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20章

“当然。”

“那……”八寻酝酿了一下，把碗往前一递，“大人，行行好，给一点吧。”神情与语气一瞬间就变得楚楚可怜了起来。

“这个……八寻姑娘，莫要玩笑。”

“我没开玩笑。碗里当然要先有几个铜钱，别人才知道你是乞丐嘛，所以……给点。”

“……”

蜂须贺一群人欲言又止，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耸了耸肩膀，都露出一个苦笑，随后每个人摸了一文铜钱放进去。看着八寻笑嘻嘻地一个个谢过去，一时之间，竟是谁都没办法将她与之前那个坐在轿子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划上等号。

“好了，好了，多谢各位慷慨解囊，小女子今天总算不用忍饥挨饿了。呼呼，感谢感激，感恩戴德呀。”

八寻将手里的碗晃了晃，听着里面丁零当啷的声响，满意地笑了起来，接着又团团做了个揖，这才敲着拐杖，笃笃作响，往外走去。

……

事实证明，这个法子果真有用。

比起一个干干净净的空碗，里头已经躺着几文钱的碗，再加上八寻这副可怜巴巴的外表，无疑更能让人生出想要布施的念头。这就跟做买卖会找托是一个道理，完事开头难，只要有人起头，第二个第三个，自然也就接踵而至了。

一个上午晃荡下来，手里的破碗越来越沉，摇晃时也不再发出铜钱撞击的清脆声响了，如果八寻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乞儿，如今应该是又喜又怕，喜的自然是“生意”兴隆，惊的则是不出意外，很快就有同行要盯上自己了。

偌大一个井之口，当然不止她一个乞讨的，而这帮人领地意识极强，一般都是互相抱团生存，对于无缘无故闯进来的陌生面孔格外排斥，她这次又没有提前上门拜过码头，几条街走下来，身后便已经多出了两条尾巴。

她假装没有注意到，脚步一转，逐渐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背后的那两个人也跟了过来，过得片刻，其中一个突然离开了，不知道是去报信了，又或者绕路去前面堵她。

八寻笑眯眯地往前走，时不时摇晃一下破碗，通过传回来的声音，大致判断周围的情况——这种类似蝙蝠的回音定位技巧又被称为“心眼”，在各个流派之中都有着类似的招数，只要肯下苦功，其实不难掌握。

但对普通人而言，这一招主要是用在夜晚的遭遇战，又或者是睡着觉突然被人袭击，一片黑暗中，只能依靠声音判断方位。而对于八寻，这一招说是安身立命之本也不为过。

当啷，当啷——

笃笃笃——

拐杖的敲地声，碗里铜钱的碰撞声，这些声音拐进了一条小巷，越走越远，跟在后面的那人见状也跟着加快步伐，一头钻了进去——但当他抬起头时，却愕然发现前方空无一人。只有阳光从屋檐的缝隙间照洒进来。

从背后照进来的日光更加灿烂，将他脚下的影子又拉得更长、更宽了一些。

不对……

那是另一个影子，与自己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这人背后倏然涌上了一股冷意。还没等他做出更多的反应，当啷当啷，又听到了铜钱的碰撞声，这次却是近在咫尺，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脑勺发出来的……

“抓、到、你、了。”

……

第一百三十六章 鼠有鼠路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亲在家嗷嗷待哺，下有三岁的孩子需要赡养，看在我这一家子的份上，千万请饶……饶我一条小命吧！”

这位兄台似乎远比八寻所想的更加胆小，她才刚吓唬了一句，连装神弄鬼的装字都还没施展出来，对方便已经一屁股坐倒在地，一边慌慌张张往后蹭，一边哭丧着脸在那干嚎。

情感之充沛，语气之真挚，倘若放到后世的群演剧组里，怎么也得往他的盒饭里加个大鸡腿。

只可惜美中不足……

“你用错词了。”

“啊？”

“赡养这个词一般不会用在自己孩子身上。”八寻提醒道，“要不然，我当做没听见，你换一个别的词。”

那人居然当真思考了起来：“那就……抚养？”

“这个可以。”

八寻点了点头，又觉得这段对话属实奇怪得很，正忍不住想笑出来，忽然听见坐在地上的这兄台猛一吸气，情绪收发自如，下一秒钟又是眼泪汪汪的样子：“求你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亲在家嗷嗷待哺，下有三岁的孩子需要抚养，看在我这一家子的份上，千万饶我一条小命吧！”

“……”

一回生二回熟，起码这次不结巴了。

“好了，我不杀你，你起来吧。”

饶是八寻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多少也有些哭笑不得。

对方倒是听话，一下就跳了起来，驼着背，弯着腰，两只手搓来搓去，离着几步距离，用谨慎的目光打量着这边。八寻本想等他开口，等了一会，却始终一言不发。

“你不说些什么？”

“多说多错，嘿嘿，你先请，你先请。”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八寻敲了敲拐杖，“首先，你是谁？”

“你问我是谁……”男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双手一摊，“如你所见，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乞丐，无上无下，无亲无家，虽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大多数时候都吃不饱的可怜人。”

明明他刚才还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如今忽然又变成无家无亲了。不过八寻反正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方在说瞎话，事到如今，便也懒得吐槽，又问道：“那你觉得我是谁？”

“你的话，当然……”男人先看了看那支拐杖，又看向装了铜钱的破口碗，以及那身打满补丁的褴褛衣裳，最后才落在那张被乱发遮挡的年轻面容上，笑了起来，“当然和我一样，也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乞丐，对吧？”

“既然大家都是吃百家饭的乞儿，世道这般艰难，是不是更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一下。”八寻笑着说道。

这男人眨了眨眼，作恍然状：“是这个道理，所以姑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关照的吗？”

“哎，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你也知道，像咱们这种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每天走街串巷，虽然只是为了讨一口饭吃，但有意无意之间，偶尔也能听见一些新奇有趣的故事。如果我想把记得的故事讲给别人听，或者是听听其他人的故事，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呢？”

“这就看你想吃哪一碗饭了，是上好的大米，还是杂粮粗粮——最近主人家好像出了点问题，一下子腾不出手招待你我这种穷人，如果想吃正儿八经的大米饭，只怕要再等一等……而要是只想凑合着吃上几口，又不嫌杂粮稗子伤牙的话，倒是有一个好去处。”

“那就……有劳了。”

“不敢有劳，不敢有劳。来来来，这边走，这边走。”

……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武士有武士的做法，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乞儿马医，同样也有自己的一套游戏规则。

正因为这些人身无分文，什么都没有，所以不会引人惦记，又因为通常他们没有一个固定的居所，不管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所以在很多地方，都会有聪明人特意将这些乞儿聚集起来，充当耳目，收集情报。

所谓“大米饭”，指的即是当地的领主大人，为领主效力，待遇怎样不提，至少安全性是有一定保障的。

而与之相对的稗子杂粮，自然就是另外一些不太能见光的势力了。

要么是他国的密探，要么是民间的地头蛇等等，各式各样，不一而足，最大的特征就是不好打交道，像粗粝的粮食一般，一不小心就会磨坏牙齿，甚至把小命都丢了。

这位兄台是个聪明人。如果八寻没有猜错，他最初跟在自己后头，多半是见她独自一人，看上去又是一副瘦瘦小小的样子，很好欺负，想着找个机会将她碗里的铜钱抢了，起码也能解决一两餐的问题。

但随后走进小巷，发现跟丢了人，意识到算盘打错了之后，这位兄台顿时表现得十分配合，一点要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倒是省了八寻不少力气。

一路走来，她跟着对方左转右拐，选的净是那种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偏僻小道，行走间四周的人声渐渐远离，越显寂静，只有拐杖的敲地声笃笃响起。然而走着走着，八寻偏了偏头，眉毛却微微地皱了起来。

这条路，怎么感觉好像是……

“姑娘，不得不说，你这副扮相比我厉害多了。”

忽然，不知道是不是感觉两人之间的氛围太过沉闷，对方突然用一种钦佩的语气说道，“我以前也装过瞎子，毕竟比起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外表可怜一点才会有人同情施舍……但尝试了两天就放弃了，闭着眼睛根本走不了路，三步一跌，五步一撞，多要到的那点钱还不够医药费呢。不像姑娘你，看起来简直就跟真的一样！”

八寻扯了扯嘴角，并未解释，而是随口开了个玩笑：“想学吗，想学我可以教你。”

“想啊。有什么诀窍么？”

“诀窍很简单，你先找一把刀过来，或者其他锋利一点的东西，实在不行，就把你的两根手指竖起来。”

“然后呢？”

“然后往自己的两眼用力一戳，短暂的疼痛过后，你就学会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原来如此……等一下，不对，这样一来我不是就真瞎了嘛！”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生不了，怎么想都生不了！”

对方咋咋呼呼的叫嚷声中，八寻的一对眉毛却是越皱越紧，脸上也不禁露出一种有些微妙的神色。

过得片刻，带路的这男人终于在一座宅邸面前停了下来，伸手一指：“就是这儿了，这里的主人家虽然是外来的，不过已经在这住了好几年，平时出手还算大方，给的饭食里面也没有掺太多沙子，与其他几家比起来已经是挺良心的了……我以前与这家的人打过几次交道，勉强算是认识，要我帮你介绍一下么？”

“嗯……好意心领，但我想，应该不用了吧。”

“真的？先说好，你不用跟我客气，咱们虽说刚认识没多久，但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男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在这时，屋里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可能是听见屋外有人说话，片刻之后，一个人把头探了出来：“是谁……哦，我就感觉这声音听起来耳熟，原来是杉丸啊。不是说这几天有事要做，让你先别过来的么！”

“哎呀，甚内大人，其实是因为——”他正要解释，忽然发现屋里那人的视线越过了他，望向背后，那眼神并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八寻姑娘，你回来了啊。”

一边说话，对方一边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而这位名叫杉丸的男人呆了呆，这才反应过来，这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而在场除了他们两个，也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扭头，正好从女子那乱发披散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苦笑。

“……我回来了。”

八寻苦笑着点了点头。

怪不得她越走越觉得对方带她过来的这条路莫名熟悉，敢情这位兄台口中的“好去处”，原来就是蜂须贺一族在这边安插的据点……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一点。

在门前脱了草鞋，跟着那个名为甚内的蜂须贺部下走进屋内，又喝了几口凉水润润嗓子，这才来到客房，盘腿坐下，甚内坐在中间，另一边则是那个叫杉丸的年轻男子。

“——哈哈哈，真没想到你小子明明平时挺机灵的，这回却好巧不巧盯上了八寻姑娘，若非她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恐怕你现在早就躺在哪个角落里，有进气没出气了。”

过得一阵，从杉丸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甚内先是呆了一呆，随后猛地大笑起来。

他并非是这次跟着长井半之丞过来的仆役之一，而是在很多年前就受了小六的命令，常年待在美浓井之口，原本在道三还活着的时候，他主要是负责与斋藤家进行沟通，再将情报传递回尾张的使者工作。

然而在道三身亡，义龙夺权之后，由于记恨蜂须贺当初站在父亲那一边与自己作对，一上台就撕毁了道三曾经与蜂须贺一族定下的密约，甚内本想撤回尾张，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个据点好不容易经营了这么多年，就这样废弃掉实在可惜。

再加上日本局势一变再变，义龙与邻国频频摩擦冲突，与小六一商量，索性又留了下来，借助那些无所事事的地痞与乞丐，搜集情报，静待时机——蜂须贺小六并非是甘于平凡之辈，他如今虽然被人蔑称为野盗之流，但体内依旧流淌着武士的血脉，心中也仍然怀揣着成为一国一城之主的梦想。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藤吉郎说动，这趟让半之丞随八寻一同起来，一方面固然是想要报答道三当初的恩情，另一方面，未尝也没有伺机而动的意思，想着一旦美浓出现什么变故，他就能够在第一时间加以利用。

窃国的蝮蛇已死，下克上的种子却随着他的事迹，悄然埋进了许多人的心中。

“甚内大人您就别挖苦我了，要是早知道这位八寻姑娘是你的贵客，就算再给我十个，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那种歪心思呀。”杉丸脸上带着苦笑，连连摇头，“好险，好险，差一点就没办法回去见我阿娘了。”

“也亏你还记得你娘。”

甚内撇了撇嘴，随后又回过头来，跟八寻解释道，“八寻姑娘，这小子名叫杉丸，别看他年纪不大，在这一带倒是有点名气，消息灵通得很，三教九流和什么人都说得上话，这次的事情，我本来也想让半之丞去找这小子打听一下的，不过也不知道他躲去哪里了，这几天死活找不到人，没想到今儿反倒让你给碰着了。”

“嘿嘿，其实是我娘前两天又犯病了，我一时间又拿不出钱买药，所以想着上山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几味药材……”

“最后找到了吗？”

“没找到，不过万幸等我回来，阿娘的病已经自己好了。”杉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神情很是开心。他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稍微换了换姿势，问道，“所以甚内大人，听您这话，莫非您和这位八寻姑娘有什么事情想找我打听？”

“有是有，但不知道你小子的嘴巴够不够牢靠。”

“这一点您就尽管放心吧，我杉丸的牙齿虽然不整不齐，只要上嘴唇和下嘴唇那么一并拢，就跟被针缝起来了一样，哪怕是我亲爹睁眼，亲娘复生，也别想让我吐出一个字来！而且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住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阿娘还在那儿呢，她老人家含辛茹苦把我赡养……不对，是抚养长大，我哪能连累她老人家啊，是不是这个道理？”

“好了好了，问你一句话而已，罗里吧嗦一大堆做什么！”

甚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正要出声，忽的又看了八寻一眼，“八寻姑娘，你觉得呢？半之丞跟我说过，你虽然头发挺长，见识却不短，让我多听一听你的意见，怎么样，你看我要不要跟杉丸小子说这件事？”

“甚内大人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小女子自然没有异议。”八寻微微一笑，回答道。

“恩！”甚内顿时露出了一个笑容，用力点头，“果然，半之丞说得没错，你确实有见识。杉丸这人虽然平时滑里滑头，真正遇到什么大事的时候也还算靠谱，可以信他。”

被夸奖的杉丸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那既然八寻姑娘没有意见，小子，我就把这件事情跟你讲一讲，记住，除了在这儿的三个人之外，你不准再向任何人提起一个字，否则我决不轻饶！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好，首先，我们正在找一个女人，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受伤不轻，三十来岁年纪，长得很漂亮。怎么样，这段时间你有见过或者听说过这样的人物吗？”

“这……”

原本甚内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只是随口一问，谁知杉丸听了却是一愣：“甚内大人，您描述的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什么？在哪里见到的！”甚内脸色一变。

“就是昨天，我从山里空着手回来，正在心里面发愁呢，却刚好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长得很好看的女人从我家走了出来。我还担心她是什么歹人，就把她拦下来，问了几句，发现那居然是一个哑巴……”

……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黄雀在后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好吧，其实还是有点费功夫的。

甚内与半之丞一样，深得小六器重，否则也不会将美浓这边的情报事务交由他来负责。所以既然他与这个名叫杉丸的年轻人认识，而且愿意为其做担保，八寻便也不妨相信一回，听一听对方是怎么说的。

反正最后要是发现搞错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无非是多浪费一点时间而已。

何况按照杉丸的描述，他当时看见的那个女人约莫三十岁出头，虽是一副平民打扮，没有佩戴武器，不过外表听起来倒是与旁人口中的阿秀形象颇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