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要说头绪,自然是有的。
八寻几乎是立即想到了那梦中白发白衣,一身如雪的女子,以及那倾天斩落的惊人之剑,只是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仿佛任何词汇都不足以描述那一剑之万一,张了张嘴,未及出声,冢原卜传却已笑着将剑收回鞘中,还了回来。
“不用说得太细,这是你的机缘,只要自己好好把握即可。世间剑豪众多,只要能在这条路上走得够远,又侥幸活得够久,总有一天能够有所领悟,拥有自己的‘势’,但再往前一步,能被誉为剑圣者,千百年来少之又少。除去那些个自吹自擂的跳梁小丑,真正能够留名青史的,也只有鹿岛流的国摩真人、京八流鬼一法眼、以及念流的念阿弥慈恩这三位罢了。”
“而老头子我虽然被世人叫做剑圣,可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还差得远哩。倒是你,八寻——我很期待你今后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你领悟出来的‘一之太刀’,又会是什么模样。”
……
那一天,与冢原卜传的交谈依旧清晰留存在记忆之中。
对方在那一年的时间里可说是毫不藏私,有问必答,谆谆善诱,将自身数十年间的领悟悉数教给了她,尽管没有直接教授新当流或者其它几个剑术流派的招式,然则这份恩情,却要比寻常的师长更加令人动容。
在他的指点之下,又经过这数年的沉淀,她终于勉勉强强摸索到了梦中那一剑的皮毛,那种如天般高远,无边无垠的境界,大概就是老人口中的“剑意”了。哪怕只有一丝半点,也让她受益良多。
而此时此刻,恍如一个轮回。
八寻心思一定,按住拐杖,慢慢地拔出了一截,与此同时,一股高远缥缈的气息,从她身上蔓延而出。
宛如苍天。
树林里倏然起了一阵风。
周遭的叶子却没有随之发出沙沙声响,因为这并非山风,也非林风,而是……刀风!
原本坐在地上的少女倏然抬头,双目依旧闭着,浅浅的呼吸与鼾声也依然如故,整个人仍在梦中,但身体已一跃而起,裹着布条的长刀在空中猝然一挥,白布挥洒,挡住了头顶的日光,骤然变暗的山林中,刀光凛冽,绽放而出!
这一刀来得奇快无比,几乎是一个眨眼之间,刀锋已经来到了眼前——然而盲女无须眨眼,这常人无法反应的一霎光阴,在她的感知中竟也显得无比漫长,好似时间在这一刻无限地拉长延伸,唯有心念飞转,如电如光。
唰!
……
下一秒,她睁开了双眼。
眼前有光照了过来。
这是一片似是而非的山林,却明显不在远江,而是另一片陌生的土地,陌生的神社,陌生的高山,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宽袍大袖,手中一截五尺左右的树枝,枝上犹有嫩叶,叶尖沾着几滴露水。
每一滴露水之中,都映照出不同的画面。
此情此景,仿佛鹿岛之梦重现,只是八寻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不同之处,她曾经在梦里见过的那个女子,眼中分明有着神采,而此时的这一位老者,却是神情木讷,目光空洞。
没有言语,没有试探,就在两道目光对视的瞬间,老者倏然有了动作,树枝一抖,刹那间在空中变换出了数十上百个残影,铺天盖地而来!
八寻不闪不避,只将右手一放,一剑刺出,剑锋所至,在半空中正好刺中了那截长树枝,剑身受力一弯,周遭的无数残影同时消失不见,她把手松开,身形一晃,另一只手接住了下落的剑柄,紧接着又是一剑——
那截树枝长约五尺,她的杖剑则是不到三尺,这一步拉近距离,赶在那老者撒手后退之前,普普通通的一剑,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
老者的身体倏然一僵,下一刻,八寻竟看着他龇起了牙齿,咧开嘴巴,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突然扭曲变形,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变成了一只金色的乌鸦!
这乌鸦居然长着三条腿,身子只有巴掌大小,被这一剑整个捅穿了,定在半空中。
但没有鲜血流出。
八寻静静地看着这只乌鸦,乌鸦也在用它那黑漆漆的眼神盯着这边,片刻之后,它忽然呀地叫了一声,从腿开始,陡然烧起了金黄璀璨的火焰,一瞬间就将整只乌鸦吞没在内,烧成了片片飞灰。
……
唰!
盲女身法轻盈,避开了那迎面而来的长刀一击,随即杖剑出鞘,后发先至,剑背重重地拍在了少女的后脖颈上。后者身形一晃,闷哼一声,往前软软地扑了出去。
而八寻站定了脚步,手持长剑,闭着双眼,睫毛微微地颤了一颤。
在刚刚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斩杀了……一只三条腿的乌鸦?
“这是……”
不知为何,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八寻第一个反应却是——自己这算不算是猎杀了珍贵濒危的保护动物?
三条腿的金乌,这得判几年啊……
……
第一百一十六章 那是我的徒弟
在不同的地区,乌鸦往往也有着不同的意象。
北欧的维京人视渡鸦为智慧的化身,大神奥丁的耳目,替这位独眼之神巡视世间;北美洲的凯加尼人认为这个世界最初就是由一只巨大乌鸦创造出来的——类似的渡鸦创世神话在世界各地比比皆是,同样盛行的,还有乌鸦与太阳的传说。
比如希腊神话之中,乌鸦本是太阳神阿波罗的使者,而华夏大地更是从千百年前就流传着“日中有三足乌”的说法,后羿挽弓,一射九日落的神话传说亦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
或许是受到了后者的影响,也或者纯粹是古人之间的默契,日本的神话中,一样有着三足乌鸦的轶事。
其名八咫乌,据说乃是贺茂建角身命的化身,昔日神武天皇东征期间,于熊野一带受毒雾所困,久不得出,最后是天照大神命令贺茂建角身命变成乌鸦,指引神武的军队走出迷雾,成功击败敌人,建立了大和朝廷的雏形。正因有此功绩,立国之后,八咫乌始终被当做神鸟供奉,尤其是在熊野三山,更是随处都能看到三足乌鸦的雕像与图画……
如此这般,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么一大堆,无非是想表达,或者说想要逃避一件事:如果八寻没有猜错的话,她刚刚大概或许可能……随手把天照大神的使者给砍了?
当然,此刻在她的脑海中同时有着两段记忆,彼此泾渭分明,其中一段便是在那座陌生神社之中,对上八咫乌化成的老者,而另一段记忆,则是现实的树林间,她闪过了民治丸挥来的一刀,再轻轻巧巧补上一击,将少女打昏在地。
无论怎么想,明显后者才是真正发生的事情,而前者不过是一场幻梦,便如同在鹿岛神宫曾经梦到的那位银发女子,无论印象再怎么深刻,终究都不是真实——但若仅仅将其当成一个幻影,似乎又难于自圆其说。
毕竟当初她从那一剑中领悟出的剑意也好,民治丸的“梦中杀人”也罢,都是实打实的存在。
于是又衍生出了另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仙神鬼怪?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八寻很久,前世她还可以大声断定鬼神之说纯属虚构,但经历过穿越这一遭之后,却再难如此断言了。如果世间无鬼,如今身在此处的她自己又是什么?
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类似神鬼妖魔这般不科学的事物……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反正不管它们存不存在,平日里她反正又接触不到,就算真有仙人,这数百年来也从未现身人前,不知道躲在哪个山旮旯里呢,难不成她从现在开始丢下小澪和一众好友亲朋,遍访名山大川,不惜代价试图求取长生术吗?
在八寻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虚度光阴,浪费生命。
至于那些如真似幻的经历,梦中所感悟到的一丝剑意,既然是真非假,便也不用强行否认,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才是正确的唯物价值观嘛——虽然但是,尽管已经不再纠结这方面的问题了,但八寻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念叨几句,反正她已经安安稳稳、健健康康地活了二十年,可以的话,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尽量科学一点。
事到如今,如果再蹦出一个随随便便小手一抬就能毁灭世界的创世神,或者能从嘴里吐出蛋的绿皮外星大魔王,那不管她心态再好,该骂娘肯定也还是要骂的……
幸好目前暂时没有发现类似的苗头。
“唔……不想了。”
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又变成了脱缰野马,越跑越远,八寻笑着摇了摇头,将意识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缓缓将利剑归鞘,拐杖贴着掌心,原本粗糙的触感,经过这十数年的相伴,终于也变得温润起来。
接着回过身去,探了探民治丸的呼吸,又替对方把了把脉,得知身体情况一切正常,这才松了口气。
“以防万一,再试一次好了。”
嘴里一面嘀咕着,她一面按住剑柄,眉头微微一蹙,尝试着放出一丝杀气,打算以此试探民治丸还会不会应激出手——结果少女趴在那儿,半点反应没有,呼吸均匀绵长,不像是被打晕,倒像是睡得正香。
反倒是旁边树上的两只小鸟被吓了一跳,使劲扑扇着翅膀,逃也似地飞走了。
“呼呼……”
八寻在原地愣了一愣,带着几分歉意地笑了起来。
虽说有心将少女带进屋里休息,可惜试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法随随便便将人抱起来,又总不能拖着一条腿或者一只手,直接把人这样生拉硬拽地拽走,思来想去,索性直接把人丢在了这儿,回屋又拿了件衣服,出来替民治丸披上。
“树上的鸟儿呀,正在唱起那悠扬的歌曲,枇杷树的果实啊,也在摇晃不停……睡吧,睡吧,可爱的孩子,梦里虽然独自一人,却还有月山的风声伴你身旁……”
轻声哼着刚刚唱过一遍的摇篮曲,没了琵琶的伴奏,听起来也更加随意了一些,八寻拄着拐杖,在树林里走了一圈,捡回来一块大小正合适的木头,坐在树下,取出小刀,开始认认真真地雕刻了起来。
……
迷迷糊糊之间,民治丸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早就被她遗忘了的事情——当初在神社睡着的那个夜晚,梦中除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之外,其实还有着别的东西,那是一只金光闪闪的乌鸦,脖颈上挂着一面镜子,与普通的乌鸦不同,有着三条腿。
“你是谁?”
梦里的她懵懂问道。
但老者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一指,那只金色乌鸦随即发出一声尖叫,突然朝着她扑了过来,速度之快,宛如流光,根本没有留给她闪避的世间,光芒一闪,乌鸦的影子已经没入了体内。
于是她就醒了过来。
后来也常常会梦见那只乌鸦,有时在她的梦中时而展翅高飞,有时咿咿呀呀地叫着,有时候突然还会扑过来,拼命拿嘴巴啄她的脑袋,一边啄,一边居然还口吐人言:“给我起来!起来!起来练剑,练剑!”
然而梦里的民治丸一直没有察觉到那只乌鸦,我行我素,直到一觉睡醒,更是将梦里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神清气爽。
“有人!要杀你了!你要死掉了!笨蛋!笨蛋!”
乌鸦用力地啄着,拿翅膀去扇她脑袋,然而这番努力毫无意义,梦里的少女依旧在高高兴兴吃着烤年糕。
“笨蛋!笨蛋!”金色的乌鸦大叫着飞了起来,下一刻,它挂在脖子上的那面明镜忽然光芒一闪,下一刻,原本小小一只的乌鸦倏然变成了那个老者,随手一伸,从虚空中抓住了一截树枝,挥了出去。
“搞定了!搞定了!笨蛋!笨蛋!我只帮你这一次,快点起来练剑!练剑!”
“烤年糕真好吃,嘿嘿嘿……嗝儿。”
“笨蛋啊啊!”
后来乌鸦又有好几次变成了人形,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嘀咕:“这帮孙子看着不像好人!杀了!杀了!”
“长得太丑!肯定没好心思!杀掉!杀掉!”
“哪来的死胖子!杀掉!杀掉!”
“快起来!笨蛋!我最后再帮你一次!下次不帮了!不帮了!”
“哪来的小鬼!又矮又瞎,还敢拿着剑比比划划!但身上没有杀意!杀不杀?杀不杀?不对!居然敢挑衅本姑娘!杀掉,杀……等等!这个厉害!而且还有武瓮槌的气息!打不过!打不过!要死了!要死了!”
乌鸦的声音既尖且利,说起话来更是噼里啪啦一大堆,又快又急,听得人一个头两个大,而就在它最后那一连串的尖叫中,原本风平浪静的梦境忽然风起云涌。
梦中的民治丸一无所觉,梦外的少女却目瞪口呆看着天空黑云密布,顷刻之后,一道惊雷从天而降,轰在了那只三足乌鸦的身上,直接将它劈得外焦里嫩,奄奄一息!
“好疼!好疼!武瓮槌这个坏蛋!明明大家都约好了的!却只有她迟迟不回高天原!不可原谅!不可原谅!我要回去告状,回去告……等等!不是你想的那样,武瓮槌,你听本姑娘解……”
“不听。”
第二道轰雷落下,将乌鸦彻底打得粉碎,与此同时,无数雷电竟尔收敛成形,逐渐凝聚成了一个身材高挑,银发如雪的女子。这人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布衣,赤着双脚,手里拿着一柄没有锷的直剑。
银发女子的目光只在这梦境中随意一扫,随后却抬起头来,像是透过这场早已结束的梦境,与梦外的民治丸对上了视线。
四目相对。
民治丸不由一怔。
“你……”
“抱歉,坏了你的机缘。实在是那只蠢鸟太过聒噪,一不小心就出手了。”
银发女子淡淡地说道,虽然是在道歉,语气听起来却一点歉意都没有,“不过那只蠢鸟的剑术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与其学她的,不如学我的。”
“学……你的?”
民治丸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正想从头问起,比如对方究竟是谁,却见那女子把剑一扬,天空中再度乌云堆聚,千万条金蛇飞舞:“留神,看招,悟招,接——咦?”
话音未落,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整个梦境却已分崩离析。破碎的梦境中,银发女子保持着举剑举到一半的姿势,那张清冷的面容之上,终于也流露出了一丝错愕。
“居然连我的一剑,不,半剑都接不住……苇原中国的凡人现在已经变得这么弱小了吗?不过我看上次那个小家伙明明还挺抗揍的呀……”
“因为你上次揍的那个小家伙,是我的徒弟。”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银发女子眉头一皱,倏然转身:“是你么,鬼一?”
“自然是我。”
不见人影,只有一阵慵懒的笑声从天边传来,“绝地天通八百载,该死的都死了,该回去的也都回去了,只剩下你和我两个老古董还对这凡间恋恋不舍,赖着不肯离开。不是我,还能是谁?哦,还有,我现在已经不用那个名字了,从今以后,叫我果心吧。”
“果心么,比起你原来用的名字也好听不到哪去……所以你这趟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改名了?”银发女子撇了撇嘴。
“不仅如此。”
“那就是想替你的小徒弟出一口气?”
“非也,只是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善意提醒一句。”
“提醒什么?”
“离那个小家伙远一点。如今已经是凡人的时代,你不该轻易插手,更重要的是——”
那慵懒的声音微微一顿,着重地强调道,“那是我的徒弟,不是你的。”
……
民治丸悠悠醒了过来,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好像梦到了什么,但仔细回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觉得后脖颈一阵阵的疼痛,但她的意识仍然停留在那首令人怀念的摇篮曲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正好在一片暖红色的余晖中,看到了那个正在刻着木雕的身影。
这或许是她头一次这么安静地打量对方,昨晚兵荒马乱就不用说了,今天早上刚练完剑,精疲力尽,根本没有精力看别的东西,后来忙着吃饭喝汤,无暇他顾,即使是听琵琶的时候,注意力也多是放在那轻柔的歌声上面。
“这……”
但民治丸这一眼望去,却不由得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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