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3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废话,我早就听到了!早知道当初在纪州的时候,我就不该拿钱雇你这个没用的蠢蛋!”

那老人没好气地回答道,同时右手一抖,已经拔出了小太刀,刀鞘则随意丢在旁边。刀锋冰冷的寒光,映照着即将坠落的夕阳余晖,仿佛更多出了一丝苍凉的余韵。

“这又不是我的错……我明明就跟您老人家讲得清清楚楚,一分钱一分货,我要价这么便宜,肯定有我便宜的道理,谁让您老人家心疼钱……”光头青年坐在那儿,嘴里依旧嘟嘟囔囔。

“胡说八道,我活了足足大半辈子,何时心疼过钱财这等身外之物!要不是当时兜里实在没钱,我又何必凑合雇你!”

“所以您的钱都去哪了!”

“之前在堺市的时候全部问那帮南蛮的商人换成烟草了!听别人说这是个好东西,谁知道嚼起来味道又呛又臭,还贵得要死,真是莫名其妙!”

“烟草?那东西不应该是……”

那老人的嗓门本来就大,光头青年则或许是因为常年练习铁炮的缘故,周围总是轰隆隆响个不停,以至于听力有些受损,连带着说话也变得大声起来。此刻两个人几乎是在对着互吼,声音甚至将庭院中央的两株小树震得微微晃动,几片叶子簌簌而落。

但还没等青年说完最后一句话,又听见数道破风声响,身影翻过围墙,一左一右,大镰、薙刀合击而来!

“哼,真当老头子我没脾气么!”

瞎眼老人冷哼一声,面对这来势汹汹的攻势,竟是不退反进,小太刀在掌中一翻,避开那薙刀一斩的同时,一刀割开了那名楚叶矢众的喉咙!

俗语有云,一寸短一寸险,相比起动辄五尺六尺的长枪棍棒,三尺刀锋已是凶险无比,而他所用的短刀不过尺余,施展起来更是变幻无方,一着不慎,立即血溅当场。

锋利的刀刃,鲜艳的血光,三道身形交错而过,手握薙刀的那名楚叶矢众甚至还被惯性带得跌跌撞撞往前冲了几步,这才脖颈一歪,栽倒在地。

另一个同伴见状表情大变,然而他的镰刀刚挥出去,一时间未及收回,瞎眼老人脚跟一挫,如陀螺般滴溜溜转了个圈,短刀反握,又是干脆利落的断喉一刀。

而直到他一刀一个,将两人都杀了,光头青年此时才总算回过神,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左右一看,顺手拿起了刚刚那个倒霉蛋用的薙刀——在这种敌众我寡的情况下,相比开一枪就要折腾好半天的铁炮,明显还是这种比较传统的冷武器要更加可靠一些。

不过他马上又想起一件事情,急忙回头:“等等,势源大人,我刚刚是不是看到了昨天在树林里的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他话音未落,已见一袭身影飘然而来,右手握着拐杖,左手倒提一柄窄剑,剑上一抹红痕,恰如天边晚霞。

至于对方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淡色小袖,则是干净如初,不见半点血迹。

那女子恍如一片无根落叶,随风一转,轻轻巧巧落在了两人面前,随后侧过头来,微笑着问道。

与此同时,“乓”的一声闷响,对面另一边的围墙底下,一位楚叶矢众用手捂着胸口,踉跄了几下,一头扑倒在地。而在他的旁边,或横或竖,早已躺着另外几具尸体。

皆是一剑毙命。

光头青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本以为自己这位雇主杀起人来已经算是足够狠辣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再看向那位微笑的女子时,只觉得那张面容虽然漂亮之极,一时之间,却让人不禁联想到了佛经里面描述的阿修罗。

甚至感觉只要再多看一眼,对方手里的那柄剑立马就要往自己身上招呼了。

哪怕只是想象,他依旧匆忙移开视线:“没、没什么……”

“唔?”

八寻歪了歪脑袋,有些不解。

但她很快就将注意力拉了回来:“老先生,咱们被人埋伏了。”

“哼,别瞎套近乎,谁跟你是咱们?”瞎眼老人一身杀气未散,说起话来,依旧是冷冰冰的,没什么好脸色。他紧接着也偏过头去,专注聆听着院落墙外的动静。

刚刚一共翻进来了六个楚叶矢众,其中两个被他杀了,另外四个则都栽在了八寻手里,再算上之前埋伏在走廊底下的那个,拢共七个——

话说回来,最后那人的隐匿本领着实厉害,居然能将自身的气息消除得几乎一干二净,虽然还比不上神无曾经用过的无声杀人术,却也远胜常人,以至于八寻一开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待到那人第二次出手,这才确定了心头的猜想。

再想到昨天听那位无明首领与美波两人所说的过去,楚叶矢众最早乃是藤原千方的部下,而神无的无声杀人术据说也是源自于四鬼之一,隐形鬼的传承,两者之间可能有着某种渊源,乃至师出同门也不一定。

可人既然都死了,再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还是专注于当下比较好——

在场的敌人远不止这区区七个。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进来的几个人纷纷死于非命,接下来一小段时间,只能听见围墙之外的各种动静,但光是八寻听见的这些声响,在心里粗略推算了一下,最少不下二三十之数。

再考虑到里面或许还有着类似于先前那个擅长隐匿的高手,实际的人数只会更多。

要是单打独斗的话,别说八寻了,哪怕那个瞎眼老人也是浑然不惧,即使一个打几个,同样自信十足。

但人数一旦上了两位数,就是另一回事了。

蚂蚁多了咬死象,对面毕竟不是某无双游戏里一扫一大片,存在意义纯粹就是为了提供游戏体验的杂兵,而是与他们一样,都是实打实的大活人,而且还是手里拿着兵器的大活人。

八寻一无铁甲护身,二没有修炼过金刚罩铁布衫之类的横练功夫,即使身法高超,一个不好依旧难免被敌人所伤,到时几十把长枪薙刀齐齐一戳,就算是全盛期的冢原卜传,照旧只能死得不能再死。

在这个世界,个人武力终究有其极限,双拳难敌四手,也许披戴着全副甲胄的武士能在装备简陋的大头兵中间杀个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可如果对战双方皆是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人数之多寡,也就成了一场战斗输赢之重点。

何况对面显然是有备而来,估计早就想到了他们万一冒险突围的情况,在墙外必定有所准备,贸贸然一头撞上去,实属无谋之举。

八寻留意着外面的各种声响,稍一沉吟,转过头来,对着瞎眼老人说道:“外面人太多了,不宜硬拼,我们先去屋里避一避。”

“你就不怕他们放火?”

“除非他们想把这附近的卫兵都招惹过来。”这话说完,她也不等对方回应,拐杖一敲,径直往长廊的方向走去。

瞎眼老人哼了一声,弯腰拾起刀鞘,将小太刀收入其中,随后也跟了过去。光头青年本来还在握住薙刀东张西望,待到目光一扫,才发现两人的动作,急忙赶上:

“等等我啊!”

……

相比起外面的剑拔弩张,屋里暂时却是风平浪静。进去之后,八寻并没有坐下休息,而是在各个房间与走廊走来走去,时不时俯下身子,摸一摸,碰一碰,又或者是拿手指一抹,再凑到鼻尖闻一闻。

那瞎眼老人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

两人似乎自有默契,一人一边,互不干扰,也不出声交谈,自顾自行动,光头青年紧握薙刀,亦步亦趋跟在瞎眼老人身旁,时不时扭头看一眼外面,身体紧绷着,显然十分紧张。

“有担惊受怕的功夫,不如做点更实际的事情。”终于受不了这个同伴的迟钝,瞎眼老人脚步一顿,没好气地说道。

“更实际的事情……是指什么?”光头青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反问。

“就连这种事情都还要我来指点吗……”瞎眼老人叹了口气,仍是提醒道,“趁着外面那帮人还没有打进来,先四处找一找,把待会可能用到的东西都先准备一下,免得打起来时手忙脚乱。”

“哦,明白了!”光头青年恍然大悟,正急匆匆迈出几步,忽的又想起一件事情,“对了,势源大人,您和那个女……那位姑娘刚刚走来走去的,是在做什么?”看他们两人的动作,明显不是在张罗东西准备防守。

“在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老人并未回答,而是转过头,听着另一端的拐杖笃笃靠近而来,待八寻走到近前,才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大概与老先生您一样。”八寻答道。

“没有血迹。”

“也没有战斗留下的痕迹。”

“密道呢?”

“姑且没有发现,何况就算有密道,这么多人来来去去,总也会留下相应的脚印痕迹等等……四周的墙壁也好,柜子也罢,我都试着敲了敲,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所以……原本住在这里的楚叶矢众没有被人杀害,也并非遭人绑架,沦为俘虏。”

一问一答之间,两人已经互相交换过了情报。瞎眼老人皱眉不语,似在思考,八寻则是先一步开口:“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

“那帮人是主动走掉的,并且不是通过密道偷偷溜走,而是光明正大走的正门……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空了,一个人都没有。”

“也就是说,早在老先生您到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离开了。”

“没错。回想起来,昨天在那个树林里面,楚叶矢众这帮人倒是还上演了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可惜我没看完,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两件事情必然脱不了关系。”

摆在面前的危机固然紧迫,只是在场的三个人……哦,某个光头可能要排除在外,在场的两个人皆是艺高人胆大,倒是并不怎么担心自身安危。

要是他们主动头铁往别人包围圈上撞,那自然是危机重重,生死难料,可如今退进屋宅之中,首先便占了地利,纵使以寡敌众的情况未变,对面说到底终究也只有几十号人物,真正打起来时,场面难免混乱,趁机夺路而逃便是。

“……来了。”

交谈告一段落,八寻最先听到动静,慢了一拍的,被提醒的光头青年这才朝着正门看去——这一次,外边的那些楚叶矢众并非翻墙而入,而是堂堂正正从正门走了进来。

进来的只有十多人,为首的赫然也是个老人家。与这边的瞎眼老人年岁相仿,一头白发,脸上虽然满是皱纹,整个人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将腰板挺得笔直,身披铁甲,与美波装束相若,只是少了身后那条漆黑的斗篷。

他右手倒持着一把镰刀。步履稳健,气度卓然,看起来分明就是这伙人的领头者。

来到近前,老人把手一抬,命令身后跟着的那些人停下,随后就站在庭院中间,向着屋里的方向拱了拱手:“老朽大江鬼,忝为楚叶矢之首领,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只为证实心中一个猜想,还请尊下露面一见。”

他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庭院里倒着的几具尸体,这番话说得十分客气,尤其是在这种如箭在弦的气氛中,更加显出了一份古怪的感觉。

而听出这句话明显不是对着自己说的,八寻在一旁安安静静,并未搭话,光头青年左看右看,不知所措,只有瞎眼老人在听到这声音之后,便露出了一副苦闷的表情,过得一阵,悠悠叹了口气,竟然主动开门而出,站在了长廊上。

两人遥遥相对。

一双瞎眼,正正对着另一双遍布风尘的浑浊老眼。

“果真是你!”

大江鬼忽然说道,在他那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瞳之中,莫名的光芒一闪即逝。

“二十年过去,没想到你还认得我。”瞎眼老人冷冷地说道。

“当然记得,数十年前,那时的斋藤道三不过才是一个小小卖油郎,而尊下贵为一国守护,麾下大军数万,又是何等的威风八面,气势凛然……如今想来,却早物是人非,令人唏嘘不已。”

一声叹息过后,大江鬼蓦地向着对方行了一礼,姿态颇为恭敬,“土岐美浓守大人,多年不见了。”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土岐美浓守

土岐美浓守。

美浓守这个受领名本身并不罕见,无论是走正规程序由朝廷任命的、从祖先那里沿用世袭下来的、还有干脆一拍脑袋自己拿来就用的,这三者加起来,各个地方的“美浓守”可谓多如过江之鲫。

远的不提,八寻记得光是下总国的里见家就有好几个美浓守,各自还都有着不同的绰号,什么你叫进退美浓,我叫撤退美浓,突出一个其乐融融……就是不知道他们在取绰号的时候,有没有参考过尾张这边柴田胜家与佐久间信盛的事迹。

有也无所谓,反正这个时代没有版权费。

不过美浓守常有,而土岐美浓守不常有,尤其是在这种场合,当来人大江鬼以一种颇为恭敬的态度道出这个称呼,这位瞎眼老人的身份,其实也已经昭然若揭了——

土岐赖艺。

曾经的美浓守护大名,一手提拔重用了斋藤道三,结果却被对方推翻流放的可怜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正可谓是农夫与蛇寓言里的那位农夫。

相比起其他脍炙人口的战国名将,八寻对这位前美浓守所知甚少,只有以斋藤道三为主角的历史小说里看到过几眼。隐约记得土岐赖艺应该是在天文十一年,也即是公元一五四二年被道三击败,随后便被那条老蝮蛇流放到了尾张。

此后虽然他借助织田信秀与越前朝仓孝景的支援,一度卷土重来,重新夺回了守护的位置,但没过多久,随着朝仓孝景、织田信秀接连与道三达成和解,失去后盾的土岐赖艺于是再一次被攻陷了居城,惨遭流放。

这一回再没人愿意帮忙了,他先是投靠南近江的六角,不久之后又接连投奔了常陆国的弟弟治赖,以及人在上总国的分家亲属土岐为赖,辗转各地,饱历沧桑,到得现在,正好过了二十年的世间。

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

当年身强力健、正值壮年的土岐赖艺,如今也变作了一个干巴巴的糙老头子,并且不知道究竟经历了什么,或许是患病所致,居然连一对眼睛也报废了。若不是过往相熟之人,仅仅凭借一鳞片爪的记忆,恐怕很难将这个老人,与过去的美浓守护联系在一起。

那位大江鬼,又是何许人也?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八寻已听见土岐赖艺冷笑一声:“这语气听起来可真是够亲切的,让我想起很多年前,你好像也是这样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从原本的一介杂役,很快就被提拔成了近侍,我一度还以为自己捡到宝了……谁想事到临头,你却与别人联手,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让我大败惨亏。

“哈……战国乱世,各为其主,倒是怪不得你,只怪我有眼无珠,神明大人或许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让我瞎了这对老眼,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终日劳碌,不得安逸。”

他语气带着讥讽,又像是在自嘲。

大江鬼闻言稍稍沉默了一阵:“当年的事情,老朽无从辩驳,正如美浓守所言,战场之上,各为其主。但现今我主无明也好,山城守道三也罢,都已命归黄土,逝者已矣,你与我却仍然活在这个世上。”

“但你口中的土岐美浓守已经不在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瞎了眼睛、脾气古怪的老头子罢了。而这片土地的领主也早不是土岐,而是斋藤……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提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呢?”

“美浓守大人。”

即使土岐赖艺回应冷淡无比,大江鬼依旧表情不改,还是那一副恭敬的样子,如果不是手里提着一柄大镰刀,寒光烁烁,冷意森森,在旁人看来,简直要以为这两个人是君与臣的关系。

逐渐变暗朦胧的夜色中,他那双凹陷下去的浑浊眼球之中,仿佛正蕴藏着一道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光芒:“您忽略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斋藤,也可以是土岐啊。”

这句话一出口,站在走廊上的土岐赖艺脸色倏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以美浓守大人的智慧,肯定能够理解老朽的意思。”大江鬼说着欠了欠身子,“老朽愿意用这条性命做担保,只要您有这个意思,美浓一国,不日便将物归原主。”

“……此话当真?”片刻的沉默之后,土岐赖艺忽的问道。

“岂有戏言!”大江鬼神情一肃,郑重作答。

“那……”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瞎眼老人的心跳明显变快了许多,空着的那只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虽然表面不显,心里却像是正在经历着一番激烈的挣扎。大江鬼站在庭院里,一动不动,也不做声,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

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望向长廊之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确实,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实在不容错过……”又是很长一阵的沉默,土岐赖艺最终轻轻吐出一口气。

就在大江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的同时,却又听见这老头话锋一转,“但是,我拒绝。”

“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