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99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随着他的话音,周围随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但最先出现的并不是人,而是十几条流着口水的恶犬。刚刚那条叼了少女草鞋就跑的野狗赫然也在其中,它们发着绿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边三人,隐隐呈现出包围之势。

随后才是几个裹着兽皮衣服,看上去脏兮兮的男人,或是佩刀,或是持矛,也有人拿着一副弓箭,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三人,理所当然,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少女身上。

见此情景,左卫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恶,被算计了!”

坊间多有训犬之术,这些家伙看外表分明就是附近出没的盗贼或者野武士之流,看得仔细一点,左卫门还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熟面孔,对方去年曾在他手底下吃了个大亏,同伙都死了,只有他侥幸逃得一命,现在居然又纠集了同伴想要过来报仇。

估计他们是事先发现了自己两人,故意将少女引到这边,让他们三个自相残杀,最后再施施然过来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图穷匕见,注意到他们不加掩饰的杀意,左卫门脸色微冷,稍微后退了一步,从弟弟手中接过了自己的佩刀,两人并肩而立,心中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敌众我寡,对面又有那么多条恶犬助阵,这回只怕免不了要伤筋动骨了……

“姑娘,这次是我们莽撞了。”

他同时压低声音,向身后的少女说道,“待会我们两人会为你创造机会,你直接逃跑就行……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去这附近的龙泰寺,找一个名叫——”

龙泰寺距离此处不远,即使八寻与次郎法师碰巧都出门不在,也有昊天或者宗俊等武艺高强的和尚可以来援,他们兄弟只要努力支撑到救兵到来即可。情况有些棘手,但也还没到彻底绝望的地步……

谁知话刚说到一半,却被猛地打断:“你们两个和这帮人不是一伙的?”

少女突然问道。

“什么?”左卫门一愣,下意识答道,“当然不是。等等,你认识他们?”

“之前好像砍了他们的头儿,恩……也可能是其他人?有点记不清了。”少女歪了歪头,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言谈之间,似乎压根没有将对面的几个人与十几条狗放在眼里。

如果换成刚刚三人没交上手的时候,左卫门或许还会被这份“高手气度”震慑一番,然而经过一番较量,他也差不多知道这位少女是什么水平了,高不成,低不就,与他们两兄弟算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如今的情况十分棘手,即使加上少女,依旧改变不了战局,倒不如让她尽早去搬救兵更加实际。这么想着,左卫门正要再劝,忽的又听见少女蹦出一句惊人之语:“总而言之,你们两个好像不是坏人……恩,快,出手把我打晕吧!”

“什……什么?”

“快把我打晕啊!”似乎当真认为左卫门这句反问是没有听清楚,少女认认真真地又重复了一遍。

左卫门沉默了几秒钟,忍不住啧了一声:“……别开玩笑了,准备好,只要我们一冲上去,你立马掉头就跑,知道了吗?”

“哎呀,你不懂,把我打晕就好了……”那少女却还在继续坚持。

左卫门瞥了她一眼,心中有些恼怒,大敌当前,生死关头,自己都愿意豁出性命让她逃跑了,这小姑娘还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

汪!

一声犬吠,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那十几条恶犬在饲主的驱使下,呈现出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隐隐逼近过来,锋利的犬牙宛若刀剑,黏答答的口水不时掉在地上,也不知道这些狗到底饿了多久,眼里都闪着凶光。

让人毫不怀疑只要一个命令,它们就会齐齐一拥而上,把自己……以及身边的两个人拆吃得干干净净。

也可能不那么干净——好吧,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

“弟弟,要拼命了。”左卫门深吸一口气。

右卫门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表情同样变得严肃起来:“嗯。”

“三、二、一……姑娘,跑啊!”三声倒数,两兄弟自有默契,一字出口,各自握紧佩刀,赶在敌人攻击之前,主动冲了上去。即使以寡敌众,不,正是因为敌众我寡,才更要把主动权牢牢握在掌中!

同时左卫门大吼一声,希望身后的少女在这种关键时候别再闹什么幺蛾子了,乖乖听话去龙泰寺搬救兵过来,或许还来得及救他们一命,如果再晚一点,估计就只能舍身饲狗了……

“好!”

少女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严重,不再开玩笑,话音清脆地应道。

随后……

乓!

一声闷响。

左卫门冲锋的步伐不由一窒,眼角余光一瞥,只见那少女毅然决然一头撞向了旁边的树干,力道之大,甚至将整棵大树都撞得晃了起来,树叶挟着阳光簌簌而落!

“搞,搞什么……”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对方已经脑浆迸裂而死了,但定睛一看,那少女只是晕倒在地,姑且还有气在……然而她这一倒,自己三人面对这帮恶犬强敌,下场与死也差不了多少了……

“哥哥,小心!”

一霎的分神,时间虽短,敌人却绝不会错过这个良机,左卫门回过神时,已经看到一头恶犬猛扑而来,腥臭的嘴巴大大张开,眼看着就要咬上了他的肩膀!顷刻之间,闪躲不及,左卫门只好把心一横,准备以伤换伤,一刀将这条恶犬砍成两截——

手起,刀落。

碎肉、内脏与鲜血洒了左卫门一脸一身。

那条恶犬的下半身飞了出去,上半身则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啪”的掉在他的脚边。

左卫门眨了眨眼,只见一柄长刀从他身后伸了出来,仿佛只是轻轻一晃之间,就将这条几十斤重的大狗一分为二。

染血的刀身依旧如镜,映出了他不可置信的眼神。

同样的目光与表情,也出现在了对面几个野武士的脸上,不仅是人,就连那些畜生似乎也被这一刀所震慑,直到刚刚为止的凶狠气势荡然无存,夹着尾巴,喉咙里呜呜之声,下意识往后缩去。

“……”

人与狗,惊与喜,怒与惧,各种各样的视线一瞬间都落在了某个人身上。

那扎着马尾的妙龄少女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单手持刀,额头一片通红,闭着双眼,呼吸匀长,几乎像是睡着了一般,在众人的注视下,飘乎乎地一步迈了出去……

唰!

十多米的距离猝然消失,速度之快,兄弟两人只能看见一道白芒如线,从那些恶犬的中间穿了过去,血肉飞洒中,马尾少女身子一旋,长刀如臂使指,又将靠最近的一个野武士拦腰斩断!

动作之轻盈,出刀之狠辣,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而在飘飞的血雨之间,少女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安安静静,沉睡般的神情……

……

第一百一十章 肚子饿,吃饭饭

待到少女悠悠醒转,果不其然,周遭又是一片狼藉。

各种红的白的,断臂残肢散落在树林四周,还有半条不知是人是狗的肠子挂在了树枝上,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她有些呼吸不畅,动了动手指,意识终于慢慢回到了身体——很好,手脚都在,脑袋也仍然好端端地留在脖子上。

她还活着……

脑子里面乱糟糟的,好半天才想起晕倒之前发生的遭遇,少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随手拿起倒在一旁的长刀。刀身上满是血污,她撇了撇嘴,随便拿旁边不知道哪个倒霉蛋的衣服擦了几下,重新用布条缠好。

“话说回来,没见到刚刚的那两人啊,是死了么?不对……”

目光望去,没有看见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冷酷面容,何况回忆起来,当时的那两个人也确实没有太多敌意,甚至一度好像还想掩护自己离开,所以应该是好人。

人心诡谲,善恶难测,但少女对于好人与坏人的判断标准十分简单粗暴:只要睡一觉就好了。睡醒之后死掉的就是坏人,没死的说明对方至少现在对她没有明显的敌意,姑且可以当成是好人。

如今没有在这些尸体堆里发现那两兄弟,让少女不由得稍微松了口气,只是那两人也不在附近,可能是趁机逃跑了,或者是有别的事情要忙。

不知道自己究竟昏了多久,天空如今正是一片橘红,夕阳半挂山头,将落未落之间,空气却已经明显变凉了很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刚刚才从一堆支离破碎的尸体之中醒过来,心里面总归是有点膈应,闻着那黏黏稠稠的铁锈味,少女只感觉一阵反胃。

还是快点离开吧……

背起长刀,少女大致望了望方向,瞅准了东边,迈步就走,这回与之前不同,日落西山,往落日的反方向走肯定没错。

只可惜她这趟过来远江,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找到龙子大姐头口中的那位神秘高手,向其求助,然而少女压根不清楚对方究竟人在何处,一时间也找不到别人打听消息,只能一路乱走乱撞,碰一碰运气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运气一直不错。

少女优哉游哉地想着,虽然刚刚经历了一番连她自己都迷糊的厮杀,险死还生,但很快就又调整好了心情,正待重整旗鼓,继续出发找人,谁知道刚走了没两步,视线突然注意到了一旁的石头。

准确来说,是被石头压着的一张怀纸。

“这是……那两个人留下的?”

……

“……也就是说,你们把那个姑娘丢在了树林里不管,自己回来了?”

舞衣——考虑到此时的场合,或许应该称她为武流更加恰当——将手中的折扇在掌心敲了一敲,微微皱着眉头,看向面前的左卫门与右卫门两人。

右卫门目光游移不定,显然有些心虚,而哥哥那边则依旧是那一副没什么变动的扑克脸,点了点头:“头儿你是没亲眼看见,那姑娘实在是太凶残了,一刀下去,一个大活人唰地就变两半了……别说杀人了,哪怕劈瓜都没有这么干脆利落的,我是真的不敢留在那儿等她醒来,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没命。不、不过临走之前,我姑且留下了一封信给她……”

可惜这发颤的声音完全出卖了他。

舞衣沉默了一阵,拿扇子抵着眉心,心情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

这两个家伙原本还不是这样的,虽然也称不上多么大胆勇猛,至少遇事敢做敢拼,尤其是在修行了大浮流的武艺之后,自信心更是与日俱增,再加上又有八寻担保,她一度都想将这两人朝着心腹的方向去培养了,只要再多磨炼几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没多久,他们就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跑去找八寻切磋挑战了——八寻那是什么人,在舞衣认识的这些人里面,恐怕也只有次郎法师能够与其比试一番,其他人,包括她自己在内皆远远不是对手,平时打归打闹归闹,像是当真动起手来谁输谁赢这种事情,大家伙互相都是拎得清的,不会去自讨没趣。

等她得知消息,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两兄弟没有任何悬念被暴打了一顿,最后据说还被八寻的无心之语补了一刀,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舞衣觉得要是换成自己在现场,多半也要被气得变成河豚,当场爆炸。

兄弟两人倒是没有气炸,只是被打掉了锐气之余,顺带还断了左卫门的一条胳膊,诊断费加药钱合计花了七百多,这件事给左卫门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心理阴影,每次提起都龇牙咧嘴,心疼不已。

从那以后,他们两个仿佛猛地成长了二十多岁,突然变得“老成持重”了起来。

性格如此,不能强求,舞衣在心里暗暗扎起了某个家伙的小草人,恶狠狠地踢了几脚,表面上则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好,听你们的描述,那个姑娘并非恶人……而且她原来本事平平,却在昏迷之后突然实力大增,如有神助,砍瓜切菜一样击溃了敌人?”

“没错。”

“这倒是让人好奇……也罢,这趟辛苦你们两位了,不过还要劳烦你们再跑一次,将大藏他们也都喊回来,免得被敌人各个击破。至于那个姑娘嘛……”她顿了顿,“就由我亲自去见上一见。”

“是。”

左右卫门自无异议,点头应了声是,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与合作,他们对于这位年轻的头领早是心服口服,在心目中的地位可说是仅次于八寻姑娘,虽说那个马尾少女昏迷之后展现出的刀法着实惊人,但既然头儿这么说了,说明肯定是十拿九稳,不会出什么岔子。

多亏舞衣没有读心之术,不知道这对兄弟居然如此信任自己,否则免不了一阵心虚。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虽然跟着南溪禅师与次郎法师学武多年,可惜受限于天资,实力难臻一流——当然,这个一流与否是舞衣自己的标准,往上就是次郎法师和八寻,往下则是三岛独步这种在世间有着赫赫凶名,却仍是不敌八寻被杀的人物。

只有能够胜过当年的三岛独步,才算是踏进了一流的境界。在此之前,舞衣对自己的武艺一直没有什么自信,而且自从当初被次郎法师教训了一顿,她也很少再行那种危险之举,否则自己一个人死了不要紧,留下初芽孤零零在这世上挣扎独活,却是没脸去见亡故的父母。

“……就是这样,所以我并不是怕死或者别的什么,只是考虑到初芽,想要尽量稳妥一点,所以才想着找你帮忙,一起去见那个用长刀的小姑娘。你意下如何?”

山间小屋,炉火燃烧,热腾腾的汤羹香味从半开的窗户飘了出去。

舞衣坐直着身子,煞有其事地说道,被她提到的初芽正坐在旁边,小口小口喝着热汤。

今天的晚饭也是出自贤惠的初芽之手,将麦饭和野菜一起煮成了粥,味道简简单单,但胜在一个鲜字,比起冬天那无穷无尽的腌菜生活,新鲜食材的滋味总是能让人耳目一新,食指大动。

“可以是可以……”

八寻则是将自己的那一碗菜粥放在旁边,暂时没有去喝。她不止听觉,其他的感官同样比常人更加灵敏,也因此很是怕烫,什么东西都习惯等放凉了一点再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舞衣说话,一边还在听着周围的动静,时不时将手里的拐杖伸出去,拦住到处乱晃的小澪,不让她去碰热腾腾的炉火和饭菜。

两岁大的孩子,刚刚学会走路,正是精力最为旺盛的时期,除了睡觉之外,几乎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先是蹒跚走路,累了之后就变成手脚并用,爬来爬去,玩得不亦乐乎。

这小小的一个屋子,对成年人来说或许会觉得略显逼仄,但在小澪眼中却仿佛一个巨大的游乐场,只觉得什么东西都新奇有趣,闪闪发光。

“妈妈!”

小澪口齿不清地喊着,拿手去指碗。

“小澪是肚子饿了吗?”

“额!了!”小家伙口齿不清地重复着。

“是嘛是嘛,不过这个还很热,你再等一会,不然会烫到舌头的。”八寻说完,也不知道小家伙有没有听懂,晃着脑袋,又去看初芽。

初芽见状,把拿着的碗放了下来,张开双手:“小澪,过来。”

“呀!”

小澪顿时扑了过去。初芽接住了她,晃了两晃,让小家伙好好坐在自己的怀里,又拿起勺子,舀了大约半勺粥,吹了两吹,递进了澪的嘴里:“来,肚子饿饿,吃饭饭……烫不烫?”

“补汤,好七!”

“对吧对吧,这粥明明一点都不烫,就是热乎乎的才好吃嘛。小澪真乖,不像某人……”与上一句话比起来,后面的这句则显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话的同时,初芽还不忘往旁边瞪了一眼。

那目光如有实质,真像一把刀子刺在了八寻的身上。后者缩了缩脖子,小声辩解:“我就是怕烫嘛,有什么办法……而且你看武流兄不是也还一口没吃,没道理只瞪我一个人呀……”

“因为我正在和你说正事!”舞衣咬牙切齿。

“因为兄长正在和你说正事。”初芽笑眯眯地说道。

“正!喜!”小澪奶声奶气地跟着开口。

八寻抱着拐杖,委屈道:“你们三个欺负一个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一个一个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说正事,说正事。”

赶在舞衣真正生气之前,她急忙把话题拉了回来:“武流兄的意思我懂了,大概就是最近有一个很厉害的剑客路过远江,杀了不少人,你想去探一探对方的虚实,又不敢自己过去,所以想喊上我来助阵壮胆……是这个意思对吧?”

“才!不!是!”舞衣咬牙切齿。

“咦,原来不是吗?”八寻故作震惊。

“咦,原来不是吗?”初芽跟着“惊讶”。

“不,喜?”小澪咽下了嘴里的食物,也模仿着露出了一脸吃惊的表情。

“……认真一点,不然我要发火了。”舞衣一声叹息。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