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两千四百……三十三!”
自从拜师学艺以来,无论出羽国天气是晴是雨,刮风打雷,大雪绵绵,她都从来没有落下过哪怕一天的练习,一定要空挥满一千次才肯作罢。
最开始用的是木器,后来力气渐长,便换成了真剑,到后来在梦中得到了神秘老者的指点,又将通常的三尺刀剑加长到了五尺左右,更重更沉,挥动起来虎虎生风,令人胆战心惊。
但民治丸自己并不满意。
她至今依然会常常梦到六岁时的那个夜晚,那一天,她一如既往在屋外拍着皮球玩耍唱歌,因为打着迎接父亲的名义,母亲也不好说她,加上他们作为奉公的武士,统一住在城下町的宅邸街道之中,周围的邻居互相之间都认识,知根知底的,倒是不怕遇到什么危险。
“别跑太远了!”
偶尔还是从围墙后面传来一声提醒。
“知道啦!”
她大声应道,一边用力拍球,一边望着街道对面,父亲这次也是出门与友人下棋去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一般会都在天黑之前回来,常常还会给她带一些零食回来。
父亲并不是什么大官,俸禄不多,家里的财政情况一直不怎么样,要是被母亲发现他拿钱去买这种小吃,多半又会唠唠叨叨半天,像是“这种东西又填不饱肚子,为什么不把钱留着买更有用的东西……”之类的话语,听到人耳朵都起茧了。
父亲从不争辩,任凭母亲数落,只是乐呵呵地笑着,后来也学聪明了,故意瞒着妻子,偷偷地与女儿分享,两个人先在家外面几口把东西吃完了,擦擦嘴巴,这才进屋。
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小女孩吞着口水,心中满是期待。只是等了又等,天一点点地变黑,依旧不见父亲回来,疑惑之间,拍球的力气不小心大了一点,“啪”的一下,皮球忽然飞了出去。
“啊……不好!”
女孩慌慌张张地追上去,那皮球却骨碌碌一直滚了很远,出了街道方才停下。她正要捡球,一抬头,正好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以及站在父亲身后的那道高大身影。
对方悄无声息地逼近,手中刀锋冰冷,闪闪发光。
“父——”
惊呼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没来得及喊出示警,已是刀光一闪,那猝然行凶之人满身是血,转身就走,步伐如飞,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扑倒在地的父亲,一动不动,后背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鲜血潺潺而出。
她走了过去,推了推那依旧温热的身体:“父亲……父亲?”
父亲当时已经死了。
那个凶手当时没有遮掩面貌,甚至没有故意瞒着别人,所以民治丸很快就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坂上主膳,最上家的食客,出羽国一带赫赫有名的剑豪。
父亲生前虽然有很多朋友,死后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出头,就连主公最上义守也只是象征性地处罚了一下,明显是不愿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手下得罪一名实力不凡的高手。
既然如此,就只能由她自己来复仇了……
“两千四百……三十七……三十八!”
仿佛一个眨眼的功夫,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年,她早就不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贪玩小丫头,但杀父仇人依旧逍遥在外,复仇之日遥遥无期。当初年纪还小,懵懂无知,待到开始练武,才真正意识到了自身与坂上主膳的差距。
民治丸不觉得自己这番拜师学艺的举动当真瞒得过坂上主膳,之所以能够安安稳稳长大成人,多半还是因为对方压根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爱惜羽毛,这才没有斩草除根,留了她一条小命。
越是如此,越是耻辱。除了憎恨与愤怒之外,在这十数年里内心又渐渐多出了一份不甘的情绪,为此不惜周游列国,风餐露宿,通过种种苦行锤炼自身,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偿所愿,亲手斩杀仇敌。
必须是亲手才行——
“……四百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汗流浃背,心跳如擂鼓,胸口起伏如风箱,整个人的意识都有些恍惚了,可少女咬着牙齿,凭着心中的倔强,依旧用力握住长刀,举起又斩下,举起又斩下……如果每天空挥一千次不够,那就两千次,两千次还是不够,那就两千五百,甚至三千次!
据说新当流的开祖冢原卜传年轻时曾每天挥剑六千次,长达千日,终于悟出了传说中的一之太刀,民治丸本来也想效仿,可实际上手之后,才知道六千次空挥究竟有多么可怕。
剑圣不愧是剑圣,和她这种普通人完全没法比啊。
“两千四百……九十八,两千四百九十九,两千……五百!”
拼尽全力,挤压出身体最后的一丝气力,脚下多的步伐也跟着长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她用刀撑着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全身上下湿淋淋的,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至极。
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嗡嗡作响,因为缺氧的关系,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不断远去,隔了一层薄纱,过了半晌,才缓缓恢复过来,抬起头时,只见天空此时才微微亮了起来。
太阳还没有升起。
树林里漂浮着淡淡的白雾,山风扑面,将身上的湿衣服吹得一吹,一股寒意倏然窜了上来,让民治丸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她揉了揉鼻子,准备回去屋里拿件干净的衣服,再到附近的小溪里洗掉这一身臭汗……正当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少女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又忘记了什么东西。
等等……
她的包袱呢?
她装着换洗衣物和盘缠和其它有的没的全副身家的包袱呢?!
民治丸绞尽脑汁回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起来那个亲爱的小包袱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她而去的,而可能是因为练剑太过费神,此刻又累又饿,肚子再一次咕噜噜叫了起来。
这下更难集中注意力了。
“糟糕,又把东西弄丢了……我的钱和衣服啊!”她抱住脑袋,忍不住悲鸣一声,直到刚刚还充斥在心中的愤怒与不甘,一时间好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没钱吃饭不用十天就会饿死路边。
孰重孰轻,她自然分辨得清。
不过民治丸现在最苦恼的,却并非是接下来几天的饮食问题,也不是没有衣服可换该怎么办,而是手里没钱,就不能支付昨天那顿晚饭的报酬了。
虽说那几位都是好人,不像是会问她要钱的样子,可对方要不要是一回事,她给不给又是另一回事——民治丸依旧记得父母的教诲,不会将他人的善意当成理所应当。本来是打算昨天晚上就掏钱的,结果谁叫那个重峦叠嶂的大姐姐突然抛出那么吓人的话题,后来更是张嘴就问她想不想知道两个女人之间怎么那啥和那啥……
民治丸活了十九岁也没受过这刺激,当场就吓得慌不择路,结果直接一头撞昏了过去。
说实话,她还挺害怕另一个喜好“梦中杀人”的自己忽然发疯,万一醒来发现那几位好心人死在身边……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直到睁开眼睛,发现那位大姐姐已经不见了,另一个盲姑娘则是好端端睡在旁边,没有被一刀砍成两半,这才默默松了口气。
不过事后想想,这位盲姑娘多半就是龙子时常提到的“八寻”——民治丸在这世上钦佩和仰慕的人并不多,除了父母与启蒙恩师东根刑部太夫之外,就只有龙子大姐头在她心里占着一席之地。
既然大姐头都让她过来找这位盲姑娘帮忙了,说明这位盲姑娘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即使她真在梦中失控了,应该也不会惹出什么不得了的乱子……话虽如此,不过该担心的事情依旧还是会担心。
何况她这趟过来本就是有求于人,如今正事还没开口呢,先白吃了人家一大锅粥饭,完了要是连一文钱都不给的话,将心比心,民治丸都觉得这种行为简直天怒人愤,活脱脱就是一头白眼狼。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在林子里转个不停,独自纠结来纠结去的,直到偶然间眼角余光一瞥,才看到自己身后的一棵树边,突的多出了一道身影——正是那位名叫八寻的盲姑娘。
对方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女孩,另一只手拎着拐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道究竟在那里待了多久,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民治丸也没有丝毫察觉。
这一眼望去,心脏忍不住重重一跳,整个人都快蹦了起来,与此同时,她正好与八寻怀里那个小女孩对上了目光。
这女孩原本正用两手紧紧捂住嘴巴,四目相对间,她眨巴眨巴眼睛,惊呼一声:“妈妈,我们,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呢。”
听着民治丸那明显被自己两人吓到了的急促心跳,八寻偏了偏头,回应着怀中的女孩儿,一边愉快地笑了起来。
……
“姐姐,喝水!”
“谢谢……”
小小的插曲之后,随着朝阳初升,两大一小三个人也出了树林,重新回到木屋旁边。由于顾及到自己这一身热汗,怕熏到别人,民治丸特意与八寻两人拉开了距离,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
八寻注意到了,也只是笑一笑,没有说什么,她把小澪放下之后,就听见女孩儿努力迈着两条小短腿,走到仓库旁边的一个小水壶前面,舀了一瓢水,用两只手捧着,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
尽管一路上小心翼翼,这一瓢水依旧洒了大半,她踮起脚尖,把葫芦瓢递给了民治丸。少女颇有些受宠若惊,认认真真对着这样一个两岁多的小孩道谢之后,同样用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还,要吗?”
“不用了,谢谢你啊,额……”
她只稍稍一顿,女孩儿却马上反应了过来,指着自己,“澪!”
“原来是小澪啊,这名字真好听。我叫民治丸。”
“明明哇?”
“民治丸。”
“明明哇!”澪口齿不清地又说了一遍。
虽然听起来这前后两次完全一模一样,不过看着她昂首挺胸,一副“这回我说对了吧”的得意表情,少女默默咽下了本已来到嘴边的纠正话语,转而摸了摸她的脑袋:“没错,真棒。”
女孩似乎很喜欢被摸头,顿时咯咯地笑了起来:“妈妈,澪,被夸了!”正要扑进八寻的怀里炫耀兼撒娇,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扭过头来,对着民治丸呀了一声,又拿手一指八寻,“八寻,妈妈!”
“恩,这个我知道,是八寻姑娘嘛。”民治丸点了点头。
“八寻,妈妈!”
“是啊,八寻嘛。”
“妈妈!”澪板着小脸。
民治丸终于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等等,那是你的妈妈,不是我的……”
“妈妈!”女孩儿继续强调。
“所以说……”
“好了,澪,过来。”就在少女头疼该怎么解释的时候,一直在安静听着的八寻终于笑了出来,挥了挥手,小澪立即冲了过去,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怀中,学着八寻刚醒来时的样子,也吸了一口。
她轻轻敲了敲女孩儿的后脑勺,又对着民治丸笑了笑:“你也用不着这么认真,她这是在跟你开玩笑呢,对吧,澪?”
“开玩笑?”民治丸一怔,挠了挠头发,听着好像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我差点就跟着叫了。”
“那可不行,你跟我听声音应该差不了几岁,这声妈妈要是喊出来,我就吃大亏了。”
八寻又调侃了一句,同时拿起拐杖一敲,一旁的树干晃了两晃,掉下来一颗果子。她信手接住,在衣袖上擦了擦,正想咬上一口,忽然又察觉到了民治丸的视线:“你……要吃吗?”
“要!”
少女点头如捣蒜。八寻也不犹豫,直接把手里的果子丢了出去,本以为对方肯定是伸手去接,谁知道民治丸直接脑袋一仰,半空中用嘴巴接住了果子,用力一咬,汁水四溢。
“酸酸甜甜的,真好吃!”她含糊地说着,咔嚓咔嚓吃得不亦乐乎。
“……”
不知道为什么,八寻突然有一种伸手去撸对方脑袋的冲动。不过再怎么说对一个只认识了不到半天的陌生人这么做,实在还是太冒昧了一些,于是摇了摇头,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抛了出去。
等民治丸把一颗小果子吃得差不多了,她这才问道:“所以……昨天你和武流兄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这位民治姑娘,你是听了龙子的介绍,想来找我帮忙解决你那个,唔,梦中杀人的毛病?”
“对!”民治丸舔着嘴角残余的汁水,看向八寻,脸上既有期待,也有忐忑不安,“龙子大姐头说你肯定有办法能帮到我,不过……其实你也不用有什么负担,毕竟这个问题也不是刚刚出现的,我早就习惯了,只是……”
又是希望八寻真像龙子所说的那样神通广大,能够帮她解决掉这个苦恼已久的问题,又不愿意给对方施加太多压力。毕竟双方素昧平生,只能说勉强有一个共同的友人,着实没什么道理非得帮她不可……心里转动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以至于民治丸说起话来都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意思倒是大概传达了过来。
八寻轻声一笑,拍了拍怀中的女孩儿,让她起身站到旁边,随后自己也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初升的晨曦中,她站在树下的斑驳光影里,偏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
“总之……你先砍我一刀试试?”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故乡的歌声
“你且砍我一下试试。”
“……什么?”
民治丸最开始以为这又是一句玩笑话,再三确认之后,才发现八寻这回居然是认真的——理智告诉少女,对方肯定是有恃无恐才敢这样说话,但从感情上……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奇怪的要求。
导致一下子有点没反应过来。
“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是如你所见,我在这方面稍微有点难处,所以不如换个方式,既然是刀剑上的问题,就用刀剑来说话。”八寻笑着,又补了一句,“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伤到你的。”
“我又不是担心这个……算了。”民治丸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想说自己是担心待会真打起来,刀剑无眼,万一不小心伤着对方……话语在嘴边转了一转,又觉得这种说法好像显得有点瞧不起人家。
她终究是求人帮忙的一方,如今八寻既然同意了,自己又何必说三道四呢?多说对错的道理,民治丸多少还是明白的,于是到最后什么都没讲,只应了声好。
不过虽说要打,也不是立即开打。毕竟少女刚刚结束晨练,足足两千五百次的真刀空挥,几乎榨干了她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哪怕已经歇了一阵,身体依旧疲惫不堪,尤其是两条胳膊,简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软绵绵的使不上力,连那长刀都是一路拖着走出来的。
再加上饥肠辘辘,唇干口燥,战斗力约等于无,根本不用对上八寻,只怕就连没有武功在身的初芽,也能一闷棍把现在的民治丸轻松敲翻。
八寻自然没有坏心眼到故意欺负她,只是将这件事定了下来,约好了时间,随后就去准备早饭了。小澪跟在旁边,迈着小鸭子般的脚步,摇摇晃晃,一边还很有精神地嚷嚷着要帮忙。
民治丸一直望着这对奇妙的母女手牵手进了屋子,挠了挠头发,忽的有些羡慕,她或许曾经也有过这么一段温馨的家庭时光,可惜隔得太久,已经想不起来了。
“唉……先去洗个澡吧,不然湿哒哒的。等等……”终于想起了换洗衣物的事情,少女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八寻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把你的衣服借一件给我?大恩大德来日必报!”
其实压根不用民治丸开口,方才她在树林里的那番自言自语早就暴露了一切,等到追过来时,后面的半句话还没说完,八寻已经从角落里翻出来自己一件比较宽松的衣服,递了过去。
如果放在几百年后,以两人的体型差距,她的这件衣服少女真未必能够穿上,或者即使套上了也是紧绷绷的,可能还会出现类似弹飞纽扣之类观众喜闻乐见的画面,不过如今物资匮乏,普通人家里并没有太多布料可用,平民百姓更是平均每人只有一两件可以替换的衣物,所以大家基本都是能穿就行,对于尺寸什么的并不在意。
短一点的就短一点,若是太长的话,只要在腰部折个几下,再用带子系起来,也能凑合穿个几年甚至十几年。
八寻手头正好就有两件这种折了好几层的旧衣服,此时翻了出来,抖开铺平,让少女试了一试,说巧不巧,尺寸刚好。她只觉得这是随手之劳,却不料民治丸眼圈一红,又感激地哭了起来。
“这么能哭,莫非你是刘皇叔?”
“啊?”
“没事……”
这史上最尴尬的事情之一,就是试图玩梗却没人接茬。
八寻叹了口气,每到这种时候,她便格外的想念次郎法师,在身边这帮“不学无术”,大脑没有怎么被知识污染过的小伙伴里面,只有法师大人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她平时随口抛出的包袱基本上都能得到回应。
这一点尤为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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