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回到清洲之后,信长问他:“这事做得不错,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一般人或者要钱,或者想在织田家谋一个差事,不管是什么请求,他都会痛快地答应下来,但这位长相如猴的青年却俯下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请让我在城里做个小小的仆从吧。可以的话,最好能跟在大人您的身边。”
“也就是说,你想在织田家做事了?”
“不想,或者说暂时不想,因为猴子我还不知道大人您是不是值得跟随的主君。良禽择木而栖,猴子亦然,在这个世道,如果跟错了主人,走错了路,结果将是无比的悲惨,所以我想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看,用自己的脑袋和心灵去思考,去感受,去挑选一位能够让我心悦诚服的主人——就是这样,希望您能再允许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允许我想走就走。”
“哈哈哈哈,好!那从今天开始,你就负责为信长提草鞋吧!我允许你随时离开清洲城,在那之前,你尽可以睁大这双猴眼,好好看看信长究竟值不值得你献上忠诚!”
“感激不尽!”
这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了,与藤吉郎的这番交谈,给信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其他平庸之人不同,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只猴子拥有的潜力,千金买马骨,买的从来都不是马骨本身,而是消息传开后,闻讯而来者献上的千里宝驹。
“这世上的芸芸众生,说穿了与马匹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要掌握了方法,就能够加以驱使。若是贪财之人,便以财帛诱之;若是追名逐利之人,便以名利动之;至于那些不屑虚名、不好钱财的忠义之士,凭借着大义名分,照样能让他们尽心出力,为信长所用。”
“与以上这些人打交道都不难,真正困难的,是那种重情的人。”信长口中说着,随意抬起手来,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们用这里思考,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事物,愿意为之付出牺牲的东西……大部分时候都很清楚,但一旦用到这儿……”
他又指了指心口,“……一切就变得不同了。就像岳父大人,他曾经百般算计,步步高升,最终将美浓一国据为己有,这其中每一步的冷静与绸缪,都让人惊叹不已,要是岳父大人真心要做,又怎么可能会让义龙有反击的机会?不过是有些犹豫,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这才错过了时机。人心难测,哪怕是冷血的蝮蛇,也会被亲情左右,何况别人呢?
“感情这种东西,一方面容易利用,一方面却又很难彻底把握,就像白乐天的那句诗一样,‘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难,难,难啊!”信长叹息道。
归蝶若有所思:“您这是在说,那位盲姑娘乃是重情之人?”
“没错,信长本想让她去美浓打探一下先前义龙病死的消息是真是假,这事情对一般人而言或许相当困难,但如果那些传闻属实,对方乃是伊贺出身,又有着能够轻松击败又左卫门的本领,应该是轻轻松松才对。可从头到尾,对于信长许诺的报酬,不管是钱财、宝物或者名位,那张脸上都没有半点变化,就连眉毛都没有晃上一晃——这说明盲姑娘并非自抬身价,而是真的从心底里不在乎这些东西。
“所以阿浓,你懂了吧,尽管你向猴子保证,只要对方前往美浓帮你姐姐一把,事后必然重酬感谢,然而就连一国之主的信长也拿不出能让她心动的条件,又何况是你呢?”
信长笑着反问。
之前归蝶姐妹相见的时候他虽不在场,事后妻子却并未隐瞒,一五一十,包括嘱咐藤吉郎如何如何的内容,全都告知了他。
“不过那位盲姑娘是个聪明人,即使猴子不说,她也肯定能猜到这一点,心里面必然有所想法。再加上你姐姐最开始也是被她所救,如果不在乎,又怎么会出手救人呢?在不涉及利益算计的情况下,纯粹出于本人的感情,反倒更容易做出你所期盼的行动。所以信长才让你不用担心……明白了?”
“明白了。不愧是您,一语惊醒梦中人。”听了这番话,归蝶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语气佩服地说道。
只是目光望过去时,却见信长一言不发,也不合眼睡觉,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眼神在黑暗中闪动着奇妙的神采,看得她稍微有点害羞:“怎……怎么了?”
“阿浓,露馅了。”
信长突然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眉心,“你要是真的担心某件事情,眉头皱起来的痕迹会更轻,更不经意一点,放心之后的表现也太刻意了,显得有些做作……你不正是因为预料到了猴子的反应,知道他必然会选择隐瞒,这才特意说了那一番话……怎么样,信长有说错吗?”
“……不愧是您。”同样的言语,截然不同的语气,归蝶这回是真正地笑了起来。
“这世上有很多人不喜欢聪明的女子,但信长不一样,酒要喝最烈的酒,马要骑最野的马,信长的妻子,自然也要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女子,只有这种女人,才能陪着信长一起走下去!”
说话之间,那只手指一直往下,顺着那如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直到大拇指触碰到了归蝶的嘴唇。信长目光灼灼:“平时要怎么样随便你,不过在信长面前,你不用藏拙,大可将自己的锋芒展现出来。哦,既然是蝮蛇的女儿,应该称作毒牙才对吧?”
“就怕这毒牙露出来,早晚有一天会咬在您的脖子上。”归蝶露齿一笑。那白森森的牙齿在黑暗中尤为醒目。
“哈哈哈!这话说的有趣,你昨天不是才刚刚咬过一口吗!”
“哦,听这意思,您莫非是还想再试一次?”她的嘴角翘起,眼中也闪烁起了奇异的光芒。
“有何不可?”
“那就……得罪了。”
她的声音莫名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肌肤的温度也比常人更加冷上一些,当肢体缠上来时,信长似乎真有一种被蛇缠住的错觉。但他不仅不害怕,反而歪起了嘴角,带着一团熊熊的火焰,反客为主,迎了上去。
长夜漫漫,对于这间屋里的两个人而言,更是如此……
……
“师父,你的水!”
“师父,你的饭!”
“师父,你的斗笠!”
“师父,你的包袱!”
“师父,你的拐杖!”
“师父,你的女儿!”
次日,日上三竿。民治丸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把一样又一样东西递了过来,八寻接过女孩儿,抱着她转了一圈,又将人放回到民治丸的怀中:“……最后这个就不用了。”
澪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了过来:“妈妈……”
“乖,妈妈过几天就回来了,这段时间你就跟民治姐姐留在这儿,不要调皮,做个好孩子,知道了吗?”她随后蹲下身去,拿手指刮了刮女孩儿的鼻尖。
可能是觉得有点痒,澪挪了挪身体,本来还想努力保持着那副撒娇的模样,但没一会儿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知道了,澪会做个好孩子的!”
“恩,真乖。”
八寻揉了揉女孩儿的脑袋,缓缓站起身来,又对着民治丸说了几句。无非是让她不要吃得太多,尽量别惹是生非,留给她的零用钱不用节省随便花,但是不要吃得太多,看好小澪,有什么问题去找藤吉郎求助,如果藤吉郎没回来,就去找他的老丈人他们帮忙,以及最重要的,别带着小澪各种胡吃海塞,免得吃坏了肚子……
这方面就显出龙子的好了。虽然吃得多,但龙子从来没有得过病,好像那一大堆食物都被装进了四次元口袋,消失得无影无踪;民治丸则是不同,还处在肉体凡胎的阶段,吃多了总是喊着肚子疼,尽管最后都是有惊无险,八寻却老担心她过几年得胃病。
她上辈子得过胃病,深知其中辛苦,而且这年头又没有那些花花绿绿的胶囊药片可吃,得了病更是一件苦差事……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八寻总觉得自己比起父亲,好像更像一个苦哈哈的母亲。
原以为有小澪一个女儿在就够麻烦了,没想到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大只的女儿,这“女儿”甚至比自己小不了几岁……恍惚间,八寻终于能理解次郎法师当初被她抱着叫妈妈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了。
得亏法师大人脾气好,没把她按着暴打一顿。
果然佛门中人就是慈悲为怀啊。
“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好……师父,一路小心。”
“知道了,澪也是,等妈妈回来,给你带美浓的特产,你要好吃的还是好玩的?”
“要好玩的!”女孩儿举手道。
“师父,我要好吃的!”民治丸跟着回答。
“我没问你。”
“呜……”
“不过也会给民治你带一份的,放心吧。”
这两句话之间,少女头顶并不存在的耳朵垂落又竖起,身后不存在的尾巴也高兴摇晃了起来:“师父最好了!”
“没错,妈妈最好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门外,挥手道别,八寻撇了撇嘴,嘀咕着:“真会拍马屁……”脸上却不禁露出了微笑,随后转过身来,敲着拐杖,笃笃笃笃地走了出去。
“让你久等了。”
藤吉郎等在街角的位置,见她过来,笑着挥了挥手,调侃道:“哎呀,八寻姑娘的这份天伦之乐,当真让人羡慕。”
“羡慕的话,不如将你的母亲也接过来?反正你也已经有自己的宅邸了,不用寄人篱下。”
“其实我也这么想,本来还写了一封信托人带回去,想让老妈和姐姐过来参加婚礼,但她们两个说什么我既然有幸被主公提拔,更该专心奉公做事,不该为她们操心分神……唉,让人苦恼。”藤吉郎说着叹了口气。
“是个好母亲啊。”
“当然!”
提及母亲,藤吉郎脸上不禁流露出怀念与尊敬的表情,只是这副神色很快又消失不见了,他有些愧疚地看向八寻:“对不起,八寻姑娘,结果到最后还是要让你跑这一趟。”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去美浓又不是为了救你。”
“但……”
“很早以前,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杀人痛快,救人却很麻烦,但人生在世,不能只图痛快而畏惧麻烦。’有道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救了阿秀姑娘一回,也不在乎再多救一次……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送命呀。”
八寻笑着摇了摇头。就像她说的一样,在听藤吉郎说完事情的经过,得知了阿秀的身世与现状之后,她苦思冥想纠结了一整晚——才怪。其实满打满算只纠结了不到五分钟,然后灌了两口酒,却忘了这是尾张当地的土酒,口感醇烈,等到再回过神时,窗外已经天亮了。
这酒喝着远比其他地方更烈,却没有什么后劲,醒来之后也不觉得头脑昏沉,反而神清气爽,精神奕奕,顺势就做出了决定。尽管太过仓促,但正所谓在抛出硬币的一瞬间,心里面其实就有了答案,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决定,只是缺乏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已。
毕竟与前些年不同,她如今已不再是独自一人,有一个养女需要照顾,行事自然不能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要是换成以前,想救就救了,孑然一身,又岂会担心事后的报复?
但人的性格并不会这么轻易改变,哪怕有所顾虑,她也没办法做到放任一个认识的人白白丧命。先不说她对阿秀印象不错,即使对方是一个陌生人,为了朋友不惜拖着重伤之躯独闯虎穴龙潭,单是这份义气,便让八寻无法袖手旁观。
既是如此,又何必犹豫?
至于那位浓姬夫人的想法,她或多或少也猜到了一二,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纯粹自己想多了,在与空气斗智斗勇……无论如何,这些算计即便是真,也不会影响她的决定。
她的本心想要救人,于是就决定去救了,除此之外,还需要别的什么理由吗?
何况武艺这种东西,太久不用就会变得生疏,自从在远江定居以来,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真正与人生死搏杀了。安逸的生活会让人身心退化,若是太平时节倒是无碍,但生在乱世,如果荒废了本事,等到当真发生什么事情,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正好趁这个机会,磨一磨剑,活动活动筋骨、之前遇到的几个楚叶矢众本事稀松平常,不过这么有来头的一个组织,其中肯定有高手存在……用薙刀的比较常见,挥舞大镰与铡刀的却是少之又少,正好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想到这里,八寻不禁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跟在旁边的藤吉郎忽的缩了缩脖子,只觉得凉飕飕的,莫名有一种被剑锋刺中的错觉,他甚至忍不住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脑袋已经掉了下来。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百分之一千笃定这是八寻姑娘搞的鬼。
所幸这股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消失无踪,藤吉郎目光一瞥,只见那张稍显稚气,与几年前初见时并没有多少区别的面容上,正浮现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实话实说,八寻姑娘长得好看,五官精致,笑起来时更是动人,尤其她长相是偏向柔弱的那一类,身材娇小,又总是闭着眼睛,那副可怜楚楚的模样,宛如暴雨过后,树梢将落未落的花瓣。
要是不知情的普通人,难免会为了这份美丽怦然心动,甚至打从心底深处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想要将这个可怜的女子护在身后,让她不再被世间的风雨吹打。而要是心理阴暗一点的,或许会闪过一丝不太积极向上的欲望,就像小孩子摧残昆虫一样,想要将她这样那样……
但藤吉郎两者皆非。
他只单纯觉得对方的这个表情煞是眼熟——几年之前,八寻姑娘正是带着这种柔弱恬静的笑容,在松下嘉兵卫面前杀了一个他的客人,又将剑圣上泉信纲的外甥当众暴打了一顿。
何况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藤吉郎觉得自己应该是属于比较好色的类型,平时在路上看到一个长得不错的少女都要盯着看半天,唯独对于八寻姑娘,硬是没有半点世俗的欲望。
不光是他自己这样,这两天藤吉郎也旁敲侧击,悄悄向男仆权藏,以及其他平时聊得来又见过八寻的人问了一遍,无一例外,大家众口一词地夸奖道:“真是一个不得了的美人儿!”
“但不知为何……”
“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对吧对吧,明明长得比我家媳妇漂亮多了,但总觉得像是在看木头雕成的菩萨一样,美则美矣,就是……”
“不,与这位奇妙的盲姑娘比起来,我觉得菩萨的雕像反而还更——喂,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或许有的人就是这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藤吉郎如此心想,相比之下,果然还是自家的宁宁最好了,不仅漂亮,还能让他真切意识到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
“我怎么觉得……藤吉郎你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情?”
蓦然一句话插了进来,青年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下意识答道:“我只是在想,在想……八寻姑娘你长得很庄严,就跟八幡大菩萨一样!”
“……?”
八寻一头雾水。
但藤吉郎已经急忙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这段时间美浓与尾张的关卡卡得很严,就算一般的旅人也很少放行,稍微有点可疑之处更是当场扣下甚至斩杀……所以有事在身的旅人,大多都会选择先绕路去其他地方,然后再往美浓。
“不过阿秀姑娘心急如焚,想来应该不会浪费时间绕远路,宁可冒点风险,也会选择直接从尾张过去……八寻姑娘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还是得找个熟知地形的人带路。正好我有这方面的门路——”
他顿了顿,“八寻姑娘,你听说过蜂须贺一族吗?”
……
第一百三十二章 蜂须贺
尾张国,海东郡,蜂须贺乡。
此地位于那古屋的西面,距离清洲只有数里之遥,但历代尾张之主,从原本的尾张守护斯波义统、义银父子,到织田信秀,再到如今的织田信长,都没能彻底统治这片土地。
任凭尾张的城头大旗变幻,多少家族兴衰,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眼中没有斯波,没有织田,更加没有室町幕府的存在,他们心目中的领主,唯有当地的土豪蜂须贺一族——据说这个家族本是足利将军的分支,后来在应仁之乱中迁到此处,改姓定居。
不知道这个说法是真是假,无论如何,经过上百年的耕耘,蜂须贺的族人们早就在这里深深扎下了根。
他们并没有固定的领地,平日里大多住在乡野,依靠着耕田、养蚕、买卖马匹等等谋生,与普通的农民、商人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一旦时机到来,这些人同样也会取出盔甲,拿起刀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成为各方都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因此才被人们称作野武士,意思是生活在乡野之间,没有主君,没有归属的武士。
“……”
佛堂之内,一个披头散发,貌相凶恶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闭目合掌,向着祖先的牌位默默祈祷。
屋外正是晌午,明媚的阳光直射而入,但这男人的身躯如同铁塔,将这光亮尽数遮挡在外,只有一片巨大的阴影落在牌位之上。许久,这片黑云般的影子才微微一晃,离开了房间。
这是一座草木葱郁的大宅院,历经岁月风霜,整个院落到处都覆满了青苔,乍看之下,竟有几分像是人迹罕至的古寺。树荫之下,栽着一片翠绿的竹子,有蜻蜓从竹叶间一晃而过。
那男人手里握着一支长枪,大步往前,沿着小路走进树林,迎面而来的秋风之中,很快就多出了一阵嘈杂的锤音。
这片树林从他的祖先那一代就存在了,一直没有砍伐,直到前几年他突然让人在其中整理出了一片空地,盖了几间屋子。
乒乒乓乓——
捶打的声响越来越近,空气中的温度似乎也有所上升,映入眼中的,赫然是两栋冶炼房,几个匠人正在满头大汗,忙个不停。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这边,小声提醒了一句,那个年纪最大的铁匠当即放下了工作,出了屋子,跪拜行礼。
“小六大人,您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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