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32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狡兔有三穴。

当初修建了这座避难宅邸的人也仿佛像是一只狡兔,八寻本以为他们该是从原路,也即是刚刚走过的那条密道返回,谁知道美波居然又带着他们七拐八转,从另一条方位截然不同的密道走了出来。

出口却是在井之口附近,一钻出来,甚内抬头就看到了稻叶山城那雪白的轮廓。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轰的一声,机关合上了。

他嘴里啧啧有声,转过身来,煞有其事研究着那块看似普普通通的石壁,又是拿手去敲,又是去推,一番研究下来,石壁愣是没有半点回应,仿佛刚才那一开一合只是错觉而已。

“啧啧啧,真是不可思议……”

“楚叶矢众几百上千年的沉淀,总是有些独到之处的。”八寻笑道。

她倒是记得美波是按的哪个地方,又是什么顺序,只要愿意,应该也能打开密道入口,不过正所谓财不露白,这种事情没必要的话最好还是别做,免得遭人忌惮。

“走吧,这一天发生了不少事情,耽搁了不少时间……别让半之丞大人等急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最后再让我试一次……”甚内说着,抡起巴掌,重重地拍了下去,“我记得应该差不多就是个位置……”

啪!

“嘶,好痛!”

“呼呼。”

一番折腾下来,机关纹丝不动,反而是甚内的右手肿了一圈。他呲牙裂嘴捧着自己的手掌,像是有狗在屁股后面追他似的,迈开了大步往回走去——为了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他们特意分了开来,一前一后,各自踏上归途。

八寻则是慢悠悠走在后头,也不着急,优哉游哉的模样,拐杖敲地,聆听着周边居民们的闲聊,一方面是从那些天南地北的内容中找出可能有用的碎皮哦按,一方面也是在注意那独特的美浓乡音。

过得一阵,她清了清喉咙,试着轻声说了一句话。

“好像不太对……”

一句话说完,八寻独自摇了摇头,又听了一会,纠正了几个不太标准的发音,试着再次开口。

“……唔,这次有点像了。不过也只是有点,土生土长的美浓人大概直接就能听出来……乡音无改鬓毛衰,想要把别人家乡的腔调学得惟妙惟肖,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暗自感叹着,接下来更多的倒是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偶尔随风传来的歌谣小调上,小孩子唱的童谣,田地间质朴的歌声,以及那些青楼勾栏里配合着乐器音色的靡靡之音……

八寻把这些曲子的旋律与歌词都默默记在了脑海里,准备回去之后自己改编一下,删掉其中某些不太健康的内容,再弹给初芽民治丸小澪她们听,如今时代娱乐匮乏,没事吃完饭听个小曲小调什么的,已经算是很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关键她还不收钱。

“……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夕阳西下,余晖遍照,持杖的女子缓步而行,一边随口哼唱着不知道出处的淳朴民歌,嘴角微扬,自得其乐,让那些偶尔擦肩走过去的行人纷纷侧目,只觉得这一幕充满了温馨,又不忍轻易打扰。

……

“咦?”

某一刻,那轻柔的歌声忽然一住。八寻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偏过头,鼻翼一动,似乎嗅到了什么,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握住拐杖的手指微微一紧,脸色不显,脚下的步伐不紧不慢,走进了路边的一栋屋宅。

一来到院子里,空气中的血腥味顿时变浓郁了很多。

“八寻姑娘!”

甚内早早就已经赶了回来,却没有进屋,而是蹲在院落中央,面色阴沉,听到脚步声,先是一惊,待到目光望过来,又蓦地松了口气。

“地上的那人……是谁?”

八寻轻声问道。

但她心中隐约已有了答案——与出门的时候相比,这屋里屋外如今未免太安静了一点。

果不其然,甚内阴着脸,沉声答道:“是半之丞……已经死了。”

……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是我是我

生死无常。

早上分明还是一个能说能笑的大活人,夕阳西坠的当下,却已然变作了一具冰凉的尸体,扑倒在地。生命的气息早已消逝,只剩下尚未散尽的血腥味,独独残留在这片肃杀的秋意之中。

“……是谁所为?”

甚内先她一步回来,应该已经检查过了尸体的状况,八寻并不怎么擅长此道,所以也没有多此一举,特意自己上去动手摸索,只是站在原地,将拐杖敲了一敲,轻声问道。

“还不确定,但杀人的肯定是个高手,一击致命,而且这伤口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刀剑,更像是……”

“更像是?”

“镰刀。”

“楚叶矢众。”八寻睫毛微微一晃,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怎么意外,反而是从心底里涌上了一股古怪的感觉……今天一整天似乎都在跟这帮家伙打交道,没想到临了还能收到这么一份“惊喜”。

“当真是阴魂不散。”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顿了顿,又问,“对了,您有找到杉丸先生吗?我没听见他的声音……”

“我正打算跟你说这件事。”

甚内撑着膝盖,“嘿哟”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或许是蹲的时间有点太久了,他一边还在拿拳头锤着后腰和大腿,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依旧定定看着地上的那人。

与平时相比,他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似乎正在压抑着什么,就是不知道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究竟是对于敌人上门挑衅的愤怒,亦或者是对友人被杀的悲伤。

“那帮人还留了一封信,看上去大概是用半之丞的指头蘸着血写的,然后拿短刀把纸钉在了他的背上……哈,这帮家伙,怕不是真把我当成随便拿捏的软柿子了。”甚内冷笑一声,语气森然,难掩愤懑。

杀人弃尸,血书留信,这可是实打实的示威之举,由不得他不怒。

八寻眉头微微一蹙:“信里写了什么?”

“那帮人自称带走了杉丸,并说如果我们想让那小子活着回来的话,就在五天之后带着万阿去指定地点交换人质……至于具体是去哪个地方换人,之后会再‘另行通知’。”

甚内把最后几个字发音咬得很重,一副讥讽的语调。

“五天之后?”八寻闻言却是一怔。

“五天之后。”

“那现在就有两个问题了。”

“确实。”

话语不必说尽,只需轻轻一点,彼此自然心领神会。

过得片刻,八寻抬起手来,轻轻捏了捏鼻翼,若有所思:“无论如何,今天一天下来着实发生了不少事情,俗话说欲速则不达,还是先歇息一晚上吧,明天再做打算也不迟……何况半之丞大人的遗体也不能一直放在这里。”

“半之丞的后事交给我就好,时候不早,八寻姑娘你先去休息吧。”甚内道。

"好。"

八寻并未推辞,点了点头,便在拐杖笃笃的敲地声中,缓缓走进了宅邸。

甚内却始终站在那里,盯着头顶的那颗大火球看了很久,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一轮残月取代夕阳,高悬天际,这才收回了目光,再一次望向脚边的那具尸体。那目光沉甸甸的。

就这样沉默不语地看了好一阵,他蓦地发出一声叹息,蹲下身子,伸手过去,将半之丞的身体翻了过来,又将他睁着的双眼慢慢合上:“一路好走……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

话音一如平常,但在那眼角周围,隐隐能看到闪烁的水光,又仿佛只是月亮的残影,转瞬即逝。

……

“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杉丸那小子。”

“正是。杉丸先生与您非亲非故,更无深交,如果那些人一开始就是以他为目标,那姑且还说得过去,但既然是想以人质作为筹码,令甚内大人您乖乖听话,比起杉丸,半之丞大人显然才是更好的选择,或者至少也是另一个可以派上用场的筹码……但他们却直接将人杀了。”

“除非是中途发生了什么冲突,半之丞剧烈反抗,导致他们失手错杀……这样的话倒是还说得过去。问题是我检查过了,半之丞身上的伤口只有一处,一击毙命,能做到这一点,说明杀人的那家伙实力不俗,肯定比半之丞强上不止一筹,既然这样,又有什么道理不留活口?我想了足足一个晚上,也没想出来什么靠谱的答案。”

“这一点确实令人费解。至于第二个疑问……为什么是五天后?当时在树林内外的那场战斗,两派楚叶矢众皆有参与,他们应该知道万阿夫人最后是被阿秀姑娘她们带走了,之所以会来向我们讨人,要么,是想让我们双方对上,鹬蚌相争,他们好做那背后得利的渔翁;要么,就是想通过你我找到阿秀姑娘他们的藏身处……”

“要么就是打算一石二鸟,一鱼两吃。”

“如果是打着这种算盘,为了给予我们压力,逼迫我们快速行动,正常来说应该将期限定得越短越好,毕竟时间越久,越容易出现意外。要是换成是我,多半会将时间定在明天,最迟最迟也不会超过两天之后……不管怎么说,足足五天的期限,实在是太过‘慷慨’了。”

“而且楚叶矢众的那帮人名声在外,战功赫赫,肯定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他们之所以把时间定在五天之后,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再加上第一个问题,明明杀了半之丞,和我结下了梁子,却还要带走一个相对没什么份量的小鬼当人质……啧,真是越想越糊涂,根本不知道他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这嘛……我们在这苦思冥想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不如去请教一下其他更了解楚叶矢众的人吧。”

“这句话的意思……八寻姑娘,你是打算再去一趟那个地方?”

“不,小女子是打算去一趟‘那个地方’。”

……

啪。

一枚铜钱飞过墙头,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接着便安静地躺在了那儿,好半天没人理会。

又见身形一晃,从墙外如鬼魅般飘了进来,那姿态恰如一片落叶,随风翩转,轻飘飘坠在地上,竟没有激起一片尘土。随即那人拐杖一挑,伸手一抄,又把那钱币握住,重新收进了袖中。

“应该就是这了……”

正是八寻。

虽说那封信上写明了五天之后,但她也好,甚内也罢,肯定都不可能真的因此乖乖等上五天时间,更何况万阿夫人如今人又不在他们手上,于情于理,八寻更不可能向那位首领无明讨人,交换人质这条路可以说是从一开始就堵得死死的,根本不用考虑。

既然如此,自然就要另想办法了。幸好,两人对此并非全无头绪:

杀害半之丞之人用的是镰刀,美浓周边擅长用大镰刀的只有楚叶矢众,楚叶矢目前一裂为三,其中美波、阿秀她们大概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更没有必要杀死半之丞、掳走杉丸,与八寻他们作对的。

那么就只剩下另外两派,不是这边,就是那边。

而多亏了之前那位“铁骨铮铮”的前俘虏先生好心带路,让他们知道了对方的据点所在,正好趁此机会前往查探,“礼貌”询问一番。二分之一的概率,不管这一趟成是不成,都等于是知道了正确答案。

至于甚内,则是趁这段时间发动他的情报网,用自己的方式尝试抽丝剥茧,调查情报——严格说来,八寻与他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伴,充其量只能算是暂时的合作关系,这一点各自都心知肚明,所以她不会轻易过问甚内的行事手段,甚内也不会对她的做法指手画脚。

例如潜入,与“潜入”。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日将落,月未升,又兼天色昏沉,密云不雨,天地间一片昏暗,乃是最适合杀人放火,摸狗偷鸡的大好时光。

八寻收起问路的铜钱,身子一缩,退到角落里,借助阴影隐藏身形,一面侧耳聆听周围的动静。

按照甚内的描述,这里是井之口边缘处的一条陋巷,表面上似乎是一些普通工匠居住的大杂院,其实那些匠人皆是乔装打扮的楚叶矢众,自从他们与龙兴派翻脸之后,大多数人便一直藏匿于此。

从外面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围墙之内警备森严,甚至还养了几条看门犬——狗可是忍者的大敌,不仅鼻子特别灵,嗓门还特别大,只要被一条狗发现了,马上就是乌泱泱一大堆人围上来,不死也要脱半层皮。

所以八寻早有准备,往手里扣了几枚铜钱,一来打人,二来打狗。

当初她在这方面的技巧还是稍显生疏,一般为求稳妥,都会使用苦无或者手里剑这种能取人性命的锐器,但时至今日,八寻花了不少时间苦练投掷,力道与准头都有了显著的进步,哪怕是普普通通一枚铜钱,只要命中的部位足够精准,丢出去时也能够轻易打昏一个成年壮汉,而又不伤其性命。

只是如今身形一退,铜钱一扣,耳旁却是静悄悄的,院子里既没有人的走动与呼吸声,也听不见屋内本该存在的其他声响。整个院落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仿佛压根一个人也没有。

但……这怎么可能呢?

昨天甚内一路尾随而至的时候,这宅子里分明还聚集着不少人,如今不过一天功夫,人居然就全部走得一干二净了?

是甚内在说谎,又或者……

她稍一迟疑,又将手里的一枚铜钱丢了出去。

这回用的力道稍微大了一点,那钱币呼啸而出,猛然撞在了门扉上,当啷一声,又旋转着掉在长廊边缘,滴溜溜直转圈。清脆的回音宛如涟漪,往远处传了出去。

随着回声一遍遍扩散出去,黑暗之中,也有那么一瞬间逐渐浮现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走廊、半开半掩的门扉、里面凌乱的家具、还有……一抹突如其来的寒光……

乓!

第二枚铜钱脱手而出,与那一抹乍现的寒光在半空中相撞,又同时坠落在地。

拐杖探了出去,在地上敲了敲,又往下一按,将那道寒光的真身从土壤中翻了出来——那是一支黑漆漆的铁棒,约莫食指长度,边缘磨得锋利,比起刀刃也差不了多少。

如果猝不及防之下被这东西打中,轻则流血不止,重则一命呜呼。

而刚刚这一下,分明是奔着她眉心而来。

唰!

那扇虚掩着的门扉也在此时被人猛地打开,一个似曾相识的心跳声,出现在她的感应之中。

八寻偏了偏头,下一刻却从角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原来是富田势源大人。”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啊,哦,想起来了,你就是昨天在树林里的那个小丫头?你来这边做什么?”

来者赫然是昨天的那个瞎眼老头,他依旧是一副倨傲的神情,高高仰着脸,两只无神的瞎眼瞪得很大,直挺挺对着头顶的成片乌云。老人手中没有拐杖,只是连鞘握着他的小太刀,支撑着那副干扁枯瘦的身躯。

“正是在下。”八寻答道。她好似已经忘记了刚刚取命的那一记袭击,提都不提,反而像是晚辈面对长辈一般,露出了一副谦恭的态度,低下头,“小女子是来寻人的。”

“找人?找谁?”

“势源大人。”

“找我?”那瞎眼老人先是一呆,随后就开始大摇其头,“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能正好知道我在这里!快说实话,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