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1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八寻身不动,甚至牵住女孩的手也不动,只是右手一转,长剑剑尖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遥遥指着对方的后背,没有更多动作,加藤却已经再一次停住了脚步。

双肩一垮,他深深叹了口气:“过分了啊。”

“师兄就不试着再努力一下?比如……与我打一场。”

“想都别想!”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加藤直接弹了起来,就跟受了什么惊吓一样,连连摆手,大摇其头,“要是跟你这种小怪物打起架来,九条命都不够使的!好了,有什么话快说,别在这拿着剑晃来晃去,好像能吓到谁似的……”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小声,心虚无比。

八寻也不揭穿:“那就请问师兄,是谁想要掳走初芽?”

“这不能说!”

“恩?”

“哼!你威胁我也没用,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别看小老儿现在混成这模样,再怎么样也是个忍者,就算你拿剑捅我,我也不可能透露雇主的情报!”

他这句话说得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不过马上又露了怯,“顺带一提,我知道小鬼你从来乖巧懂事,尊老爱幼,肯定不会真的如此狠心,捅我一个透心凉的,对吧……对吧?”

八寻呼呼一笑,右手一动,长剑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支朴素手杖,静静躺在她的膝前。

加藤一时不敢回头,只用眼角余光瞥着身后,看到她的动作,愣了一愣:“你居然真的不捅我?转性了?”

“就如师兄所说,尊老爱幼呀。”

“……那、那我走了?”

“请。”

即使看着少女没有出手的意思,加藤依旧显得半信半疑,一步一步往门外挪去,没走几步,果然又听见八寻唤了一声:“且慢。”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他毫不意外,猛一转身,满是皱纹的脸上竟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壮烈,“你到底要做什么,干脆一点,让小老儿死也死个明白!”

“师兄误会了。”少女一声叹息,“只是我又想了想,正所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远近亲疏,我与这孩子不过认识了几天,你我却是相识多时,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站在你这一边,又怎么能忍心看着师兄你任务不成,被人讥笑看轻呢?”

加藤撇着嘴,一脸不信:“说重点,小老儿赶着回去睡觉,没空陪你扯这些有的没的。”

“重点就是……”她一指床上安静睡觉的初芽,“师兄可以直接将这孩子带过去交给你的雇主,小女子绝不阻拦。”

“当真?”

“当真!”

……

第十二章 杀人的浪人

夜凉如水,风轻如烟,似有若无的微微白雾漫在枝头树梢,让这片荒凉的小树林多出了一丝虚幻不实,亦梦如幻的韵味。

两个身影靠在树边,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人约莫三十来岁,肤色白净,衣裳考究,显然身份非富即贵,一看就是那种平日里负责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人物。

但此刻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平时的高傲态度,反倒一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模样,偶尔瞥一眼身边的同伴,目光立刻又朝着林子外望了出去,整个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另一人却安坐如泰山。

这是一个精壮的大汉,披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但与绝大多数日本人的纯粹黑发不同,这头乱发更偏向于暗红的色泽。

他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宛如一座铜浇铁铸的高塔,从胸膛到后背密密麻麻遍布着几十道疤痕,有的早已变浅发白,有的却刚结痂不久,新旧交替,看上去煞是可怖。

脸上也没好多少,好几道蜈蚣般的竖长伤疤交错纵横,彻底破坏了男人原本的长相,鼻子少了半边,耳朵也只剩下一只,唯独一双浅棕色的眼瞳完好无损,闪烁着凶厉之色,令人不敢直视。

而在他的膝前,正横躺着一柄沉重的大太刀。

一般而言,大太刀如果用在实战的话,长度通常不会超过五尺,否则便难以施展,只有少数天生神力的猛者可以例外:

比如大名鼎鼎的北国豪杰真柄直隆,据传他所用的大太刀约为五尺三寸,也即是后世的一米七五左右,挥舞起来直如狂狮猛虎,气势恢宏,挡者披靡。

这就已经是世上顶尖的高手了,可男人面前这柄大刀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连柄带鞘,足足两米有余,刀鞘之上更残留着大片暗红色彩,明眼人一望便知,这些皆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凭刀杀人,原本不足为奇,然而在刀不出鞘的情况下,硬生生以刀鞘殴杀敌人——从上面的血迹来看,如此死法的人还远不止一个——显然要更加残酷许多。

“算算时间,那个忍者差不多也该来了。”

一阵冷风吹过林间,沙沙的树叶摇晃声中,一脸刀疤的男人忽然开口说道。

可他并没有转头看向身旁唯一的同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移过去,一直望着自己身前的大刀,粗粝的大手轻轻抚摸着鞘身,动作温柔之极,仿佛正在触碰的非是死物,而是情人滑腻如丝绸的肌肤。

“是、是啊。”听到他的声音,在林子周围转来转去的另一个人也停住脚步,有些局促地应了一声,“约好的时间……马上就到了,要是不出意外的话……”

这句话说得明显没什么底气。

那刀疤脸的男人闻言皱了皱眉:“会出什么意外么?”

“不知道,不过……这帮人也不是什么易于之辈,虽说加藤段藏这人名气不小,尤其擅长轻身本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偷一个小丫头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可、可……凡事总有万一嘛……”

"要是这件事对你们如此重要,与其找加藤段藏这等不入流的人物,倒不如最开始就多花点钱,到伊贺那边请个真正的高手出场,岂不是更加稳妥。"

“呵……呵呵,三岛兄说得有理啊。”

这位衣衫考究的男子干笑了两声,尴尬之情溢于言表,表面上依旧陪着笑脸,心里却早将对方骂翻了天——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叫不当家不叫柴米贵?

这就是典型的例子!

当今之世,奇人异士众多,尤其是各种精于飞檐走壁,打探情报的忍者集团,更是各地战国大名依仗的左膀右臂。

类似武田家的云游巫女、北条家的风魔忍军、六角家的甲贺众、长尾家的猿忍等等,这些实力不凡的忍者大多都效忠于某个势力,某种意义上与武士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但也有并不依附于某位大名,而是专门收钱办事的佣兵组织,其中最出名最广为人知的,便是作为忍术发源地的伊贺群山。

众所周知,伊贺的忍者从来不问雇主是谁,只要出得起钱,哪怕兄弟阋墙,父子相残也毫不踌躇,冷血之余,又让人觉得极为可靠。

只有一个小问题:

他们收费是真的贵啊……

若非如此,这位男子以及他身后的组织,又何苦放着有口皆碑的伊贺不找,反而跑去请加藤段藏这种落落寡合、吊儿郎当的浪人,最重要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没钱吗!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个道理古今同然。

不过考虑到他们组织与这位刀疤脸男人的关系不算亲近,像是缺钱这种理由又不太适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只好干笑几声,支支吾吾将话题带了出去。

所幸对方并不在意——或者说据他所知,这个名叫三岛独步的浪人,基本上对于世间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没有什么兴趣。

不争名,不逐利,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不贪口舌之欲,滴酒不沾,日常生活犹如一个最虔诚的苦行僧。

他只有一个爱好:

杀人。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杀过多少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有着怎样的过去,早在三岛独步出现在人们眼前时,他就已经是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一身伤痕,扛着大刀,四处流浪,与人争斗。

他虽然也接受他人的雇佣,却不怎么需要报酬,除了最简单的吃食与住宿之外,三岛只要求有架可打,有人可杀。

若迟迟没有满意的对手出现,他甚至会反过来对收留自己的势力大开杀戒,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个野武士集团,乃至当地豪族因此被三岛独步屠戮一空。

一头难以驯服的凶兽。

但越是如此,越让那些自信十足的上位者想要将其收入麾下,如此凶悍的一员猛将,在战场上能起到的作用,绝对难以想象。

男子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这一刻,当他真正待在对方身边时,又不禁有些后悔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男子的忐忑与胆怯,三岛独步忽的嗤笑了一声:“放心吧,我暂时不会杀你,毕竟这孩子还没有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伙食太差,可是会吃坏肚子的。”

口中说话,他一边拍了拍刀鞘,话语中“那孩子”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呵呵……三岛兄误会了。”男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语气都有些发颤。他是真的不敢在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了,“我只是害怕万一出了点什么差池,上头的大人怪罪下来,咱们也讨不了好……”

“嗯?”

“不不不,是我讨不了好!以三岛兄的本事,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怪罪得了你啊。”他赶忙改口。

三岛独步哼了一声,表情倒是缓和了一些,似乎对男子的吹捧颇为自得。顿了一顿,又问道:“你们这次的目标,是天智正行的子女么?”

“没错。”男子点了点头,“三岛兄既然知道这个名字,想必对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情也有所耳闻吧?”

“只是偶然听说过。十三年前,骏河的天智正行,信浓的天沼独乐,以及伊贺的天枫吾郎,据说这三人胆大包天,仗着一身卓越技艺,擅闯各路大名居城,如入无人之境,后来更是潜进皇宫,窃走了好几样价值连城的宝物……”

说到这里,三岛独步恍然道,“你们是想从天智兄妹口中问出那些宝贝的下落?”

“财帛动人心啊。”男子笑了一下,“现今的世道,普通人就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想,但大名手里一副书画,一件茶器,却可以随随便便卖出想都不敢想的天价,甚至有过用名贵的茶器换到一座城池,一跃成为一国一城之主的逸事……要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线索就在眼前,谁能不动心呢。

“可当年那三个惊世大盗,天沼独乐早早就消失无踪,天枫吾郎也在五年前被人所杀,连带着天枫一族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一夜间被仇家杀得干干净净,好像只有他那个天生瞎眼的小女儿,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救走了,在现场没有发现尸体,事后伊贺的人也找了半天,但什么消息都没有找到,至今音讯杳然,不知是生是死。

“……最后一个那个天智正行也早在很多年前就病死了,现在若要说还有谁知道那些宝物下落的,大概只有这对年纪轻轻的兄妹。”

男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又一次抬头望向树林之外,然则放眼所见,仍然只有无边无垠的寥落夜色。

“……不瞒你说,咱们本来是想直接抓住那个哥哥盘问的,可惜对方身手出众,警觉性又高,一时不察居然给他逃了出去。没办法,只好将他的妹妹抓过来当人质,逼他现身了。”

他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若是可以,咱们也不想对一个小孩子动手……会遭报应的。”

三岛独步回以一声嗤笑。

男子摸了摸鼻子,一时有些尴尬。想要再说些什么,又想不出好的话题,但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气氛同样只会越来越煎熬,就在他万分纠结的当口,蓦地,一道灰扑扑的影子从远方掠了过来!

那影子宛若游隼,在枝头一停一跃间,竟在夜幕中留下了一连串残影,刹那已落到了这边的两人面前。

却是一个模样古怪的小老头,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笑起来一口七零八落的大黄牙,背着一口忍刀,肩上还扛着一个昏睡不醒的七八岁小姑娘。

正是人称“飞鸢”的加藤段藏。

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那个小姑娘的脸上,确认无误后,男子心头的大石这才落下,松了口气。

“你终于来了。”

“幸不辱命。”加藤段藏嘎嘎笑着,把手一伸,“之前说好了的,先给钱,再验货。”

“拿去!”男子倒也爽快,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袋子,直接丢了过来。

加藤段藏“嘿”了一下,伸手去接,皮袋子落进掌中,稍一掂量,脸上的笑容陡然一收。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还给老子装蒜!”

加藤段藏眼珠子一瞪,手中的皮袋猛然往头顶一抛,下一刻,只见银光一闪,他拔出身后的忍刀一挥,袋子顿时裂开,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里头装着的不是金子,也非白银,分明是一大堆硬邦邦的石头。

“跟我玩这套,你们是活腻了不成!”

他怒目圆睁,大声骂道。

这边的男子倒是神色如常,一点没有被戳破之后的恼羞成怒。

一边往后退了几步,一边还朝着坐在地上的浪人解释道:“三岛兄,这就是为什么咱们不去请伊贺的忍者出手,而是找了这样一个孤家寡人——一了百了,事后不容易被报复。”

“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三岛独步咧嘴一笑,手撑着膝盖,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右手一扬,两米长的大刀连着鞘扛在了肩膀上。

一身张扬杀意,让加藤段藏脸色一变,握刀的手更紧了几分。

“老头,把人留下,我饶你一命。”

“好大的口气!”输人不输阵,加藤段藏冷哼一声,“要是我说不呢?”

“那就……”

话音未落,三岛独步陡然一跃而前!

别看他体形庞大,这一跃之间,却轻盈得像是一头猿猱,人在空中,双手紧持刀柄,连刀带鞘,兜头砸落!

这一击来势汹汹,奇快无比,加藤段藏肩上又还扛着一个人,仓促间想要闪避已是不及,只得怪叫一声,忍刀举过头顶,半接半卸,与三岛换了一招——

“噗啊!”

仿佛青蛙被压扁的凄惨叫声中,短小轻薄的忍刀当场断成两截,老头一口鲜血喷到了空中,身子倒飞而出,像一个破布麻袋般跌在了远处,尘土飞扬。可他一个打滚,蓦地又爬了起来,手脚并用,转身就逃。

“把人留下!”

喝声如雷响,轰隆隆传了过来,加藤段藏眼角余光一扫,只见那铁塔般的身躯如影随形,紧紧跟在身后,大太刀高高扬起,眼看下一刻又要打在自己身上。

小鬼害人不浅!

他在心底暗暗骂道,同时肩头一耸,直接将昏迷不醒的小姑娘抛了出去,想要借此稍微拖延一下对方的步伐,并且因为少了这小几十斤的负累,他奔逃的速度也更快了几分。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