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01章

民治丸皱起了眉毛，清秀的脸庞上满是纠结，“生也好，死也好，从拿起武器的那一刻，心里就有所觉悟了。但我的情况不同，在自己毫无印象的情况下出手杀人，就好像……那个人不是我一样，这种感觉很不好。尤其是我发现自己最近好像……越来越依赖那个更厉害的自己了，这样下去，说不定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陌生人。

“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这个能力什么时候会突然失控，要是真走到那个地步，有无辜者受伤之后再想办法就太迟了……所以虽然这个能力之前救了我很多次，但要是可以的话……”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是希望能够摆脱这份‘帮助’，别的不说，至少父亲的这笔血仇，我不想假手他人。”

少女隐隐约约有所察觉，这个“梦中杀人”的能力多半与当初那间神社脱不了关系，后来便特意回到出羽国参拜了一番，毫无效果，此后又周游各国，遍访神社寺庙，试图找到解决的办法。

然而她这一路走来，兜兜转转许久，始终没有半点头绪，直到在堺町意外遇见了一个名叫龙子的奇妙女性。

对方性格飒爽，弓术超凡，与民治丸一见如故，兴趣相投，一起行动了小半年时间，后来是因为龙子打算与一个认识的荷兰女商人结伴出海，去吕宋岛逛上一圈，这才与民治丸分开。

“分别的时候，龙子大姐头告诉我说有一位她认识的人，现在住在远江，或许有办法可以帮我解决这个苦恼……我想想，是叫什么名字来着？记得里面有一个字是数字，六花？七实？好像都不太对，是九难吗，还是一页……”

民治丸乓乓乓地敲着脑袋，苦思冥想，却没有注意到舞衣一副古怪的表情，将目光转向了窗边。

“我猜……你想找的那个人，应该是叫八寻？”

“没错，就是八寻！”民治丸恍然大悟，啪的一声，拳头砸在了手心，兴奋地看向舞衣，“你认识她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舞衣努了努嘴，示意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转头看一看旁边。

注意到少女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八寻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见民治丸问道：“这位……盲姑娘，你认识这个叫八寻的高手吗？”

“……？”

八寻一愣，舞衣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她居然还没认出自己来？

等等……该不会是龙子又忘记说她是个瞎子了吧？

……

真不愧是龙子大人！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言不足恤

缘分真真妙不可言。

八寻本以为这件事情与自己无关，结果转了一大圈下来，这位少女居然是龙子的朋友，这趟过来远江更是受龙子提点，有事想要找她帮忙，如今遇到，可说是凑巧到了极点。

毕竟少女之所以会在这个夜晚登门拜访，并不是因为左右卫门告知了这里的位置——想想也是，以两兄弟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将她们的住处告诉别人，尤其还是一个不明来历、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呢？

随口一问，才得知民治丸原来是不小心迷路了，正在饥肠辘辘满山坡转悠的时候，突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稍一踌躇，最后仍是没能忍住诱惑，随着味道找了过来。

“原本是想着如果能遇见好心人的话，就试着讨一口饭吃……再不然闻一闻味道也是好的。谁知道运气这么好，直接就遇到了龙子大姐头说的那个高手……顺带还饱餐了一顿，嘿嘿。”

少女挠着后脑勺，一脸的不好意思，随后又拍着肚子，十分高兴地笑了起来。

她此时正盘腿坐着，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脚踝，身子像不倒翁似的摇来晃去，旁边的铁锅已经被拿开了，只剩下一堆火焰静静地燃烧着。

虽然还是夏季，但山里本就比较凉爽，等到太阳下山之后，气温更是骤降几度，正适合围炉烤火。

红红的火焰，将少女那张清秀的脸庞也照得格外明亮——大概是常年练武，又在外面四处乱晃的关系，民治丸的肌肤颜色并不白皙，而是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再衬上匀长的手脚，以及脑后那条高高束起的马尾长发，整个人显得活泼灵动，很有精神。

与旁边某个坐没坐相的小矮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反正舞衣是这么觉得的。

她有些嫌弃地又瞥了一眼八寻，拿肩膀撞了撞她：“起来，别趴我身上。”

“这不是初芽不在嘛。”

“我可不是初芽的代替品！”

"呼呼，你这是吃醋了？"

“吃吃吃，我吃你个大头鬼……算了，不跟醉鬼计较。”舞衣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对方那逐渐飘起红晕的脸颊，知道这家伙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平常清醒时的八寻就很烦人，更别提喝醉之后了。

真是的，酒量又差又爱喝，还成天振振有词说什么这是又帮店家省酒，又帮自己省钱，一石二鸟一举两得——真是将打肿脸充胖子这句话诠释到了极致，她时常会觉得，八寻身上最硬的东西多半不是她的葫芦，也不是拐杖或者拐杖里的剑，而是她那张嘴。

那张看上去很软的小嘴。

“醉鬼，谁是醉鬼……死了之后才是鬼，我现在还活着呢。”

有些人喝醉了会撒酒疯，要么打架，要么哭泣掉眼泪，甚至有脱了衣服跳舞的，但八寻和这几样都不挨着，她喝醉了只是喜欢笑，一边笑一边说话，除了偶尔有点颠七倒八之外，与清醒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对于初芽来说是一样的漂亮，看在舞衣眼里，则是一样的烦人……

“再不起来，信不信我就让你从人变成鬼。”

“不信……你又打不过我。”

她呼呼地笑着，随后倒是一翻身坐了起来，顺手还拽着舞衣的袖子，擦了擦自己嘴边的水渍。

舞衣瞪了这只醉猫一眼，没有发火，反而抬起手来，又帮她擦掉了旁边刚刚没碰到的饭粒——反正明天该轮到八寻洗衣服，随便怎么擦都行，倒是累的又不是她。

“你、你们……”这一番互动对两人而言都是家常便饭，却让旁边的民治丸看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们两位……莫非是那种关系？”

“不是……算了，你就当做是吧。”知道她说的“那种关系”是哪种关系，舞衣本来想要解释，忽然又感觉解释起来好像很麻烦，索性随口回了一句，想要将这个麻烦的话题直接一笔带过。

至于会不会造成某些不必要的误会，以至于令八寻的名节受损等等……换成其他人她可能还会在意一些，但相处了足足两年时间，舞衣多多少少也摸清楚了这家伙的性子，对方非但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反倒会像是自己占了便宜似的，偷偷笑个不停——事实上，类似的事情此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毕竟她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天智武流的名义出现人前，又与妹妹、八寻一起住在山间，私底下不管是彦五郎他们，还是龙泰寺几个闲不住的和尚，又或者是平时有交集的町人、农夫或者商家，对此都不免有所猜测。

她甚至听过有人信誓旦旦的说着，小澪就是她与八寻的孩子，只是因为种种缘故没有公开而已……舞衣曾经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认认真真地找八寻谈了一次话，问自己有没有必要和她保持一定距离。

“为什么？武流兄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么？”虽然只有她们两个人，八寻却仍是这么喊她，语气间带着明显的调侃。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这些流言对我是无所谓，但对你……”

“我也无所谓呀。”

“真的？”

“当然，你无非就是想说这样我可能会嫁不出去嘛。但小女子已经有初芽了——”八寻本来是笑嘻嘻的表情，接着忽然把脸色一板，一本正经地说道，“武流兄，请将初芽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好好的待她……”

这话怎么听都应该是玩笑，可谁让她当时的神情与语气实在是太认真了，导致舞衣也被唬住了一下：“你，你们两个，难道……”

“当然，如果武流兄觉得孤单寂寞，想要一起加入后宫的话，小女子自然也是无任欢迎的啦。”

“……滚！”

这还不是最可气的，后来不知道初芽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流言，连着几天都在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来回打量着她和小澪，最后舞衣实在受不了了，拉着自己妹妹语重心长：“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反正那些都是假的！”

“所以……小澪真不是兄长你和八寻姐姐的孩子？”初芽仍是一脸狐疑。

“你看我像是有那本事能让别人生孩子的吗！”舞衣颇有些气急败坏。

“为什么不能？”初芽茫然，“孩子不是两个人结为夫妇之后，神明大人让仙鹤送过来的吗？”

“……初芽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平时尽量少看点童话故事吧。”

“童话故事？可这是大姊跟我讲的呀。”

“……大姊？”

“对呀。”

舞衣沉默许久，从此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同时她也多了一个心眼，事后瞒着所有人自个偷偷调查了一番，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人生观价值观大受震撼，再看八寻，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对劲。

她原本是打算紧紧看住自家的妹妹，别什么时候一不小心被某只扮成羊的狼给叼走了，但这两年看下来，羊好像真的是羊，反倒是她的妹妹，有那么一点点……只能说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吧。

意识飘飘忽忽，回到现实之中，舞衣又往旁边望了一眼，醉醺醺的八寻又抱着拐杖，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醉非醉，如醒非醒，嘴角翘起，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那嘴唇被酒水润了一润，湿漉漉的，在火光下闪着微光。

有一说一，确实是挺漂亮的。

还好初芽已经出去了，不然的话……

回想起自家越长越大，某些心思也越来越明显的妹妹，她暗暗叹了口气，随即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面前的少女。

本以为随着自己抛出那一句话，暗示两人确实是对方认为的那种关系之后，这个话题也会就此终结，但不知为何，民治丸的眼睛反而瞪得更大了，简直都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可你们、你们不是都是女的吗！”

少女结结巴巴地说道。

“什么？”

舞衣闻言一呆。她立刻反应过来，把头一低，只见自己衣衫之下，春辉半显，嵯峨挺拔……好吧，这下肯定是抵赖不过去了。

怪只怪没有外人在场，这里平时又只有初芽与八寻，再算上一个牙牙学语的小澪，几个人都是知道她真实身份的，所以舞衣在家一般便也没有太多顾忌，懒得裹那劳什子的布条，紧绷绷的喘不过气，没想到偏偏这个时间还会有外人上门，一不小心就被抓了个正着。

不过她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物，别的不说，论应变本领还是有一手的，对着民治丸讶然的神色，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反问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没听过龙阳之好吗？”

龙阳之好，又称众道，其实就是指的男色之风，自奈良时代以来，在这个国家盛行已久，足足有数百年的历史，尤其是随着战国乱世的到来，这种从身体到心灵的融合，更是被视作一种亲密无间的表现，甚至有人觉得只有经历过这一遭，才能在战场之上互相托付生命。

上到大名诸侯，下到百姓平民，都将其视作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当下的时髦，若是有人“万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反而会被别人投以异样的目光。

民治丸自然也知道这方面的事情，不管是她的父亲还是师父，都有一两个要好的“战友”，她曾经还认真想过要不要女扮男装，以小姓的身份潜伏到仇人身边为父报仇，而且后来也确实真的付诸实践了。

结果自然是失败了。

没办法，与那些长相娇美，肌肤也远比女人更加柔嫩的美少年比起来，她的外表多少就显得太“糙”了一些，坂上主膳看不上她也是很正常的。也是从那次失败之后，民治丸痛定思痛，决定不去依靠那些邪门歪道，而是要凭借真本事将仇人斩于刀下。

然而眼前没有仇人，只有一座雄伟的山峦。

少女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依旧不解：“但……那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呀，你们不是女、女的吗？”

“既然两个男的可以，为何两个女的不行？”舞衣煞有其事地反问。

“女的也……也可以吗？”民治丸的眼睛里都快转圈了，“明明没有……要怎、怎么做啊？”

“你想知道？”

舞衣刚问出这句话，就看见少女整个人蹦了起来，连连摇头，惊慌失措：“不、不想！一点都不想知道！对了，我要睡觉了，借你们家的角落里躺一会就好，我睡了睡了睡了——”

说罢一跃而起，转身就跑……

乓！

仿佛整栋屋子都晃了一晃。

舞衣呆呆看着这位少女慌不择路想要逃走，结果结结实实一头撞上了墙壁，翻着白眼扑倒在地，过了好久，依旧一动不动，大约的确是死了。

她的手刚刚抬到一半，欲言又止：“好硬的脑袋……”

“对啊，好硬的头。”

旁边忽的传来一声附和，舞衣转过头去，只见八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了起来：“酒醒了？”

“醒了。”八寻晃了晃脑袋。

“哦，还没醒。”舞衣收回了眼神。

下一秒，某人蹭蹭蹭地挪了过来，又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晃了晃身体，没能把人甩开，便也不再理会，过得片刻，听到了浅浅的呼吸声。

舞衣伸出手去，将那个葫芦拿了过来，葫芦里的酒是三天前打的，喝了三天，醉了四次，此时摇了一摇，里面居然还剩下大约二分之一……在喝酒这一方面，八寻确实没有说错，这家伙是真的很“节俭持家”。

舞衣撇了撇嘴，拿大拇指抹了抹湿湿的葫芦嘴，随即自己喝了一口。

“这么淡的酒也能喝醉……真的太逊了。”

……

一夜无事，清晨时候，炉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些许残温，留在室内，八寻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懒腰刚刚伸到一半，守在旁边的小小身影已经飞扑了过来：“妈妈！早桑毫！”

“哦，小澪，早上好啊。”

抱住小澪晃了一晃，披在身上的衣服也随之掉了下来。

她拿起来闻了闻，本来以为是初芽帮忙披上的，嗅过之后却发现是舞衣的外衫，两姐妹身上的味道颇为相似，只是一个较淡，一个较浓，最开始还会时不时混淆一下，久了之后渐渐就能分清了——八寻自己也感觉这种说法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变态，可鼻子灵敏又不是她的错。这是物尽其用而已！

把这件外衫放下叠好，她又把脸埋进了小家伙的怀中，狠狠地吸了几口。

小澪咯咯笑着，作势挣扎，两人玩闹了一阵，八寻将手放开，这回是小家伙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掌，往旁边一拉，放到了拐杖上面，一边奶声奶气地说道：“妈妈，你的，棍棍！”

“谢谢小澪。”

“谢谢！”

“这种时候应该回答不用谢……不过这话我自己说出来好像有点奇怪，算了。”

她笑着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撑着拐杖，站起身子，随后将澪也抱了起来，一边侧耳去听，一时间却没有听见天智姐妹的动静，也不知道两人上哪去了，屋外只有一道相对陌生的声音，正是昨天那位名叫浅野民治丸的少女。

同时传来的，还有刀刃破空发出的声响：“一九百九十八，一九百九十九……两千！两千零一，两千零二……”

这才一大清早，感觉太阳都还没有完全升起，对方居然就在练剑了。而且听她口中的数字，到现在已经空挥了两千次左右，热腾腾的汗水与喘气声，剧烈的心跳传进屋内，恍如近在咫尺。

八寻听着那锐利的破风声响，笑着摇了摇头，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敲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

第一百一十三章 砍我一刀试试

“两千四百三十一……两千四百三十二！”

掌间的长刀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沉重，简直像是刀尖挽着千斤重物，每次挥动都要拼尽全力。少女身上单薄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得湿透，紧紧贴着肌肤，勾勒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轮廓与曲线。

又有汗淌进了眼角，她用力闭了闭眼，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忍着刺痛，灌了铅似的手臂再度抬起，用力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