫头的名字么?”加藤挠着下巴,“确实,我是收了别人一笔钱,说要把这丫头毫发无损地带过去……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八寻想了想:“算是……朋友?”
“朋友?”
“朋友。”
“意思是,你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把她带走了?”
少女点了点头。
“好!看在小鬼你的份上,这次我就自认倒霉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告辞!”
话刚说完,加藤再一转身,这回是朝着门的方向冲了过去,身形飞扑之势,真如鹰隼一般,转瞬已来到门边……
然后就又被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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