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09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我白天时见过她,是个瞎子——”

“身边还带着一个小鬼!”

寥寥三言两语,凭借着同伴之间的默契,蒙面人们已分成了两半,留下两人牵制民治丸,剩下的五六人齐齐朝着屋顶奔了上来。

毫无疑问,屋顶上面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长刀少女的同伙。虽然不知道对方是用的什么妖法,居然能影响他们的心神,扰乱气息,但一个瞎子,一个身材瘦弱的小瞎子,想也知道不可能有多少本事,只要近了身,一刀就能解决。

“舌头”只要有一个就够了,比起这个实力不俗,但姑且还在预料之内的少女,他们更忌惮可能出现的变数,先将这个会用“妖法”的瞎子杀了,将少女擒下,再把旁边那个小鬼抓过来当成人质,不怕对方不肯开口……

几个飞跳,最前面的那人已经翻身上了屋顶,目光望去,那小女孩看着这边,脸上满是惊讶,抱着琵琶的盲女则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像是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死期已至。

“等等,你们的对手是我,别想逃跑!”

底下传来少女愤怒的呵斥声,余光一瞥,对方气势汹汹舞着那柄染血的长刀,不过有两个同伴牵制着她,一时半会无法突围,更来不及救人了。

收回目光,自觉万无一失,这位蒙面人一边奔跑靠近,一边盯着盲女那白净的脖颈,想象着下一刻刀刃劈开骨肉,痛饮鲜血的手感,以及旁边那个小鬼绝望的表情,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恶意的笑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想起来了——柿子就要捡软的捏嘛!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比划不清

“所以我不是都说了吗,不要临阵脱逃,乖乖留在下面跟我打多好,好言相劝你们偏偏不听……现在好啦,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被捆起来,满意了?真的是!”

叨叨念念,念念叨叨,民治丸手里拎着她那把五尺长刀,低头看着地上好几个被困成粽子似的黑翼蒙面人,一边说话,一边还拿他们的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迹。

那几人敢怒不敢言,当然就算敢言也言不了——八寻出身伊贺,对于这些死士的手段所知甚深,一招撂倒他们之后,直接就将他们藏在嘴里的毒药给拿了出来,随后再将嘴巴牢牢塞住,免得这帮家伙咬舌自尽。

没人回嘴,民治丸又絮叨了几句,渐渐的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而此刻正好刀身也擦干净了,她扛在肩上,扭过头来,又冲着八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师父,我表现的怎么样?”

“还不错……”八寻点了点头。

“嘿嘿。”少女眼睛弯弯,高兴地笑了起来,不过她也清楚,一般以这种句式开口的话,下一句就该轮到“但是”了。

“——但是还有不少可以改善的空间。例如说刚刚借力后撤的时候,步伐稍微有点急了,这样容易保持不住平衡,从假跌变成真跌,以及……”

看吧,果然如此。民治丸忍不住在心中嘀咕道,倒是没有不满,而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在心里面做着笔记。

毕竟师父教徒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刚刚让自己陷入苦战的这些敌人,在八寻面前连一招都接不下,这种鲜明的对比非但没有让民治丸气馁,反倒让她越发斗志昂扬。

要知道,就在大约一年之前,她别说以寡敌众乒乒乓乓打这么久了,怕是一个照面就得丧命当场,保持清醒没有请“代打”的情况下,更是连最开始那薙刀的偷袭都躲不过去。

自家人知自家事,民治丸自认这一年间实力突飞猛进,说一日千里可能有点夸大,可至少九百九十八里是有的——而这些无疑都要归功于八寻师父。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倘若不得其门而入,再怎么挥汗如雨,仍旧难免事倍功半,除非天纵之才,否则断难有所成就。

因此虽说双方年纪相仿,然则达者为师,民治丸对于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头的师父,一直怀抱着满满的敬意……除了极少数情况之外。

比如她曾经偶然从窗户外面看到过一次,八寻大概是喝醉了酒,不知为何抱着自家女儿哭哭啼啼,小澪也与平日大相径庭,一副很成熟的模样,轻轻摸着母亲的脑袋,奶声奶气地安慰着。

只看那一幕的话,真不知道谁才是妈妈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民治丸都有些提心吊胆,深怕八寻清醒之后杀人灭口,只是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封口”,反而是初芽发现她与平时不同,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套……问出了理由,笑着让她别担心:“这是家常便饭啦,毕竟醉酒之人干什么都不稀奇,我和兄长见到过不止一次,跟八寻姐姐讲了,她自己都不在意的。”

“那就好……”

虽然不知为何初芽要在“我”这个字上特别加重了发音,似乎是在强调什么东西一样,不过民治丸听了这话,总算放下心来。

除了这些日常的琐碎趣事之外,大部分时候,在她心目中,八寻师父都是一个成熟……额,比较成熟……沉稳……可靠……反正就是差不多类似这种形象,领会精神就好!

“……我怎么感觉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八寻敲了敲拐杖,将这个突然开始在原地发呆的徒弟唤了回来。

依照她对民治丸的了解,就这会儿的功夫,对方说不定已经跑神跑到西伯利亚偷土豆去了。有一说一,这种神游天外的本事倒是与八寻自身颇有几分相似……但某人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感觉民治丸之所以出神,可能是觉得自己有点太唠叨了。

这样不好,自己可是一个青春靓丽的美少女——谁说只有二十岁以下才能叫少女——这样絮絮叨叨容易破坏形象,别人姑且不提,至少在徒弟心里,八寻还是比较想要维持住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

当然,这里的高大伟岸是指精神层面,与实际的身高无关。

八寻叹了口气,丢开了某些越想越觉得悲伤的念头,话锋一转:“算算时间,藤吉郎应该已经发现小澪……咳咳,发现了我留下的纸条,差不多该到了……哦,来了。”

说话之间,只听一阵耳熟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跑了过来。正是藤吉郎。

他身上仍然带着酒气,脸上也因为醉意显得有些红通通的,手里持着一盏提灯——这灯是用薄铁做成的,呈吊钟形状,装有手柄,即使是在战场上或者风雨中同样能提在手里照明,因此也被称作“长明灯”。

长明的灯火却显得微弱,如同萤火虫一般摇曳在黑暗之中。等到距离靠近,看清地上的几只“粽子”之后,藤吉郎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八寻姑娘,民治姑娘,这是……”

“如你所见,有人跳出来袭击民治丸,结果技不如人,被反杀了。”八寻摊了摊手。

“被我反杀了!”民治丸着重强调。

“看得出来……”藤吉郎扯了扯嘴角,扫了一眼旁边支离破碎的尸体,再看看民治丸的那柄长刀,就算他这些年出仕织田家后没少扛着长枪上战场,在修罗场上来来回回也走过了好几遭,但如今骤然看到如此血腥富有冲击性的一幕,仍是咋舌不已,胆战心惊。

虽然一样都是死,可被长枪刺死、打刀劈死、再或者是被弓箭射死等等,这些个死法都比不上一刀两断来得震撼人心。青年又咽了口口水,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八寻:“他们与今天树林里的那只‘兔子’有关?”

他刻意将兔子一词咬得很重,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八寻笑了一声:“你果然发现了。”

“当然,那只野兔出现得这么突兀,十之八九有问题。”藤吉郎答道,“而且回来替那兔子包扎的时候,很容易就能看出它腿上的那个伤口,不是陷阱或者被其它猛兽的爪牙所伤,分明是某种刃器导致的。”

至于为什么明明发现了这一点,却没有出言揭穿,则是因为藤吉郎自身并不不擅长武艺,当时身边又只有八寻三人,如果贸贸然开口,惹恼了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物,一旦暴起伤人,青年自己多半无法应对,到时又免不了要依仗八寻出手帮忙——像这种天大的人情,欠一次就够了。

“若是八寻姑娘你有意出手,又何必用得着我来提醒?既然没有说出来,肯定是有着你的考虑,我又何必越厨代庖?”藤吉郎如此说完,又苦笑着叹了口气,“没成想到最后还是将二位牵扯了进来,唉,真是无地自容。”

“意外意外,意料之外的麻烦,又岂是你我能决定的。”八寻揉了揉鼻子,“既然你来了,这帮人就交给你处理如何?就当做是你抓住的,之后要怎么做都随你的便。”

“感激不尽!”

藤吉郎闻言一喜。

原本这帮蒙面客在清洲城内行凶杀人,最后却是被一名外地来的客人拿下,讲出去小则颜面无光,往大了说,甚至会让尾张织田之名蒙羞,假如主公信长生气怪罪下来,又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八寻这句话的意思,相当于是将擒人的功劳拱手相让,不仅无过,更凭空得了一笔功绩,这让他如何不喜?只是惊喜之余,藤吉郎也明白对方的弦外之音,当即保证道:“八寻姑娘尽可放心,我一定会从他们嘴里撬出有价值的情报!”

“有劳了。然后就是请你等一下顺路将民治与小澪也带回去……民治丸是个空前绝后的大路痴,我可不放心让她独自回家。”

说话间,八寻将怀里抱着的女孩递给了民治丸,澪如今已经有些困了,小脑袋就跟钓鱼似的,在那儿一点一点,被这动作惊醒,强撑着对八寻露出了一个笑脸。

八寻如有所觉,也冲着她微微一笑,随即转过身来。

“八寻姑娘这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么?”藤吉郎在旁边问道。

“我刚刚放走了一个人,并随手往他身上塞了一块生姜。生姜的味道尤其浓郁,一时半会不至于消失,正好沿着气味追赶下去,看看他们的据点在哪,有没有别的同伙。”

说话间,八寻捏着鼻翼,稍稍用力吸了一下,像是觉得很难受一般,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果然我还是受不了姜的味道,太辣了……阿嚏!”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事实证明,感官敏锐也不尽是好处。藤吉郎沉默片刻,有些感慨:“八寻姑娘,你辛苦了……”

……

跑,跑,跑!

残月清辉,小树林内,黑衣人急急而奔!

他两手空空,原本拿着的薙刀早就落在了交战现场,也丝毫没有回头去取的意思——不要命了么!

本以为那个使长刀的马尾少女就是三人中唯一比较能打的了,谁知弹琵琶的小瞎子才是最深藏不露的一个,可笑他们还想着挑软柿子来捏,抓住人质让马尾少女投鼠忌器,结果谁能想到,这“柿子”居然是铁打的呢?

一想到那时的景象,这位黑衣人就是一阵战栗:在他们的注视下,那盲女起初怀里抱着琵琶,坐着一动不动,身旁的小鬼也仍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但随着冲在最前面的同伴距离拉近,刀锋挥出,那盲女也倏然有了动作……

乓!

她竟抡起琵琶,后发先至,结结实实的一击,将那位同伴砸下了屋顶,紧随其后,把手一扬,拨子飞了出去,在空中正好与那铡刀一撞,又回旋着飞回了盲女手中。

然而铡刀被这么一撞,有意无意变了个角度,竟朝着另一个同伴飞了过去,去势如电,直接在对方的手臂上带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鲜血溅起,琵琶抡起又收回,他却终于冲到了面前,镰刀扬起正待落下,盲女坐着不动,只是微微睁开眼睑,露出了半边暗淡无神的眼眸——那双没有焦点的眸子,理应照映不出任何事物,但正对着这双瞎眼的黑衣人,心脏却骤然重重一跳。

很难描述他在那个瞬间具体感受到了什么。

或许是云,或许是风,或许是乱舞如金蛇的雷电,或许是渺渺的高天……那一霎宛如永恒,回过神时,他竟已丢开了武器,不顾一切,转身就逃。这绝不是自己能够应付的对手,不逃……会死!

生物的本能正在尖啸着示警,这位黑衣人狼狈而逃,他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害怕死亡,身为死士,从小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然而他不怕死,却害怕毫无意义地死去,必须通知其他来到尾张的同伴,以及身在美浓的头领,那个叛徒并非独自一人,身边还有强援,必须改变计划……

突然,风中传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这气味几乎是立刻变得浓郁了起来,黑衣人站定脚步,愕然看向眼前的景象。

此处原本是他们临时的营地,虽然匆忙,却不草率,从外到内,布置了重重陷阱机关,哪怕事情败露,被织田信长的军队攻打,想来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本该如此。

但如今黑衣人目光望去,帐篷破了,机关大多都被拆毁了,只有少数成功激活,倒在地上的却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同伴……血流满地,尽是尸骸。一个披着漆黑斗篷的高挑身影,手持双刀,正站在一片血泊之中。

她脸上身上尽是血迹,头发披散着,只露出一双隐隐带着血色的眼睛。

有风吹来,掀起了半片斗篷,只见这女子的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底下满是血污,此时依然不停有血渗出,很难说空气中的这股血腥味,究竟有多少来自地上的尸体,又有多少是出自这位双刀女子。

“你……”

黑衣人眼神一缩,隐藏在黑布底下的表情瞬间扭曲,“你居然没有躲起来养伤……怪不得我们在清洲城死活找不到你的踪迹!”

“……”

女子一声不吭,只将左手握着的刀锋微微一扬,朝着某个方向指了一下。

循着刀尖的方向看过去,黑衣人只看到了一把染血的薙刀——它的主人早就死在了旁边,被一刀断首,死不瞑目。

“是要我拿起武器……与你一战吗?”

“……”

女子沉默着点了点头。

“哈,哈哈……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没想到我们都把你逼到这种地步了,你却还在遵守着这种无趣的规矩……”黑衣人安静了片刻,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在讥讽,或是自嘲。

那女子依旧不说话。

但黑衣人好似猛然间做出了什么决定,起初老老实实朝着那把薙刀走去,数步之后,忽的转身就跑!

他身法极快,又是豁尽全力,一闪已经没进了旁边的树林,背影刹那消失不见。

持双刀的女子脸色一变,正要追赶,只是刚一迈步,牵动了腹部的伤势,一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更多的血沁了出来。

但也就是在这一僵的功夫,树林外忽然传来了“咚”的一声,很清脆的声响。这声音恰恰是从黑衣人逃走的方向传来的,那女子呆呆地抬起头,刚好望见了一道娇小的身影。

闭着双眼,手持拐杖,右手则正拽着一条腿,有些吃力地将那个蒙面人一路拖了出来。对方自然已经晕倒了,脑袋上肿起了一块大包,胸口起伏,看着好像还剩一点气……

女子的视线又落在那根拐杖上面,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表情微微一变,握刀的手指也下意识更紧了一些。

“我帮你把这家伙拦了下来……现在你欠我两个人情了。”

八寻语气轻快,放开右手,又用拐杖点了点那个蒙面人的身躯,“话说回来,虽然小女子不是那种施恩望报之徒,不过……既然我帮了你一个忙,你起码也说一声谢谢吧?谢字又不用钱。”

“……”

女子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八寻微微蹙了蹙眉,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友好,可她又没有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丝毫的杀气甚至敌意,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一个古怪的猜测浮上心头:“事先说好,我可不是在讽刺你啊……莫非阁下是个哑子?”

真不怪她提前解释了一遍,如果单听这句话实在很像是在嘲讽对方,但那女子非但没有愠怒,反倒是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神情,用力点了点头,并努力发出了大概是她唯一能够吐出的声音,“啊……”

“……”

这下八寻也沉默了。

天下之大,偏偏让她一个瞎子撞见了一个哑巴……这叫什么事啊!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知旧雨

瞎子见哑巴——比划不清。

上辈子偶然看过的这句歇后语,如今化作现实,八寻却只感到一阵无奈。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这窗户是闭着的;有道是语言乃沟通的桥梁,对面这桥也是断的……这咋办嘛!

早知道就把民治丸一起带过来的……不过将小澪独自留在藤吉郎那边,不说小女孩乐不乐意,她自己也不太放心,所以无论如何,依旧免不了落到这种“单”顾无言的窘况。

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可一直这么沉默着也不是个事,最后还是八寻抬手揉了揉眉心,轻轻地叹了口气,主动出声道:“算了,总而言之,我叫八寻,如你所见,只是一个路过的好心人而已。至于阁下……既然有所不便,那就我问你答,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应如何?”

“……?”那女子微微一愣。

“放心,我虽然看不见东西,但有赖上天垂怜,这对耳朵要比常人稍微好使一点,勉勉强强能够察觉到你的动作……”八寻点了点自己的双耳,笑了一下,“首先,今天稍早时候藏在那片树林里头的人,应该是阁下没错吧?”

“……”点头。

“也就是说,当时你躲在那片林子里,等我们离开之后,并没有跟着去城下町,而是趁着他们一部分人出外搜寻,趁此机会突袭此处营地,大开杀戒……风中血腥味这么浓郁,想必死了不少人。我猜,他们应该都死光了?”

“……”女子先点了点头,随后却又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