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3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一问一答,答非所问。八寻微微一笑:“原来势源大人与我同样,都是此地的客人。”

“嗯?哼,小家伙不学好,坏心思倒是一套一套的!当真可恶!”瞎眼老人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自己刚刚算是被对方套话了,顿时一声冷哼,语气满是不悦。

“抱歉,是小女子失礼了。不过还要请教势源大人,可知道这里的主人家都去了哪里,为何整栋屋子好似空无一人?”

“你问我,我问谁?”那瞎眼老头撇了撇嘴,冷笑道,“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空荡荡的,别说人了,半个鬼都没有,大概是知道我要找上门来,一个个怕到不行,夹着尾巴全跑了吧。毕竟是那条老蝮蛇养出来的狗,没什么出息倒也正常。”

“这样啊……”

对他的奚落之语不予置评,八寻只是点了点头,稍作思考,随即又道,“既是如此,这件事就先放在一边的。昨日情况匆忙,多有失礼之处,今日能再相遇,想来也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势源大人,久疏问候了,不知近来可好?”

这话说出来,那瞎眼老人却又是一愣:“什么意思,你认得我?”

“哎,您不记得了吗?家父天枫吾郎年轻时曾游历各国,在越前学习过一段时间的中条流剑术,与您也算是师兄弟的关系。还记得您二位相交甚笃,家父甚至有几次请您到家里吃饭饮酒……我记得当时势源大人您还没有罹患眼疾,双目明亮,身手矫健,还曾经指点过我一招半式呢。”

八寻说得煞有其事,语气充满怀念。

那瞎眼老人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天枫吾郎,天枫吾郎……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哦,原来你是他的女儿!”

过得片刻,他恍然大悟,两手一拍,愉快地笑了起来,“哈哈,没想到当年那个柔柔弱弱的小丫头,现在也长得像模像样了……可惜我眼睛坏了很多年,看不见你现在的模样。怎么,你父亲最近怎么样,还好么?”

“家父……西去多时了。”

“这……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居然没听说,也没人传个口信过来让我吊唁一下——”

“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您也不用太过悲伤,毕竟……家父虽然对富田势源大人的小太刀技法仰慕已久,可惜当他拜进中条流的时候,您早已辞去了家督之位,离开越前四处游历了。与他有交情的,不是您,而是您的弟弟,富田景政大人呀。

“一直到家父死去为止,都始终没能与富田势源大人见上一面,每每提起,都感到十足遗憾……”

八寻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

“恕我冒昧,请问‘势源大人’,您究竟……是谁?”

……

第一百五十三章 花开两朵

人去楼空,却有意外收获。

其实早在这个老人自报家门,称自己是富田势源的时候,八寻便已心生疑窦——倒不是因为这老头有哪里露出了破绽,毕竟她与真正的富田势源素不相识,未曾谋面,自然无从分辨面前之人是真是假。

之所以她会觉得奇怪,原因很简单,是因为这位“富田势源”的实力,多少有点配不上他的名声。

富田势源是谁?赫赫有名的越前剑豪,不仅年纪轻轻就尽得中条流剑法之真传,更推陈出新,在前人基础上自创了一门独特的小太刀技法,凭借着一柄长约尺余的短刀享誉诸国,留下过不少脍炙人口的事迹。

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他与梅津某的决斗了。梅津某乃是斋藤家曾经的剑术指导,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剑客,不知为何在道三面前与富田势源发生了争执,两人互不相让,一句紧着一句,气氛越发紧绷。

“我管你是中条流还是新当流,区区一个瞎子而已,还敢当着我的面大放厥词,真是不知好歹!再啰嗦一句,信不信我直接在这里把你砍了!”到得最后,梅津某更是口出狂言,高声威吓。

而富田势源闻言只是一笑:“区区一个瞎子而已,阁下大可拔刀一试。”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梅津某豁然拔出三尺长刀,一跃而出,想要当场与对方分个高下。

富田势源却道:“像你这种庸人的血,只会脏了我的佩刀。”随后竟向道三索要了一根不到半米长的柴薪,以此代刀,一个照面,便将梅津某打翻在地,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经此一役,富田势源的名声愈加响亮,更被道三盛赞为“小太刀无双”。梅津某则因此名声扫地,从此造人轻蔑讥讽,后来据说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私底下召集了一帮人,想要趁着富田势源离开的时候半路截杀,谁知截是截到了,结果却是富田势源毫发无损,他们这边全军覆没。

梅津某本人更是四肢皆断,死得苦状万分。

这件事情大约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的富田势源便有如此实力,到得现在,体力或许会因为衰老的关系有所退步,然而论武艺本身,却只会随时间沉淀变得越来越精湛——但看这老人与甚内、美波两人的交手,确实有几下子本领,可也只是有几下子而已。

距离传闻中的“小太刀无双”,大约还差了五个……不,八个舞衣左右的水平。

甚至好像还比不上八寻印象中的疋田丰五郎。他上次之所以能与美波战个秋色平分,或多或少,也是由于后者一开始没下死手——那薙刀镰形制奇特,一变三转,配合美波的独门武技,若是她当真想要杀人,只怕这老头真不一定能撑到甚内插手干预。

鼎鼎大名的富田势源,岂会如此不堪?

当然,也有可能对方这些年荒废了武艺,又或者身上留有暗伤导致实力退步等等,仅仅凭这一件事做出推定未免武断,因此八寻才故意抛了一个钩子出去,本来只是小作试探,没想到对方立马就暴露了马脚。

“小家伙,你在诈我?”此时那老人也意识到自己踩中了陷阱,顿时脸色一变,语气不善。

“大人言重了,我只是想请教一句,您……究竟是谁?”

八寻依旧是那柔柔软软的声音,然而她手里的拐杖轻轻一放,平静之中,自有一股气势蕴藏,隐隐的竟然还压过了对面一头。

让原本想要发难的瞎眼老人忍了一忍,一个深呼吸下来,紧紧握住小太刀的手指又缓缓松开了。

“倒是个聪明人。算了,瞒者瞒不识,既然已经被揭穿了,我再继续冒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没错,我确实不是富田势源。”

过得半晌,只听那老人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语气中少了几分敌意,又多出了几分自嘲,但随即便将小太刀往地上一敲,反问道,“不过我的身份问题,与你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那可未必。”八寻笑道。

“除非你早早就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此地……不,这样的话,你更应该提前赶来埋伏,而不是姗姗来迟,比我还要慢上一步,所以,你应该也是冲着这儿的楚叶矢众而来。”

前半句还是疑问,说到后面,已经变成了肯定的口吻。

八寻并未否定,径直问道:“您为何要找这些楚叶矢众?”

“从刚刚开始就都是你在问话,也差不多轮到我了吧!”

瞎眼老人哼了一声,似乎对于八寻这连番询问有些不满,但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算了算了,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我来这边,是想向这帮楚叶矢众打听一个人……正好,我听你的口音,不太像美浓当地人,是从哪儿过来的?”

“实不相瞒,小女子来自尾张。”

“尾张,尾张啊……也不奇怪,这年头来美浓的,大多数都不外乎两种,要么就是北近江那边的探子,要么就是尾张的人了。”他似乎是将八寻当成了织田一方的人物,而八寻虽然听出了这个意思,却并未着急反驳。

这张虎皮大旗,偶尔还是不妨借过来摇一摇晃一晃的。

“既然是尾张的人,那你听说过前段时间,有一个楚叶矢众的女子越过国境,逃到尾张的事情吗?”老人又问。

这句话指的十有八九是阿秀,八寻微微偏了偏头,轻声答道:“有所耳闻……莫非老先生您要找的人,就是那个楚叶矢众的女子吗?”

“没错。我之前听说她逃到了尾张,于是也跟在后面过去了一趟,但去到之后一打听,发现她突然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人藏起来了,而且其他那些追杀的楚叶矢众,一个个的全落到了那个大傻瓜手里……没过多久,又听说有人见到那个女子,说她又折返回了美浓,虽然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不过想想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所以我就又回到这边来了。”

老人说着叹了口气,“可惜一来不知道她的名字,二来又不知道长相,或者说我这眼睛本来就是坏掉的,知道长相也没用。只好东奔西跑,看看能不能碰巧撞上,后来又跟人打听到了这里是楚叶矢众的藏身之处,想着那女子同是楚叶矢众,这些人或许知道她在哪里,于是打算上门来问上一问,谁知道屋里面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空荡荡的,不知道都跑去哪里了……真是气人!”

说到最后,他还愤愤然地骂了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双方实力的差距,又或者是单纯放下了一部分戒心,他解释起来倒是爽快得很,都不用八寻怎么旁敲侧击,自己早就噼里啪啦统统说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听这意思,这老人俨然是奔着阿秀来的,甚至还特意追她追到了尾张,表现得十分执着。问题在于,假如对方的说法是真的,他既不知道阿秀的长相——对于一个盲人来说这其实也很正常——也不知道阿秀的名字,只用“一个楚叶矢众的女子”来称呼。

这就有点奇怪了。

如果是友人或者亲戚什么的关系,不应该连个名字都不知道,但若说是仇人的话,听他说话的语气,又分明没有一丁半点的仇恨与压抑的怒火,更有甚者,她竟在对方的字里行间听出了一丝犹豫与纠结……

为何犹豫?

八寻心里转着这个疑惑,口中则问道:“老先生您为何要找那名楚叶矢众的女子,她与您又是什么关系?”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不该问的东西别多问,否则往往活不长久——这是人生前辈的提醒,好好记着。好了,我已经回答了你好几个问题,现在该你回答我了,小家伙,你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我……”

八寻正要回答。

忽然她的耳朵微微一动,注意力也随之转移到了另一处,与此同时,稍微慢了一拍的,另一个颇为耳熟的脚步声也飞快跑了过来。那个根来众的光头青年正从屋子另一边,大概是后门的方向飞奔而来:口中大喊:“势源大人,他们回来——”

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瞎眼老人已是身形一动,如老鹰般一掠而前,空着的那只手一把抓住青年肩膀,往旁边一带,下一刻,“噗”的一声,什么东西破空而至,穿过青年方才后脑勺所在的位置,斜斜的刺进了庭院土壤之中。

又是一支锋利的铁针。

唰!

紧随其后,又有数支铁针破空飞射,有奔向老人与光头青年的,也有朝着八寻而来,前者大多来自院落后门,射向八寻的那几支铁针,却是近在咫尺,直接从长廊底部的空隙中射了出来!

然而八寻不慌不忙,侧身一让,避开杀招,再将手腕一转,一枚铜钱夹在指间,向前一递,竟是不偏不倚,让那最后一支铁针恰好穿进了铜钱中间的方孔,轻轻一抖,卸去了那未尽的走势,使铁针落在掌心。

“果然,方才的那道偷袭并非这位老先生所为……我刚刚还以为听错了呢,真是一流的隐匿本领,都快比得上我家师兄了。呼呼,小女子无功不受禄,只好……原璧退还了。”

八寻说罢,一声轻笑,随即右手一扬,铁针如线,沿着一模一样的轨迹掷了回去,正正没入长廊底下!

一片黑暗之中,不见身影,不闻惨叫,唯有一声闷哼,闷闷一响,似乎是什么重物坠地的动静,下一刻,血的味道,渐渐在空气间弥漫开来!

……

夜未深。

但此刻正是两个时辰交替之际,也是稻叶山城之内,两批守卫即将换岗之际。

无论是哪个地方的忍者,都免不了要学习掌握入堕归之术,只是因应各个地方风土人情不同,这个忍术也会被冠以各种不同的名称——但究其本质,都是大差不差。

所谓的入堕归,最初所指乃是守卫站岗的三个阶段。

刚刚换完岗的时候是“入”,当这一批守卫站岗执勤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则为“堕”,而到了轮换之前的一小段时间,则是“归”。一般来说,刚刚换班之后,新班次的守卫们大多数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保持着高度警惕,不会放过眼前任何可疑的事物;

而一旦到了“堕”的阶段,他们的注意力就不免开始涣散,对于周围的风吹草动也就没那么上心了。

再等一会,在即将换班的时候,现今这批守卫的工作即将结束,满心满眼都在想着下了班之后要去哪里消遣放松,彻底放松了警惕——这便是最适合忍者潜入的时机。

虽然随着理论发展,人们又给入堕归之术衍生出了很多种版本的解释,也将这个技巧用在其他各个不同的场合,不过从本质上来说,也只是在利用普通人的心理行事而已。

兵法也好,忍术也罢,大多数其实都是这样的东西。

就像那些被传到神乎其神的遁术,看似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但究其根本,不过是借助光影变化以及障碍物,还有灯下黑等人们想当然的误判,达到脱身的效果而已。

只要可以把握人心,不管大事小事,自然都是迎刃而解——话虽如此,可所谓的人心,又岂是如此轻易就能掌握与算计的?

“……”

美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到这些事情,她一向不太喜欢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虽然阿优常说这样能够锻炼脑袋,好让自己变得更加聪明一点,可她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骗人。

“你看阿秀不是也常常胡思乱想和发呆,我看她也没比我聪明多少啊。”

“这恰恰说明美波姐你已经蠢到连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都看不出来了,哎,真是悲可呀,可悲……哎哟,别打我!至少别打头,会变笨的!”

“啊……”

“阿秀姐也说让你停手了!”

“阿秀的意思是让我多揍你一下。”

“真的吗,我不信——”

过往的一段插曲闪过脑海,那时候一切都还是如此安稳,楚叶矢众尚未分裂,道三大人与义龙也尚且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她与阿秀同吃同睡,每日切磋武艺,并且为了谁才是下一届楚叶矢众的首领,继承那把象征着楚叶矢的薙刀镰“三千风”与无明之名吵个不停……

当然,在她们两个眼中是争吵,但在别人看来,或许只是她在单方面欺负阿秀。

为什么大家都听不懂阿秀说的话呢?

美波曾经对此颇为奇怪,虽然阿秀确实是个哑子,只能阿巴阿巴,可她的心情分明是如此强烈,如此鲜明,根本不需要通过语言转达,只要一个眼神,有时甚至连眼神都不用,自然而然就能心领神会。

所以尽管很多人都在嘲笑阿秀是个不能出声的闷葫芦,拉帮结派排斥她不跟她玩,美波却从小到大一直跟她黏在一起,不管是男孩子玩的耍刀弄枪、戴着纸头盔扮演武士,亦或者是女孩子们玩的跳格子、拍皮球、丢沙包等等,两个人都能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阿优的父亲将她送了过来,她年纪虽小,身体也弱,却有着一颗聪慧的头脑,一条灵敏的舌头,正正补全了美波与阿秀这对组合的缺陷,三个人一拍即合,从此几乎都是同出共入,默契之极。

哪怕后来美浓遭逢大变,楚叶矢众分裂内斗,阿优也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她们这边……也因此落得现在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下场。

想想还真是对不起她……

美波想到这里,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歉疚。

但她马上又摇了摇头,逼迫自己回过神来,毕竟她现在又不是在家里,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与出云时间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之中。

“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悄声说着,又借着一个小小的缝隙向外窥探,看着那个警卫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了过去,过得片刻又折返回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看都不看两旁。

可以说是将“入堕归”的归字演绎到了极致,或许在对方心里,此刻正有一只杜鹃鸟在放声大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呢。

看准时机,美波忽的把手一按,机关暗门倏然开启,突如其来的声响,将那个本来已经走到前头的守卫吓得浑身一震,下意识就要回过身来——但在那之前,美波身形一闪,来到他的身后,一记手刀,直接把人劈晕过去。

再把人拖进密道,匆忙换上了对方的衣物,她是特意挑选过的,这个守卫的身形比较瘦弱,与她相若,再在衣服底下填充一些东西,一时之间,不是相熟之人,轻易也认不出来她的身份。

待到换装完毕,美波稍一犹豫,最后还是没下杀手,只将人捆得严严实实,吊在了这条密道的中间,再一按机关,暗门关上,严丝合缝,从外面看不出半点端倪。

这座稻叶山城当初由斋藤道三出钱出力,大肆改修,期间不止外表经过了加固与扩建,借助楚叶矢众的机关术本领,内在也开辟出了很多条密道与暗室,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道三与当时的楚叶矢众是按照伊贺甲贺那群“忍者妙妙屋”来规划与设计这些内里乾坤的。

只是道三生性多疑,哪怕是自己的儿女也不曾完全信赖,所以就连义龙也并不知道这座城里有多少密道,清楚这一点的,除了道三本人之外,就只有拿着城堡设计图的楚叶矢众历代首领而已。

拜此所赐,美波才能像现在这样,轻轻巧巧地从外面溜进城里,而没有引起太大骚动。

“那么……趁着还没有被人发现,赶紧行动吧。”

左右张望了几眼,与脑海中的城堡内部构造相互对照了一下,美波悄悄咽了一口唾沫,朝着城主的房间快步走了过去——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各表一枝

喊杀之声突兀而起,形势一转,局面陡变,院落里的三人,俨然已成瓮中之鳖!

“好痛!对了,势……势源大人,那帮家伙杀过来了!”

听音辨位,身子一闪,避开了那几簇朝他飞袭而来的利针,瞎眼老人站定脚步,左手五指一松,原本被他拎在手里的光头青年顿时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先是“哎哟”了一声,然后又急急忙忙开口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