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2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凉风阵阵,秋意森森,一片烂银也似的月华斜斜照进屋子,洒在地上,苍白如霜。

黑衣人捏了捏肿了一圈的手腕,略略活动几下,又将脚上的绳子也解开了,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其实没受什么伤,那女瞎子不知道是有意如此,亦或是纯粹巧合,苦无的几下攻击,基本都是皮肉之伤,别看血流得多,其实并不怎么影响行动。

相比之下,最严重的反倒是刚开始挨的一拐杖,直到现在脑门还火辣辣的痛呢!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黑衣人恨声说着,不过他有自知之明,并没有一脱困就立刻去找人麻烦,毕竟对方既然能撂倒他一次,想来肯定也能撂倒第二次。

如今最好还是从长计议,先回去禀报了消息之后,再带着一众兄弟过来,就算那个瞎子真有点三脚猫本事又如何,双拳难敌四手,这笔账终归是要一一清算的……

等等。

他正打算翻窗走人,脑子里忽的闪过一道闪电。

那个瞎子的苦无碰巧划开了捆住她的麻绳,后来的那个人又碰巧没有重新把布塞回去……这么多的碰巧,真的单纯只是巧合吗?又或者……

思绪飞转,黑衣人脸色一沉,不过他并未因此犹豫太久,毕竟就算真是他猜测的那个可能性,也总好过留在这里任人宰割——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他把手一撑,从窗户掠了过去。

虽是身上有伤,他的动作依旧轻盈如燕,尤其是在这空旷的深夜之中,只见那件染血的黑衣恍若一张轻飘飘没有重量的纸片,被风一刮,倏然翻卷着,融入了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另一道人影从暗处现身,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

又是新的清晨。

一夜好梦,睡醒神清气爽,八寻伸了个懒腰,梳洗完毕,一边吃早饭,一边与甚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只见“啪”的一声,房门开了又合,一个人带着尚未散尽的满身凉气,大步走了进来。

正是半之丞。

他一进来,这边的两个人便都止住了话头,八寻侧过脑袋:“半之丞大人,您回来了。”

“抱歉,跟丢了。”

半之丞脸色不太好看,一进来也不寒暄,直接向着女子低头致歉。

“咦……您这话是从何说起呀?”

八寻一脸不解。

半之丞则是又叹了口气:“昨天我注意到那个楚叶矢众手上的麻绳被划开了,立即就明白过来,八寻姑娘你肯定是想故意放他离开,缀在后面一路尾随,所以出去之后并未离开太远……一直在附近埋伏。

“但不知道是中途被对方察觉到了,又或者是他从一开始就有了怀疑,跟了没多久就被甩开,不见人影了……本以为这次可以一雪前耻的,唉,实在无言以对。”

“半之丞大人无需介怀,多亏有您在,我们才从那人口中得知了这么多有价值的情报,终于不用再做睁眼瞎了——”八寻一面说话,一面特意将眼皮睁了开来,那无神双眼一晃即逝,随后再合上。

“……”

然而现场没有负责吐槽的人在,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半之丞正想随便起个话题打破一下僵局,突然脸色一变,两眼一亮:“不对!这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而是我自己决定要跟上去的,如果八寻姑娘你真想钓鱼,那么除了我之外,当时肯定还有别人跟了上去,对不对?”

八寻笑而不语。

“是谁,八寻姑娘你自己,又或者……”他的视线不禁望向旁边。

自从他进来就沉默不语的甚内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终于反应过来了!哈哈哈哈,你过来之前,我正在跟八寻姑娘绘声绘色形容你被甩开之后,是怎么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的,哈哈,当时真是有趣极了!”

“甚内,你这家伙……”半之丞忍不住磨了磨牙。

而即使被他用力盯着,这位胡子拉碴的大汉依旧歪着身子坐在原处,拿手指不停抓着自己乱糟糟的胡须,语气调侃,脸上也带着玩味的笑容:

“兵者诡道,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小半,除了读死书之外,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啊。”

……

第一百四十章 涟漪初溢

“……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帮人的据点在哪,什么时候都能找上门去,这件事就不如暂时先放到旁边,还是先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聊昨天拿到的那些情报吧——小半,你站着干嘛,坐啊。”

“你……”

半之丞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反唇相讥,而是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

甚内见状,笑嘻嘻地凑过去,拿他那只蒲扇大手用力拍了拍半之丞的肩膀:“怎么,这是闹别扭了?”

“没有。”

“哈哈哈哈,那看来是真闹别扭了,啧啧,就像喝醉了酒的人总爱说自己没醉没醉,一样的道理。”

甚内哈哈大笑,又赶在对方反驳之前话锋一转,“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别老是斤斤计较的惹人笑话,在你回来之前,我正和八寻姑娘谈论你昨天从那家伙口中问到的东西呢——话说回来,你觉得他这番话大概能有几成是真的?”

“不到五成。”

“哈,那他可真够实诚的。”甚内哂笑一声。

这边几个人都不是刚离巢的雏鸟,当然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拿到的情报,基本上就没有几句话是真的,然而所谓的谎言,如果全是假话,又不足以取信于人,所以稍微有经验放一点的都会选择真假参半,如何分辨其中真假,去芜存菁,正是彰显内行人本事的时候。

“多亏了八寻姑娘昨日的误导,让那位楚叶矢众以为我们是为了寻仇而来,因此在这方面应该会着意隐瞒,相对的,在其他地方就不免有所疏忽……但我昨夜匆忙,没有特别把心思花在这上面……听你这意思,莫非你与八寻姑娘已经大致厘清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的了?”

“差不多吧。别的不提,至少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情他应该没有撒谎,毕竟这个谎话一来没什么必要,又很容易被人揭穿,最重要的是……要是那家伙不提这个茬,咱们可能压根就不会往这个方向去。估计他是想用这个话题将咱们的注意力转向别处,不过就结果来说,倒正好是歪打正着了。对吧,八寻姑娘?”

“没错。”

八寻微微颌首。

昨天那位楚叶矢众交代的情报中,最让他们在意的,自然便是与阿秀有关的事情。

据说斋藤义龙在年初不幸罹患麻风病,数个月前猝然病逝,只是一直秘不发丧,尽管北近江的浅井长政与尾张的织田信长屡次出兵试探,但在无法彻底确定义龙的死讯之前,谁都不敢贸贸然再起战端。

万一义龙是诈死的话,岂不是就一脚踏进了陷阱之中?

对于这位威名赫赫的蝮蛇之子,谁都不敢大意,免得不小心被他狠狠地咬上一口。

但若是按照这位楚叶矢众的说法,义龙确实死了,因为病情恶化太过迅猛,死得过于仓促,甚至连辅佐的家臣都没来得及指定,而他的继承人斋藤龙兴又是一个胸无大志、耽于逸乐的少年,才智与志向皆远远无法与其父亲祖父相比。

主少国疑,本是大忌,尤其是在现今这种两面逢敌的状况下,更是人心惶惶,而那些斋藤家的重臣则是看出了新君羸弱,都在趁机想方设法拉帮结派,山头林立,形势一触即发。

楚叶矢众内部同样也不太平。

其中一部分人坚定站在了斋藤龙兴这边,试图维持局势,却还有一部分人认为龙兴软弱,不足以支撑美浓国,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居然想要将义龙的孪生妹妹阿秀请回去,趁着义龙死讯尚未公布,让她假扮其兄长,用义龙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威势,喝阻国内国外各种蠢蠢欲动的势力与人心。

然而阿秀早在道三与义龙翻脸之后就站在了父亲一方,战败之后下落不明,还没等这帮人成功找到她,消息却已经被内部的奸细走漏了出去,龙兴派的楚叶矢众当即决定抢先一步,寻找并杀死阿秀,彻底断了他们的这个想法。

“……大概就是这些了。啧啧啧,明明人数没多少,内斗起来却是一等一的勤快,蝮蛇和儿子打起来先没了一批,现在又裂成两半,我还挺好奇他们现在还剩下多少人的……真是应了八寻姑娘的那句话,‘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哈哈哈哈!”

甚内将方才经过两人梳理的情报重新又说了一遍,直讲得他嘴唇发干,连喝了两大碗茶水,又笑道,“我虽然没怎么跟这帮身上画着鬼面具的家伙打交道,但过往也听说过不少他们的名声,本来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现在看来,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惧,不足为惧哉。”

说到最后,居然还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地掉起了书袋。

半之丞白了他一眼:“不足为惧,那你别喊别人,自个去对付呗——反正你也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哪了,早点出门,争取天黑之前回来。”

“啧啧啧。”不知道是找不到话反驳,又或是单纯不想太接这个茬,甚内咋了咋舌头,继续说道,“总之,昨天咱们抓到的那个家伙,照他自己说是想要找到阿秀姑娘,让她代替死去的义龙坐镇美浓的那一派,因为要提防另一派的追杀,所以才需要躲躲藏藏。”

“倒是合理。”

“是啊,但也有可能是觉得我们几个不太像站在稻叶山这边的,所以才特意将自己说成是反龙兴的那一派。”八寻补充道。

“八寻姑娘所言确实有理。”半之丞点了点头,“如果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先前去到尾张,出手袭击八寻姑娘你家徒弟的那些楚叶矢众,应该就是龙兴派的人了。”

“哎,”

八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这趟过来,最初只是考虑到阿秀本身受伤不轻,独自行动只怕性命堪忧,虽然两人并没有认识太久,不过对方这条命怎么说也被她救过一次,俗话说得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救过一次,眼睁睁看着对方死掉心里总是不太痛快。

不过人海茫茫,要在其中找到某个特定的人着实难如登天,所以她就换了一个思路,找一个人困难,找一帮人相对就要容易得多。反正她这趟的目的只是不想让阿秀白白送命,而不是一定要见到对方本人——

反过来想一想,既然阿秀被人盯上了性命,那只要她帮忙将这个威胁提前解决掉,不也是间接救了人一命吗?

何况昨天她与那名楚叶矢众说的那些话,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诱导对方往别处去想,以为她的目的与阿秀无关,另一方面,说的却也不全是假话。

她们几个人高高兴兴想着出来玩一玩,结果莫名其妙就被人包围起来喊打喊杀,内心又怎么可能真没有一点气恼之情。如今是民治丸身手出众,这才反杀了对方,万一少女当真因此出了三长两短,岂不是令人抱憾终身?

如果一件事情只针对八寻自己,比如有人要杀她或者算计她,她反而会显得比较大度,不怎么放在心上,可一旦换成身边比较亲近的人受到威胁,八寻却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这笔账,总归是要讨回来的。

早在昨天捉到那只“黄雀”的时候,八寻已经做好了直捣龙潭,大打出手的心理准备,谁知道一番审问下来,才得知楚叶矢众居然又裂成了两半,而“黄雀”先生似乎是站在稍微温和的那一边,至少就目前看来,俨然还是阿秀的友方。

毕竟他们的目标是让阿秀充当影武者,所以必然要设法保住她的性命,否则要是人死掉的话,那就彻底没戏可唱了。

就算八寻再怎么生气,也还不至于走到迁怒旁人,痛击队友的地步,仿佛蓄力许久的一拳骤然挥空,让她整个人难受非常。与此同时,离家多日,思念的情绪渐渐也涌了上来。

自从收养小澪以来,她一直在山里长住,并没有怎么再出过远门,之前那几年居无定所的漂泊时光,回想起来真如一梦,朦朦胧胧,并不真切,如今只是离开了一会儿,虽然民治丸与女儿仍在身边,却又忍不住怀念起天智姐妹与法师大人,以及龙泰寺的那帮活宝和尚。

想着快快把事情解决回家,整件事情却如一团乱麻,越扯线头越多,令八寻稍稍有些心烦。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心情不怎么好,甚内与半之丞彼此看了一眼,很有默契地不再多话,长话短说,将其他情报跟着也都梳理了一遍,等到交谈完毕,已是日上中天。

“八寻姑娘,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话……”

八寻正想回答,忽然歪了歪头,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紧随其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过来!

本来悠闲盘腿而坐的甚内猛然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兵器,又将另一把刀丢给半之丞:“小心,可能是楚叶矢众的人杀过来了!”昨天才刚刚有人摸上门来,实在由不得他不担心。

但半之丞看向一旁,见到八寻依旧坐着不动,脸上本来的警惕之色也忽然松了一些:“应该不是敌人。”

就在这时,那脚步声也停在了屋外,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甚内大人,甚内大人您在吗!”正是昨天刚遇到的杉丸,然而他的语气与昨天截然不同,满是惶急,而且听起来莫名的虚弱。

“杉丸?你小子怎么回事?”

即使听到认识的嗓音,甚内依旧没有完全放下戒备,保持着随时都能拔刀自卫的姿势,一步步往门外走去。半之丞跟在后头,八寻脸上的疑惑表情尚未收起,听两人都有了动作,便也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你——”

大门一开,甚内正待喝问,却在望见青年模样的时候倏然愣住,“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脸上全是血的?”

谁知他话音未落,杉丸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面前,话音急迫而哀切:“我的事情不要紧!甚内大人,还有其他两位大人,求求你们帮一帮忙,阿娘她,她被人……绑架了!”

说完立刻就磕了一个响头,大概是额头上有伤,这一下直把他疼得龇牙咧嘴,但杉丸毫不犹豫,就要再接着磕头,只是第二下还没磕下去,就被甚内拎着衣领一把揪了起来。

他的神情阴晴不定,想了几秒钟,转过身来:“进来说话。”

“是……是!”

……

“别着急,歇一口气,慢慢说。”

八寻微微笑着,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边递了碗水过去。

杉丸双手接过,受宠若惊,他只见过昨天那副脏兮兮如乞丐一般的模样,如今骤然看见女子没有被墙灰与头发遮掩的容颜,一时之间,居然有些不敢直视,慌慌张张地别过了眼神。

但下一刻,甚内已经一伸手,抢走了他手里的碗。

“甚、甚内大人?”

“看什么看,这本来就是我的碗,我的水,才不给你喝。八寻姑娘你也是,要是想给他水喝就拿你的碗给,别慷他人之慨!”甚内没好气地说着,一仰脖子,将碗里冰冰凉凉的井水一饮而尽。

八寻微微一笑,随后再度侧头,朝向那青年的方向:“所以,杉丸先生,能请你说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嗯,好……好的。”杉丸连忙点头,提到正事,他也没有心思为刚才那碗得而复失的水感到可惜——更何况看着甚内喝水的时候恨不得将半部胡子都浸进里面,不知道是喝水还是洗脸的豪迈姿态,杉丸一下子突然有点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喝了。

“其实,昨天我回去之后,阿娘整个人还是正正常常的样子,听我说了你们的事情,很爽快地答应与你们见面,让我明天……也就是今天带你们上家里去。谁知道,谁知道今天一大清早,我刚刚起床,正在帮阿娘准备早餐,突然好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人闯了进来,凶神恶煞,手里拿着薙刀和特别大的镰刀,一下子就把我打晕了。”

“等我醒过来时,家里早就是一片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阿娘也不见了踪影,她一定是被那帮人带走了!甚内大人,无论如何,请您大发慈悲,救阿娘一命!”

口中说着,不知不觉眼眶里也掉出了泪水,杉丸哽咽着,又一次拜了下去。这一回甚内并没有再伸手阻拦,实打实受了他这一拜,却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与半之丞对视了一眼,目光交汇,心领神会。

再看向八寻。

“……”

“……”

甚内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有点毛病。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叶子与鸭子

临行之前,避着杉丸,这边的三人曾经有过这么一段交谈:

“八寻姑娘……”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这件事其中有三处疑点,对吧?”

“没错,第一点,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掳走了万阿夫人。”半之丞点了点头,“按照甚内先前的说法,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大多数时候都疯疯癫癫的可怜人而已。当然,如果前天上门拜访的真是阿秀姑娘,说明这位万阿的身份很可能没有我们所想的这么简单。至于第二点……”

他将目光看向旁边,甚内默契接茬:“对手只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女流,顶多再加上一个不通武艺的小子,怎么想都没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故意带着武器上门——要是只有薙刀也就罢了,毕竟这玩意平时也挺多秃子在用,但大镰刀在美浓这一带可是罕见之极,可以说是楚叶矢众的标志了,所以这简直像是在扯着嗓子,大大声向全天下昭示自己的身份一样。反正我是肯定做不出来这种蠢事……除非是有别的目的。”

“最让人费解的,是既然他们都带着兵器上门了,为何却还要特意留杉丸先生一条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