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00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凡事都是有一个度,点到为止,八寻也稍微晃了晃身体,稍微坐得端正了一点,似乎是终于打算认认真真谈话了。只是她还没出声,又被初芽盯了一眼:“八寻姐姐,先吃饭!”

“但武流兄……”

看了看明显有些着急的舞衣,初芽犹豫了一下,还是退让一步:“那一边吃一边说话也行。”

虽然很多地方都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他们并不是名门出身,在这方面自然也要随意很多,同时八寻也好,天智姐妹也罢,相比起这类繁文缛节,都更喜欢像这种大家一起围着炉子吃饭谈笑,热热闹闹的氛围。

否则餐桌上大家都是冷冰冰的一声不吭,多没意思啊。

“好。”

八寻拿起了自己的那碗粥,用双手捧着,呼呼地吹着气,“所以什么时候出发?”

“还不清楚。”舞衣摇了摇头,在初芽无言的凝视之中,也无奈地端起了碗,一边喝粥一边说话,“不过那姑娘应该还留在这附近,等到这两天确定了她具体的投宿地点,我再过来喊你。”

“可以。”

“那就这么定了,然后是礼物……”

“礼物?”

“当然了,咱们是去拜访人家的,总不能空手上门吧?那岂不是太失礼了。万一对方又是个特别重视礼节的,甚至有可能因为这种小事翻脸结仇。”舞衣翻了个白眼,“初芽,你也帮忙想一想,准备什么礼物登门拜访比较好一点。”

“唔……”初芽正在喂小澪,闻言歪了歪头,陷入了沉思。

八寻摸了摸下巴:“我觉得简单一点就好,比如你上次买回来的芋酒就挺不错的。”

“那只是你自己想喝吧!”

“呼呼。”

“好了好了,我下次路过的时候再帮你打一合回来……”

“一合不够喝,不如两合……”

“别给我得寸进尺!”

“知道了……”

“你还委屈上了是吧——”

一如既往,只要话题稍微没那么严肃正经,立马就会朝着奇妙的方向一路狂奔,初芽对此早就司空见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不见为净,低头逗澪:“还是小澪最听话了,来,再吃一口饭饭……好不好吃呀?”

“饭饭,好七!”

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两人其乐融融,宛如感情很好的姐妹,这一边,八寻刚刚用勺子挡下了舞衣的折扇一击,就在对方打算追击的瞬间,忽的喊停:“等等!”

“想求饶?来不及了——”

“不是,我是突然想到送什么礼物了。”

勺子一转,与扇子分开,舞衣怀疑地盯着她:“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你说送什么?”

“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粥如何?”

“你在说什……”

舞衣正待追问,忽的一愣,因为她意识到八寻最后的这句话并不像是在问自己,而是……向着半开的窗户外面搭话。她猛然回过头,却只看见了半片疏朗的夜空。

残星明灭,弦月孤悬。

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的,一条高高扎起的马尾黑发,从底下一点一点探了出来。

然后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以及对方背在身后一截格外长的刀柄——这位少女正犹犹豫豫地站在窗外,探头探脑,盯着锅子里的热粥不停咽口水。不光是八寻,天智姐妹也听到了对方肚子里响亮的叫声。

“……”

“……”

相顾无言,唯有口水千行。

“那个……”

少女迟疑着,伸出了手指比比划划,“一碗可能不太够,我能吃两……不,三……四碗吗?”

……

第一百一十一章 被神明偏爱的少女

唏哩呼噜,哗啦哗啦。

少女在窗户外面蹲着闻了半天的香味,被八寻问了一句之后,才有点害羞地乖乖走门进来,在锅子旁边盘腿坐下,又解开长刀,放在身侧。

似乎是真的饿急了,她也不顾不上烫,直接两三口把一碗野菜粥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是第二碗、第三碗、第四碗……

虽然四碗热粥落肚,她仍是一副不太满足的表情,却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一边眼巴巴望着锅子,一边还在小心翼翼舔着碗底。

那模样看着竟有几分像是一条没精打采的大狗,恍惚之间,天智姐妹仿佛在这少女头顶看到了两只耷拉下来的耳朵。

初芽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伸手把少女的空碗拿了过来——那碗底被对方舔了不下十遍,一眼看去干净如洗,不染纤米——又帮她装了满满一大勺。

“这……真的可以吗?”少女一脸惊喜。

“吃吧,反正也不差这一碗了。”舞衣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正抱着胳膊,默默观察着这位情报中的少女,闻言忍不住调侃了一嘴,接着又被自家妹妹拿手肘撞了一下。

“别介意,兄长他讲话一直都是这副德性。”

初芽见这少女迟疑着没有伸手来接,索性主动将碗塞了过去:“来,不用客气,只是些粗茶淡饭而已,想吃多少都行。”

“真……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果然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少女居然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两只手都被占了,腾不出来擦眼泪,只能任凭泪水滚过脸颊,啪嗒啪嗒掉进了粥里。

“哭、哭了!”小澪挥着手臂,脸上满是疑惑,好像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没见过的大姐姐说哭就哭。

是饭饭太烫了吗?

而事实上不光是她,其他人也都是一头雾水,舞衣一句“不至于吧”几乎来到嘴边,注意到初芽警告的延伸,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沉默是金。就这样,在两道好奇,一道懵懂的目光围观之下,少女总算是放下了心中顾虑,又开始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第五碗,第六碗,第七碗……之所以没有吃到第八碗,不是因为她吃饱了,而是因为锅子彻底空了。

初芽笑着摇头,拿勺子又将剩下的米和菜叶拢了一拢,又勉强凑了半碗,看着少女一口吃光,问道:“还想吃吗?虽然粥饭没了,腌菜什么的倒是还有……我可以帮你去拿。”

“不用麻烦了!”少女赶忙摇头,“我已经很饱了,吃不下了!”

“真的?”初芽疑惑。

“真的真的!”少女点头如捣蒜。

“那就好……”初芽笑了笑,接着还是站了起来,“那我去拿点酒过来,还有下酒菜……你们在这稍等一会,很快就来。”

口中说着去拿酒,但她并没有放下怀里的小澪,就这样抱着小家伙,用手扶着墙壁,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初芽当然不是真的过去拿酒,聪慧如她,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个背着长刀上门蹭饭的少女,正是舞衣刚刚和八寻提及的那个怪人。

在不知道这位少女究竟是友是敌的情况下,考虑到最坏的可能性,双方甚至有可能会大打出手,到时她与小澪这种非战斗人员在场也只会碍手碍脚,所以才找了个理由早早离开,将空间留给其它的三个人。

只是虽然没有证据,初芽却总感觉这位少女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人。

希望最好别打起来,否则要是一不小心把屋子打破打烂了,在修好之前就要搬去八寻姐姐的屋子住……咦?

想到这一节,小姑娘忽然站定了脚步,脸色变幻,红云飞起,内心天人交战,陷入了剧烈的挣扎之中。

“不行,不行!初芽你是好孩子,不能去想那种事情!”

夜风飒飒,扑面而来,注意到初芽一下子不动弹了,澪趴在她的怀里,好奇地仰起头来,拿手指去戳初芽的脸蛋儿。

小眼睛闪闪发光:“红红的耶……”

好有意思!

……

听见初芽的心跳声在一瞬间忽然变得快了很多,八寻坐在窗边,疑惑地偏了偏头。

怎么回事?

没等她想好要不要出去查看一下情况,那心跳就又变回了正常的频率,又听了一阵,确认没有什么异状,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之中。

那少女正在与舞衣交谈,或者说是舞衣在各种旁敲侧击,试图打探出一些有用的情报——不过只听了几句,八寻就有点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倒不是舞衣的套话技巧有什么问题,恰恰相反,实在是太顺利了一点。

那少女仿佛一丁点的戒心都没有,被人投喂完食物之后,立马就摇着尾巴凑了上来,几乎是有问必答,甚至这边舞衣刚刚开了个头,她就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的一大堆事情都说了出来。

以至于舞衣聊着聊着,语气越来越不对劲,可能是像这样算计一个心灵如此纯真的孩子,让她多多少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时不时就拿眼神去瞪一旁的八寻,大约是希望后者可以帮忙搭茬,稍微分担一下这份罪恶感。

八寻权当没有看见——毕竟她确实也看不见——笑眯眯地坐在旁边,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笑,随手还拿起葫芦,抿了一小口。这几天没有去找次郎法师玩耍,葫芦里的酒也因此得以保留,没有被对方换成茶水。

果然还是酒最好喝啊……

她愉快地想着。

另一边,见眼神攻势折戟而归,舞衣狠狠地磨了磨牙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哄骗”这位纯真质朴的少女:“……也就是说,你本来是出羽国的人,因为父亲被杀死而离开了故乡,如今正在游历各国,进行武者修行?”

“没错!”少女用力点头,或许是因为提到了正事,她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眼中闪动着年轻人特有的光芒,整个人就如同她放在身旁的那柄长刀一般,锋芒锐利……本该如此。

可惜她嘴边的饭粒和牙缝间沾着的菜叶子,使得这份武者气质荡然无存。

只剩下一股由内向外的憨劲儿。

让人无语凝噎。

但少女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依旧是一脸认真地望着舞衣。俗话说得好,唯有真诚得人心,被人这么一本正经地盯着看,舞衣哪怕再怎么想笑,也不好当着正主的面笑出来,只能拼命压抑着嘴角,竭力摆出一副同样正经的神情。

经过刚才好一番单方面的套话,舞衣已经大致摸清楚了这位少女的底细:

她名唤浅野民治丸,乃是东北出羽国人氏,父亲原本是最上家的武士,因为与同僚结仇,在她六岁时惨遭杀害,母亲因为悲伤过度,不久之后也跟着走了。留下民治丸孤零零一个小孩子,被各个亲戚当成皮球踢来踢去,度过了一段颠簸流离的童年。

然而这些不幸的经历,并没有让民治丸变得颓唐不振,反倒激起了她不屈的斗志,从小到大,心中一直燃烧着熊熊的复仇之火,想要练成一身精湛武艺,替父亲报仇雪恨……

这绝非易事。

按照少女自己的说法,她的杀父仇人,坂上主膳,乃是出羽国有名的高手,据称其剑术“古今无双”,甚至被人誉为“出羽之土佐”,这里的土佐并非是通常的官名,而是特指冢原土佐守卜传,也就是“出羽国的冢原卜传”。

能够被人拿来与鹿岛剑圣相提并论,足以见得这位坂上主膳实力不凡——要是没有几分真本事在,也不敢接下这个绰号,分分钟就被别人当做垫脚石踩过去了。

而民治丸当时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报仇一说更是虚无缥缈,她对此心知肚明,也从来没有轻易把复仇的打算说出口,免得话传话落进坂上主膳耳中,万一对方是个心狠手辣的性格,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过来一刀把她杀了,那就真是呜呼哀哉,无法可想。

将这个念头深深埋在心底,民治丸暗中跟随父亲的好友,东根刑部太夫学习新当流剑术,每天晚上都会前往树林,以大树为目标进行剑击的训练,长达千日之久,风雨无阻,未有一日中断。

练习完毕之后,也不会忘记去树林附近一间已经荒废了的神社参拜祈愿。

那一天正是她十六岁的生日。

“林崎明神在上,请保佑我如愿以偿,有朝一日可以手刃杀父仇人——”

虽是生日,要做的事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少女带着一身热汗,对着神像合掌祈祷,诚心许愿,随后见天色已晚,又兼风雨交加,索性在拜殿里面随便打地铺凑合了一夜。

当天夜里,民治丸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的具体情景业已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向她说道:“你将来有一天能够开宗立派,名传天下,但在这之前,必须先领悟属于你自己的刀法。”

“我自己的……刀法?”

“就用这把刀试试。”老人随手丢过来了一样东西,民治丸手忙脚乱接住,再睁开眼时,发现神社的拜殿被狂风暴雨吹塌了半边,自己的身边则莫名奇妙多出了一截木头。

木头长约五尺。

她回想起梦里的内容,尽管半信半疑,还是请人打造了一把长度相若的大刀,施展起来果真比普通的三尺刀剑更加顺手,实力进展飞快,大约一年之后,师父东根刑部太夫已将自身本领倾囊相授,再没有什么可教的了。

“然而现在的你对上坂上主膳,依旧毫无胜算,如果还是想要替你的父亲报仇,就不能将眼界仅仅局限在这片弹丸之地。背起行囊,去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吧!只有在逆境与生死之间,才能锤炼出真正一流的剑术。”

“是!”

得到了师父的鼓励,民治丸信心大振,回家收拾好了包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踏上了旅途。

两天之后,她的包袱就被人偷了。

不仅身无分文,还很倒霉地被一伙山贼盯上了,好像是山贼老大看中了她的长相,想要把她抓回去做压寨夫人,民治丸虽然拼命抵抗,奈何实战经验太过浅薄,没过几招,就不小心中了敌人的陷阱,被一闷棍打昏在地。

啊,这下完蛋了……

昏迷之前,她绝望地想着。

然而等到再醒过来时,民治丸却发现自己还好端端留在原地,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反倒是那些山贼横七竖八死了一地,缺手断脚,死状凄惨无比。而她手里正紧紧握着出鞘的长刀,刀身上满是鲜血。

少女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不禁吐得昏天黑地。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虽然连民治丸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杀的人,但毫无疑问,这些山贼皆是死在了她的刀下。同样的事情此后也陆陆续续发生,每次碰见打不过的强敌,更甚者在睡觉时遭遇偷袭,回过神时,敌人都已经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地。

“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听到这里,舞衣忍不住问道。

“要说好事,确实也是一件好事……可我总觉得很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