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而且藤吉郎说他事先已经跟街坊邻居打过招呼了,这段时间不会有人来打扰,你想在这儿住多久都可以,而不管你有什么事情要做,最好都先等到把伤势养好了再说。毕竟古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八寻笑着说道。
听了这话,阿秀却显得有些迟疑。
“……”她并未出声,似乎正在心里纠结着某些事情,好半天,才摇了摇头。
八寻挑了挑眉毛,倒是并不怎么意外,只问:“你是有什么急事要做吗?”
“啊……”阿秀颔首。
“与那帮追杀你的人有关?”
“啊。”
八寻皱了皱眉头:“我说过不会寻根问底,但阿秀姑娘你要明白,你现在可是身受重伤,能够活着已是万幸,我是你的话,哪怕天塌下来了,也要先好好休息调养一阵,至少等伤口痊愈。否则无论你想做什么,结果都是白白送命而已——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命,何苦急急忙忙往外送呢?”
“……”
阿秀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八寻心知肚明,女子的这种表现并不意味着她被自己说服了,恰恰相反,是在用沉默表明决心。像这种倔驴一般的性格最难对付,她叹了口气:“好吧,那我也不劝你了。”
“……”
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刚说完这句话,还没等下文出来,却听到面前的女子骤然一缩,伸手抓住了放在身侧的双刀,整个人明显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警惕着望向这边。
一瞬间的愕然过后,八寻忽的意识到了原因:对方估计是想起之前被她趁其不备一拐杖敲晕的事情了。
“呼呼。”她只觉得一阵好笑,也真的笑出了声。
阿秀抿着嘴唇,只拿眼神瞪着这边,无言的谴责震耳欲聋。
“好了,不开玩笑,上次那是紧急情况,这回不会再突然出手了。阿秀姑娘你既然下定决心,小女子也无意再劝,多半也是劝不动的,但在那之前,不先去城里见一见那位浓姬夫人么——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原因,不过阿秀姑娘你之所以拖着这一身伤势,特意从美浓赶来尾张,应该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吧?”
提到浓姬的时候,能听出女子的心跳倏然快了一拍,八寻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猜对了,“既然如此,那你先在这儿待个一两天,等见了那位夫人再走也不迟。”
“……啊。”
阿秀这回又犹豫了好半晌,终于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下来。
总算暂时稳住了对方。八寻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机智,否则以这位女子展现出的急切态度,要是不拦着一点,恐怕都用不着等到明天一早,人就已经杀回美浓去了。
虽说她不喜欢多管闲事,然而一度救下来的人,总是不好眼睁睁看着对方去送死。既然达成了共识,八寻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边招呼道:“那就走吧。”
“啊?”阿秀没有动作,坐在原处,偏了偏头,似乎是在疑惑:“你不是让我先待个一两天吗?”
“我不是让你现在就去见浓姬夫人,再怎么说也是大名的妻子,肯定不是那么好见的。我是让你一块去吃藤吉郎的席……等等,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好像有点不对劲?”
八寻稍加思索,“算了,反正两个都是吃席,大差不差。”
“……”
此时无声胜有声。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四海波静
就结果来说,八寻并没能如愿以偿吃到藤吉郎的席——红白喜事,白事的席是席,红事的席当然也是席——但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藤吉郎是入赘的女婿,用俗话来说就是倒插门,是以婚礼诸般事项,包括招待客人等等,都是由老丈人那边一手安排。
而他的岳父大人浅野又右卫门长胜不过是个小小的弓组队长,家里不说一贫如洗吧,起码平时是没有什么余钱可使的,就连想帮女儿宁宁买一台新琴也是心无力,只能期待着在哪一场战争中取了某位敌将的首级,而且还不能是一般的将领,必须是敌方阵营的名将才行。
他这情况在尾张并非个例,作为四野有名的穷国,尾张这片地方下到平民,上到武士,日子过得都很清苦,即便是身为一国之主的信长,平时也就是吃点开水泡饭,偶尔有渔夫献上捕到的鱼类、贝壳等等,供领主改善一下伙食。
信长也不独占,每到这种时候,都会将一条鱼分得细细,从妻子到兄弟姐妹,再到近侍小姓,以及正好上门拜访的家臣,每人都能分到一小口,基本上是嘴巴一抿就没了的份量,尝不出什么滋味,然而在众人心中,却将这当成了无与伦比的美味。
“就算光是为了这一口吃的,也要为信长大人卖命啊!”不止一个人如此说道。
有人甚至感动得热泪盈眶,信长听说之后,只是挥了挥扇子:“太夸张了!”对他们的反应嗤之以鼻。
浅野长胜并未效仿主君的做法,他这次只请了自家的一众亲戚朋友,虽然也对着藤吉郎说过:“木下君,你如果有想要邀请的人,不用客气,尽管请他们过来!”但也仅仅是这样提了一句,此后就未再过问。
等到婚礼举行,家里早就挤满了人,如今这年头,人们都是铆足了劲生孩子,即使浅野家不算什么大家族,依旧乌泱泱来了几十个亲戚。
谁的舅舅伯伯、谁的侄子侄女、三姑六姨、堂表兄弟,等等等等,有些人并不住在清洲,而是分散在附近的村落之间,有的更是住在国外,因为这桩婚事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一番走马观花之下,藤吉郎仿佛当真成了耍猴人的搭档,坐在房间里,被人一个接一个地过来围观。
哪怕平时机灵聪慧的猴子,如今也早是一副晕乎乎的模样,眼睛都快变作了蚊香圈,不知道能否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又或者他的思绪早就跳过了这一场亲戚见面大会,飞到了隔间,与心心念念已久的未婚妻相会了。
好不容易挨到吉时,婚礼正式开始,新娘默默换上特别的衣服,在名为“物吉女”的照料女性引领下来到大堂,坐在新郎身旁。媒人夫妇与亲戚客人都候在隔扇的另一边,谁都没有发出声音。
“恭喜恭喜,祝千秋万世,白头偕老!”
物吉女按照惯例献上祝福,随后拿起摆在面前的酒瓶,为两人各自斟了一杯酒。一共有两个酒瓶子,一边挂着纸折的雄蝴蝶,一边挂着雌蝴蝶,要用哪一个酒瓶为新郎和新娘倒酒,其中都是有讲究的,轻易不能弄错。
接着就是交杯酒,藤吉郎面红耳赤,坐立不安,他身旁的少女倒是颇为冷静,那双好看的眼睛像是能说话一样,静静地望着他。待到这对新人喝完了酒,隔扇后面,有人默契退开,将空间让给了做媒的丹羽兵藏。
这位中年武士清了清嗓子,稍作酝酿之后,便用那久经历练的嗓音唱起了歌:“风儿来访,是从海边吹向了松树……松叶散落沾上衣襟,让我们来清扫树下吧!
“……在这高砂,尾上之松已甚是古老,自己也如同波涛近岸般年事已高,如今依旧在清扫落叶的我,还会如这松树般活下去吧!说来,这松原自很早的昔日,便是名所了……”
室内歌声苍苍,屋外风声飒飒,在角落里安静听着的民治丸悄悄偏了偏脑袋,小声向师父询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就唱起了歌——最开始她离得太近,气息喷在耳垂上,让后者一个激灵,差点整个人蹦了起来。
“抱歉抱歉……”少女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歉,随后乖乖拉开了距离。
八寻用意念瞪了对方一眼,懒得计较,只是招了招手,待民治丸靠近,咬着耳朵轻声解释。
她过去几年游历各地,靠着一手琵琶赚钱,曾经多次被邀请在别人的婚礼上弹奏曲目,因此对这方面并不陌生,何况早在当年刚学琵琶的时候,千代女就教过她这首歌了。
这是能剧《高砂》的其中一节,作者乃室町初期的猿乐师世阿弥,讲述了一对夫妇相生松的故事,故事之中,这对松树精尽管相隔万里,却因为深厚的爱情得以跨越距离,厮守终生。
因为寓意美好,只要有人结婚,不管天南海北,从出羽到九州,婚礼上基本都会有人演唱这首谣曲,已经算是一种不成文的默契了。
不过八寻平时自己弹唱是一种味道,听千代女唱又是另一种味道,如今这位中年武士开口带着一股浓浓的尾张乡音,唱的甚至有点跑调,然而那浑厚的声音,自有一种岁月的斑驳,不算多么好听,却令人别有一番感触。
可惜对方显然并不怎么专业,唱着唱着就开始有点磕磕巴巴的,有些地方或许是记不清了,直接用哼哼啊啊的语气词随口糊弄过去,这还不是一次两次,反而越甚,到得最后,整句基本全是语气助词,听不出什么意思了。
但丹羽兵藏本人唱得投入,旁人也不介意,不知道是谁在中途突然跟着唱道:“……我便是九州肥后国,阿苏宫的神主,名唤友成的便是我了!”
虽然是同一首歌谣,这位唱的却是另一个流派,不管是歌词或是唱法都与丹羽兵藏有所出入。随后是第三个人:“白云遥遥,船路悠悠,眼看着前方就是播州了,就是播州的高砂了——”
“……从未见过京都,这次特意上京一访,顺便还想看看播州高砂的海滨……”
一个人插嘴,两个人跟,到了第三个人再往后,俨然就是乱七八糟,一发不可收拾了。浅野长胜起先还在拿目光去瞪那些开嗓的人,后来见没什么用,叹了口气,也放任他们胡闹了。
“真是的,明明还没喝酒,怎么一个两个都跟醉了似的……”
丹羽兵藏被抢了风头,倒也不恼,反而主动停了下来,更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唱得有点微妙。热闹到有些吵闹的气氛中,八寻侧耳听了听,隔扇的后头,那对新夫妻正在小声交谈:
“怎么办?”
“原本按照规矩,等兵藏大人唱完这首高砂,就可以撤下隔扇了,但现在这样……”
“要不然……算了?”
“不成!”却是那名物吉女插了一嘴,语气严肃,“起码也要等到有人将四海波那段唱完,有个好兆头才行!”
“但是夫人您听,那边都乱成这样了……”藤吉郎无奈。
“那也不成,规矩就是规矩!”
听着隔扇对面的窃窃私语,以及这边七零八落的歌声,八寻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拿手打着拍子,随意地唱了起来:“此地乃是播州国的高砂,停在水滨的小舟呀,高高地扬起了帆,高高地扬起了帆……
“潮水与月亮一同升起,穿过淡路的岛影,也将鸣尾的海面远远抛在了身后,前面便是住之江了,前面便是住之江了。
“……四海波静,时风平稳,就连树枝也不会发出摇晃的声响,这便是天皇陛下的治世;相生的双松吉祥和睦,丰饶的人们乐业安居,对您的恩惠不尽感激,对您的恩惠感激不尽——”
这歌声并不响亮,轻轻柔柔,却在这一片喧闹中,清楚地传了出去。
……
“师父,你唱得真好听!”
夜幕之中,一支火把摇晃着照亮前路。
阿秀手握火把,走在前面,民治丸跟在后头,脸色红扑扑的,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刚热闹的氛围中走出来。她侧头看向八寻,语气很是欢快:“不过我们为什么要提前离开呀,藤吉郎的岳父大人刚刚不是还说想感谢你帮忙解围吗?”
婚礼尚未结束,接下来便是新郎新娘入房,宾客们则还要喝着酒吃着菜,热热闹闹地折腾到后半夜,但八寻只讨了几杯酒喝,又替民治丸与阿秀要了点吃的带走,随即便早早地告辞离开了。
藤吉郎一度想要挽留:“八寻姑娘,再多留一阵呗。”
“留不得,接下来你与宁宁姑娘不是就要进洞房了么?还是说……你想让我全程听着?”
八寻没有说得太明白,藤吉郎愣了一愣,立马反应了过来,当即也闹了个大红脸:“不不不……抱、抱歉,我漏了这一茬……”平日里嗓门跟锣鼓有一拼的青年,此时却是声如蚊讷,轻易听不清楚。
“所以呀,这顿饭不妨就先欠着,之后找机会再让你情一顿就是了。当然,如果织田家的武士大人心疼饭钱,倒是也可以就此作罢……”
“既然八寻姑娘开了这个口,就算是倾家荡产,这顿饭我肯定也是非请不可了。要不然……”
“要不然?”
“……”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盯着我的拐杖看。”
“因为我就是在盯着你的拐杖看。”
“呼呼。”
“哈哈哈哈!”
藤吉郎一路将她们送到了门口,接着又被人抓了回去:“……作为婚礼的新郎官,这么胡跑乱跑像什么话!赶紧回去,别让新娘等急了!”
“知道了——”
猴子就这样被抓了回去,就在今天晚上,他将一脚踏进名为婚姻的坟墓,从此不复自由身。这话对于其他三妻四妾的武士来说可能不太适用,但宁宁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位未来的北政所可是敢直接跑到安土城,向织田信长当面抱怨丈夫的花心。
而信长也十分之配合,为此还特意写了一封信去告诫猴子,这封信后来被宁宁当做法宝,三不五时拿出来在丈夫面前炫耀——只从这件事上,也能稍微觑见这位姑娘的个性。
想来猴子婚后应该是不会无聊了。
八寻优哉游哉地想着,一边又招呼着民治丸与阿秀走快一点,虽然不觉得藤吉郎会这么猴急,不过谁知道呢,她得赶紧在对方奔赴生命的大和谐之前尽量走远一点,免得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好孩子不该听的动静——
会长针眼……不对,针耳的!
至于小澪则是又睡着了,被民治丸抱在怀里,脑袋枕着某个软软的位置,睡得十分香甜。拜此所赐,民治丸的声音都变得比平时格外小了一些:“话说回来,师父,刚才你唱的那首歌……”
“怎么了?”
“虽然歌词很喜庆,确实很适合在婚礼上表演,但我总觉得……听起来心里不是滋味。”少女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怎么描述自己的这种心情,“四海风平浪静,风不吹条……可能以前真的是这样没错,但现在已经……”
“四海波静,时风平稳,这便是天皇的治世”,然而如今的天皇与满朝公卿早已形同虚设,就连当初架空了天皇,取而代之的幕府将军,如今也只是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相生之松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可能还好端端屹立在播磨国的神社里,但人们的生活却绝对称不上丰饶,饥一餐饱一餐还是其次,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战火吞噬。
从武士到农民,人们既期待着打仗,又畏惧打仗,既想在战场上立下功名,讨取首级,打了胜仗之后在敌人的领地上肆意掠夺;又害怕被敌人杀死,或者是吃了败仗,自己的家人遭到敌军欺辱,生不如死……
看似矛盾,但所谓的人心,归根结底,也只不过趋利避害四个字。然而究竟何者是利?何者是害?倘若生在盛世需要去感谢谁的恩惠,那么不幸生活在这个纷乱的世间,是否又要去怨恨谁人?
“我曾经听别人说过,如今之所以兵燹连连,大家都很难吃饱肚子,都是因为幕府倒行逆施,从天皇手里夺走了权力……如果能让天皇陛下重新执掌这个国家,情况就会变得好起来吗?”
“……不会的。”
过了片刻,八寻才轻轻地回答道。
“自从神武东征以来,天皇治理之下同样有过兵变,有过灾荒,有过数之不尽的苦难,而镰仓幕府建立之后,直到现在的几百年里,依旧有一段时间,百姓们可以过着相对安定的日子,不用担心战祸。”
“天皇是人,将军也是人,只要是人,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她叹了口气,“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们只是不凑巧活在了这个‘分’的时代而已。”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不愧是师父,说的话就是有道理。”民治丸念叨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就连沉默的阿秀也忍不住抬头看了这边一眼,眼里闪动着讶然的光芒。
八寻摇了摇头:“这话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
“是一个叫罗贯中的人……应该吧。”
“罗贯中?好奇怪的名字。”
“因为他是明国人。”
“原来如此。”民治丸恍然点头,但脸上依旧满是憧憬之色,“师父居然还认识明国人,真是太厉害了!”
“……”
这马屁拍得八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轻轻咳嗽了两声:“有一位蓝染先生曾经说过,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感情,民治啊,你要擦亮双眼,不要老是这样夸人,容易让为师……咳咳,让我骄傲自满。”
“但我觉得师父你就是很厉害啊!”民治丸一脸真诚,“不过这位蓝什么先生的名字也好奇怪,莫非也是明国人?”
“不,他是日本人。”
“日本有人姓蓝的吗?”
“应该有吧……你看我不就是姓八吗?”八寻以身作则。
“有道理。”
民治丸连连点头,似乎马上就要被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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