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1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第一时间察觉到局势变化的,往往不是身在其中的武士豪族,而是那些行走各地,低买高卖的商贾,而物价的涨跌起伏,又让其他的寻常百姓心有所感。

仿佛山雨将至,就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了起来……

“唉。”

时间约莫是下午,然而天色阴沉,密云不雨,呜呜的风声乍起在天地之间。这里是井之口附近的一处关卡,值班的士兵背靠着墙壁,仰头看着那远方的山城,忽的发出一声叹息。

“无端端的叹什么气?”

旁边的同伴问道。这士兵扭过头来,正要回答,旁边已经有人抢先说道:“这还用得着问,肯定又是在想念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了呗。”

“哦?”

“你居然不知道,他家那婆娘前不久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那模样,了不得,啧啧,比普通婴儿足足大了一圈,一看就知道将来长大了肯定特别能打。说不准还能谋个正儿八经的武士身份呢。”

“别拿我开玩笑了,那小子未来怎么样不知道,反正一定特别能吃……”这位被调侃的士兵愁眉苦脸,“本来就已经是在紧巴巴的过日子了,现在再多一张嘴,估计大家伙全都得挨饿……”

“好了好了,现如今这世道,哪家不是饿着肚子过日子,忍一忍就好。大不了哥几个帮帮忙,平时有事没事上门接济一下——对了,你家那婆娘好像长挺漂亮的啊。”

“滚!”那士兵白了对方一眼,随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仗打……再不出去抢一波,咱就快要没米揭锅了。”

“看你这话说的,今年年初不是刚打过一场硬仗嘛。”

“嗨啊,那场仗就别提了,本来听说国主大人联合南近江的六角出兵,我还以为必胜无疑,谁知道却被打得大败……后来国主大人就一直待在城里,没再出来过,不知道是被这场失败打击到了,还是真像那些传言说的,得了什么怪病……”

“嘘!”话音未落,猛地被同伴瞪了一眼,这士兵自知失言,也立即止住了话头。气氛一时有些沉默,但很快,又听到了别的声音:“嘿!哟!嘿!哟!”

这吆喝声却是从道路另一头传过来的。

头顶的一大片乌云,黑漆漆就像凝固的墨汁一般,没有什么光芒,让周边的一切景物都显得模糊不清。有人举起了火把,借着光芒望去,只见远远的一行人正在靠近过来。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一个身披轻便甲胄的男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火,腰里用草绳绑着一柄大刀,头发凌乱,脸上带着一股蛮横的气息。稍后一点,则是两人扛着一台轿子,方才他们听见那“嘿哟嘿哟”的声响,也正是这两个抬轿人发出来的。

轿子在他们的肩膀上一摇一晃,看这简单的样式,里面之人应该不会是什么高官显贵,但后面还跟着四个仆役装扮的男人,两两一组,各自抬着一个沉重的大箱子。

“停下来,快停下来!”

两个士兵迎了上去,挥舞着拿起长枪,让来人停下,“你们是什么人,从哪来的,要去哪里?”

或许是见那个佩刀男人貌相凶狠,显然不是善类,他们的语气比起平时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称不上和蔼——镇守关所的这门差事本身没什么薪水,却是一个众人争抢的肥差,原因是什么自然不用多问。

尤其是像这种位于井之口附近的关所,更是受人欢迎,毕竟美浓境内三步一关,五步一卡,要是真有什么可疑人物,敌国间谍,也早在国境附近就被拦了下来,怎么可能安然来到这边?

既然不是可疑人物,那就好办了。

但这一行讲究看人下菜,什么人可以稍微拿捏一下,什么人最好乖乖放行,这帮老油条皆是心里有数。

他们最喜欢的是那种过路行商,一来有钱,二来无势,这种人往往不会介意花钱消灾,其次就是那种不上不下的武士家眷,不至于一脚踢到铁板,又不至于穷到全无油水可刮。

在几个士兵看来,眼前的这帮人,显然就是一只可爱的“小肥羊”。

只是他们一时间没有靠得太近,站在长枪的攻击范围之内,有些戒备地打量着最前面那个男人。如果对方表现出一副强势的态度,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这笔油水不刮也罢。

不过显然对方很会做人,不仅没有出言呵斥,更是一抬手,让身后的轿子和行李都停了下来。随后将灯递给一个抬轿的仆役,主动走了过来:“几位兄弟,辛苦了。”

一张嘴就是标准的美浓口音。

听到这熟悉的腔调,士兵们互相对视一眼,原本的戒备之情顿时一松,“这轿子里的是什么人?”

“是我家夫人。”男人回答道。

对于士兵们后来抛出的问题,他也都应答如流,与这副凶狠的外表不同,男人的语气温文有礼,令人不禁心生好感。

几个士兵本来是想要给一个下马威,吓唬吓唬对方的,但在三言两语之间,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在不知不觉间削弱了不少。

“……就是这样,我家主人早前有幸在城中谋了个一官半职,实在思念家里妻子,于是命我尽早将她接过去,一家团圆。”男人拱了拱手,又将一物递上,“这是通行的文书,如果各位仍不放心,可以现在就让人去城里确认一番,期间我们在这等候即可。”

那些士兵交换了一个目光,点了点头,主事的小队长接过文书,大致看了看,笑着答道:“原来如此,那可真是要恭喜你家主人了,虽然按道理来讲我们不应该阻拦什么的,但毕竟有职责在身,还请打开箱子,让我们检查一下行李。”

“当然。”

男人并未阻拦,挥了挥手,立刻有仆人过去打开了箱盖,士兵们走过去,拿长枪翻了翻里面的东西,又用枪柄用力一戳——偶尔会有那种试图躲在行李之中浑水摸鱼的密探,所以才养成了这种习惯。

只是此时枪柄戳下去,并没有碰到什么东西,里面真的就是一些家具装饰,随身的物件等等。

“手脚轻一点,别把别人的东西弄坏了!”小队长大声说着,一边又走到涂漆的轿子旁边,说声“得罪了”,往里面窥探了一眼,不敢多看,又马上收回了目光。

是个美人啊。

他在心里想道,又提着枪过去加入了搜查的行列。佩着刀的男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到他们搜查完毕,便靠近过来,每个人塞了点钱。数额不多,却足以让这些原本想出言刁难的士兵乖乖闭嘴了。

“好了,过去吧!”

“多谢多谢。”

片刻之后,士兵们终于放行,男人连声道谢,吩咐下人又抬起了轿子,扛着行李,通过关所,继续往美浓走去。

对于这些士兵而言,这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笔,大概到明天也就忘记了,另一边,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一片树林边上站定歇息。男人到附近的小溪取了点水回来:“夫人,喝点水吧。”

“谢谢,不过附近没有外人在,阁下也不用唤我夫人了吧。总感觉这个称呼听起来挺奇怪的……”轿子里的人轻声笑道。

“唯恐隔墙有耳,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男人说完,又过去吩咐其他人轮流放哨,喝水歇息,等事情交代完毕,这才重新回到轿子旁边:“这里已经是井之口一带了,远远的能看到稻叶山城。如果我没记错,前面应该只剩下最后一处关所,咱们速度快一点的话,入夜之前就能到城下町了。”

“前面还有啊……”

轿子里的年轻女子动了动身体,将刚才藏起来的拐杖重新抱在怀里,一声叹息,“就这么一点路而已,居然在途中安排了十几道关卡,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这其实还算少的了,我曾经听人提到过,从淀川河口到京都,沿途总共有三百八十个关所,要是没有拿到减免之类的特许状,光是这一路的通行费用,就足够让一个普通的商人倾家荡产……”

男人也跟着苦笑了起来,“当然,美浓也不是一直如此,至少在道三大人执政期间,有意鼓励商人来往,不仅没有加设关卡,更废除了不少土岐时期的关所与税项,拜此所赐,井之口一度欣欣向荣,热闹繁华……可惜这些都是明日黄花了。”

相比起商人来往,贸易流通,立下重重关所,层层抽税,无疑更加立竿见影。虽然大家都清楚这是杀鸡取卵,并非长久之计,但战乱之世,朝不保夕,活过一天算一天,指不定就为他人做嫁衣了,又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呢?

“话说回来,我原本还在想咱们到底要怎样混进美浓,没想到居然是用这种方法……这种质地的衣服我还是第一次穿呢,也是头一回被人叫夫人,感觉有点不够踏实。”

轿子里的这位“夫人”,自然便是八寻了。

她在藤吉郎的帮助下与蜂须贺搭上了线,小六正胜行事雷厉风行,甚至没有拖到第二天,当晚就命人收拾出了两个大箱子的行李,又让自家的妻子与女儿替八寻梳洗打扮,并且换了一身新衣服,当场就从一个穷兮兮的乡野村姑,摇身一变变成了颇有气质的武家少妇。

反正她自己看不见,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商业吹捧,反正身上这件衣服的质地相当不错,远比平时穿的麻布要好,让穿惯了粗糙衣物的八寻总觉得浑身别扭,颇有一种背心拖鞋进五星级酒店吃自助餐的意思。

“哎呀,八寻姑娘你长得漂亮,皮肤也白,就是想必平时不怎么用心装扮,也不化妆,白白浪费了这一副好底子……听我一句,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糟蹋下去了,年轻的时候没事,等再过一点年纪,三十岁往后,再想保养可就费劲了……”小六的妻子一边帮她料理外表,嘴里一边唠唠叨叨,一番折腾下来,有没有变得好看不知道,反正八寻是没了半条命。

几百年后一堆化妆品品牌也就算了,现在这个要啥啥没有的时代,化妆打扮居然也有这么多名堂和说道,实在是让八寻大开眼界,相比之下,她甚至觉得打打杀杀都要比坐在梳妆台前轻松多了。

还好不用亲自动手。

等到外表好不容易打理完毕,小六又挑了几个靠得住的仆人,让八寻坐进轿子——这东西其实应该叫驾笼,四四方方,里面空间不大,要是成年男性估计只能盘腿坐着,但对于八寻而言,甚至有些宽敞——其他人扛着箱子,再让自己的亲信长井半之丞带路,出了尾张,直奔美浓而来。

一般来说,女子出门在外,本就容易遭人轻视,对于行李的检查等等也不免比其他人宽松一些,而就算遇到那些戒心比较重的,也只会将注意力放在那两个大箱子里,怀疑其中另有玄虚,却根本想不到,真正的目标正堂而皇之坐在轿子里呢。

“啊,下雨了……”

原本是想着歇息一阵,喝点水喘口气就接着赶路的,谁知没一会的功夫,阴沉沉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半之丞吩咐众人拉起雨幕,又聚在一棵大树底下避雨,同时趁这个机会,也让他们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雨势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打在泥土之中,溅起一片片雪白的水雾。

天地间晦暗不明,八寻坐在轿子里,倒是没有被雨淋到,但她听着外面的风雨之声,又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没被淋着,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要不然……我出去一下,你们轮流进来避一避吧。”

“夫人安心待着即可。”果不其然被半之丞拒绝了,对方一本正经地说道,“再怎么样,也没有让女人淋雨的道理。”

“哎呀……”

八寻耸了耸肩膀,就着清水,又啃了一小口干粮。正在慢慢咀嚼,忽然间,她微微偏了偏头:“长井大人。”

“请直接唤我半之丞。”男人先是这么提醒了一句,接着才问:“夫人想说什么?”

“我不太确定,不过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听她这么一说,半之丞微微一怔,目光转向四周,只见两个箱子依旧放在原地,但一路过来的六个仆役,如今却只剩下五个了。风雨交加之下,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问题在于,那个人去哪了?

……

风如吼,雨如泣,草鞋踩在水坑之中,将那一瞬间映出的身影再度踩得粉碎。一副仆役打扮的年轻人正在风雨中飞奔,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似乎生怕有人追赶过来。

但无论回头多少次,他都只能看见那片迷蒙的雨色。

最后一个关所已近在眼前。

有士兵迎了上来,手握兵器,满脸警惕:“站住——”

话音未落,这个年轻人已经大喊道:“我乃是义龙大人的密探,如今有一伙尾张的贼子偷偷溜了进来,正在不远处的树林里休息躲雨呢!快把人都喊上,跟我一起去抓住他们!”

虽然整个人都被这场大雨淋成了落汤鸡,一副狼狈的模样,可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脸上也满是喜悦之情——潜伏多年,眼看立功在即,焉能不喜?

这下发达了!

年轻人喜滋滋地想道。

……

第一百三十四章 螳螂捕蝉

“……就在这前面了!”

白雨,黑天,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仿佛是想将整片天地彻底冲刷一遍似的,如泼如倒,声势惊人。

那个年轻人顶着雨水一路飞奔,没有蓑衣,没有雨具,早被浇得浑身湿透,连眼睛都睁不太开,只能勉强眯成一条线,艰难望着前方,一边频频回头,看向那些紧跟在身后的斋藤家兵士。

在听他讲述了事情大概之后,关所的小队长可谓惊喜交加,惊的自然是有敌人悄悄摸了进来,然而如今既然已经知晓了他们的存在,这笔功劳大半都要归在自己身上。根据具体的情况,甚至升官发财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他手下的一众大头兵,升官是没什么指望了,但惦记着立功后的赏赐,一个个同样干劲十足,再加上那个自称国主密探的年轻人一番鼓唇弄舌,卖力渲染,说是点子扎手,要他们留神应对,千万不能大意。

于是小队长看着跃跃欲试的手下们,索性把手一拍,把整个关所的人手统统带了过来。

一个好的上司,肯定是有钱大家一起赚的啦。

至于关所,反正又没长脚,一会儿没人看着还能跑了不成?哪怕没有这一段插曲,既然下起了雨,这帮兵士也是要去附近三三两两躲雨偷懒的,左右没有“肥羊”过境,不差这一时三刻。

“你说——那帮人是尾张蜂须贺的?”小队长脑袋上戴着一顶阵笠,防风挡雨,倒是不像其他人那般狼狈,一边赶路,一边竟还有多余的心思开口发问。

“没!错!”

年轻人的声音从前方遥遥传来。

虽然双方的距离理应不远,前后差不到十步,然而在这疾风骤雨之间,不仅前头的身影若隐若现,传过来的声音亦是模糊不清。

“确定是——六个人没错吧?”小队长扯着嗓子喊。

“对!还有一个女瞎子,没什么本事,不用理会!”

这些情报早前都已经听年轻人说过了,他此时只是再确认一遍而已,几个眨眼过后,听到了回应:“为首的叫长井半之丞!是蜂须贺的重臣,知道很多情报!一定要活捉!”

“这是当然!”

这句话落在小队长耳中,俨然有一种居高临下,吩咐他做事的感觉,心里不禁有些恼火。可考虑到对方自称国主大人的密探,他又不好贸然发难,只能咬了咬牙齿,暗自不忿。

就在这几句话之间,离蜂须贺众人停留的森林也越来越近了,但隔着雨幕,根本看不清具体的情况,年轻人稍一犹豫,伸手往背后比划了一下:“我先过去稳住他们,你们找机会出手——”

把话说完,也不等其他人的回应,他自顾自往前走去。同时飞快转动着脑筋,打算随便找一个理由,先糊弄住长井半之丞,免得这位蜂须贺小六的心腹生出疑心,导致事情再出变故……

下一刻,年轻人的脚步倏然一顿。

“人……人呢?”

大树底下空空如也,轿子也好,两个装行李的大箱子也罢,以及最重要的长井半之丞等一行人,竟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原本以为是自己找错了地方,只是目光一扫,又在地上发现了被重物压过的痕迹。

没错,确实就是这里……

年轻人眉头紧皱,试探地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反倒是身后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那个小队长带着一众手下,乱七八糟地包围了过来。眼见这一幕,不由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人呢!”

“不是说有尾张的贼人么!怎么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怎么回事?”

相比起手下的吵闹,小队长则显得冷静一些,走到年轻人身边,沉声问道。阵笠之下,隔着滚落的雨水,他用一种质疑的视线打量着对方,握住枪柄的手也变得格外用力。

“不是,你听我解释,他们刚刚还在这的……你看地上,这边还有箱子压过的痕迹,可以证明我没有撒谎骗人!”

年轻人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匆忙解释着,随后反应过来,“对了,肯定是他们察觉到了危险,急急忙忙逃走了!带着那么重的两个箱子,不可能跑得太远,我们分散去找!”

“……可以,不过你要跟我一起。”

小队长沉吟了片刻,尽管内心已有怀疑,却不甘心两手空空而回。他确实发现了那些痕迹,从侧面佐证了年轻人的说法,既然如此,四下找一找也无妨,就算实在不行……

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这个所谓的“密探”——最坏的情况下,把这家伙逮住交上去,也算凑合有点收获了。

如此想着,小队长又点了两个人跟自己一道,防止对方轻易溜走,再将其他手下分散开来,四处搜寻。

虽则在大雨冲洗之下,很难找到足迹,不过正如那个年轻人所说,那帮尾张的探子带着一台驾笼,两个箱子,肯定是跑不远的,应该就在附近。果不其然,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箱子——

也只有箱子。

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静静躺在山坡的背阴处,旁边一个人也没有,竟像是被抛弃了一样。小队长与年轻人交换了一个目光,走上前去,用长枪挑开盖子,又拨了拨里面的东西:“这就是你说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