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35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背叛这种事情,有一次就有两次,我可信不过你。”笑容并未消失,而是转移到了土岐赖艺的脸上,他仿佛能看到大江鬼骤然变化的脸色一般,脸上皱纹扭曲,浮现出了一个古怪莫名的,嘲讽般的冷笑。

“美浓守大人……”

“好话不说第二遍,识相的就赶紧夹着尾巴滚远一点,要是不愿滚的话……我也不介意亲自动手,送你们一程。”话音未落,“唰”的一声,小太刀业已出鞘,短而锋利的刀身,倒映出老人冷峻的面容。

“哎?咋回事,怎么莫名其妙就谈崩了?”那根来众的光头青年一直站在旁边,握着薙刀,一副专心聆听两人对话的模样,但这一句话就暴露了他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往心里搁的事实。

只是注意到气氛陡然变得紧绷,对面院子里那帮人的脸色一个个也都不怎么好看,青年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急忙举起薙刀,护在了老人身边。

虽则双方人数悬殊,然而土岐赖艺神态倨傲,一人一刀,在气势上竟然硬生生压过了大江鬼一众,后者目光闪烁,时不时往旁边瞥上一眼,似乎正在观察着什么,紧握着的大镰刀几次想要抬起,最后却又放了下去。

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怎么,不打么?”直到瞎眼老人语气不耐烦地打破了沉默,他好似压根不觉得自己才是落在下风的一方,手腕一甩,将小太刀的刀背扛在了肩上,高高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不得不说,这个词语用在他的身上倒是恰如其分——居然还开口催促道。

“老大人!”

这一催促不要紧,直接就把旁边的光头吓了一跳,他本来看着底下乌泱泱一堆人,心里已经在发怵了,又听见自己这边唯二的同伴竟还敢出言挑衅,好像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一样。一想到这帮人气势汹汹冲上来,三两下把他们乱刀分尸的血腥场面,这光头青年就感觉自己的小肚子有点抽筋。

等等,还有一个人呢?

他这才想起了另一位同伴——当然,严格说来,他们与对方只是陌路相逢,昨天甚至还刚刚打了一架,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同伴,不过反正事急从权,相信不管对方再如何武艺精湛,也不会想要孤身一人面对底下这帮杀气四溢的大只佬……

以那女子方才展现出的本领,再加上他与雇主大人,三个人联起手来,那还不是嘎嘎乱杀吗!

如此想着,青年本已惨淡的心灵,倏然又有了几分希望,他忙不迭地回过头去,想要寻找那位女子人在哪里,却不料目光一望过去,还没见着人呢,已经闻到了一阵清冽的酒香。

隔着两扇半开的拉门,那女子正披散着一头乱发,半坐半躺在地板上,咕咚咕咚把那葫芦往嘴里凑。看那面色酡红的模样,十有八九是已经醉了……明明才几分钟没见着人而已,为什么她能醉成这副德行啊!

刚刚涌现出的希望,啪的一下,又熄灭了。

过去的经验告诉青年,无论一个人平时有多厉害,只要喝醉了酒,肯定就指望不上了。

这下死定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回想着师父平日的教诲,正准备赌上性命拼死一战,蓦然,那名唤大江鬼的老人把手一摆,无形之中,空气中绷紧的那根弦也随之一松:“罢了,罢了,既然美浓守大人没这个意思,老朽便也不再勉强……告辞了。”

说罢拱了拱手,竟然真的转身就走,身后的十几人跟着离开,不过又有几个人中途离队,沉默着将刚刚落下的几具尸体一并带上。等这一行人走到门前,大江鬼蓦地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当然,老朽说这话并不是一时兴起,若是您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开口。”

“滚吧。”

“哈,哈,哈。”

几声暗哑如乌鸦的低笑,回荡在瑟瑟的秋风之中,大江鬼更不停留,径直带人离开,随后只听见围墙之外乒乒乓乓一连串响动,却是其他埋伏的楚叶矢众也跟着撤退了。

周遭的一切皆已融入夜幕之中,望过去时,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仿佛一个硕大的影子,又好似巨兽张口,择人而噬。

“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帮人来得突然,走得突兀,青年看着他们转眼走了个一干二净,又在原地呆了半晌,伸手抓了抓自己光溜溜的后脑勺,突然一愣,“等等,话说回来,势源大人……您原来不是富田势源吗!”

“这么明显的事情,问来作甚?”瞎眼老人随口刺了他一句,转过身去,又走进了屋子里面,盘腿在八寻面前坐下,耸了耸鼻子,把手一伸:“你的酒闻着挺香,也给我尝一点。”

“不给。”

“小家伙,听没听过尊老爱幼这四个字?”

“还是不给。”八寻又抿了一口,堵上塞子,又把葫芦挂回腰间,懒洋洋地打了一个酒嗝,“那伙人,走……嗝,走了?”

“走了。”瞎眼老人答道。

“那就好……我还以为马上就要打架了,害怕得紧,想着先喝几口酒压一压惊……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嘛。”

酒饮微醺,半醉不醉的情况下,八寻说话的语气也放轻松了不少。

瞎眼老人哂笑一声:“你会害怕?刚刚杀死那四个人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有半点紧张。”

“您当然看不见,因为您本来就看不见呀。”

“这话说的,好像你能看见一样。”

“呼呼。”

有些冷清的房间里,八寻抿了抿嘴,轻笑出声,随即换了个话题,“小女子早就猜您身份不凡,却没想到居然是曾经的美浓守大人……真是令人惊讶。”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瞎眼老人摆了摆手,突然有些兴致索然。

“但如果您刚刚答应了那位大江鬼老先生……”

八寻点到为止,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不过在知道了这位瞎眼老人的身份之后,再联想到美浓此前的一连串乱局,大江鬼的意思,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如果斋藤义龙真是土岐赖艺的儿子,那如今在位的斋藤龙兴,则是对方的孙子,体内流淌着土岐一族的血液。

兜兜转转,一度被夺走的美浓还是回到了本来的守护大名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是身世这方面不是道三和义龙两父子搞错闹了个绝世大乌龙的话,土岐赖艺也算是曲线复国,成功下了一盘大棋。

不过如今看来,老头本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小家伙,告诉你一个道理。人和器皿一样,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尺寸大小,决定到头来能够装下多少东西,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发现自己不是当大名的料,而那条老蝮蛇当年野心勃勃,甚至想要一口吞完整个天下……到头来,他也只有执掌一国的器量,甚至连国主的位子都没坐稳,就被自家儿子背叛杀掉了。哈,何等讽刺。”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又道,“再看看东海道的今川,连那种人物都是说死就死,又何况是我这种平庸之人呢?如果太过贪婪,只会撑破肚皮而已,到底一无所获。既然我守不住美浓,说明它本就不属于我,事到如今,还成天惦记着作甚?不如放下,早得清净。”

“老先生能够释然,自是最好不过。”

“还是明眼人的时候,终日计较怨恨不休,等到一朝瞎了双眼,反而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清晰起来了……哈哈哈哈,何等有趣!”

虽然滴酒未沾,土岐赖艺却好像喝醉了一样,一拍大腿,放声大笑。

“不过……既然如此,老先生这次返回美浓,又是为了什么,莫非……”

回想起对方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八寻微微一怔。

“就是你想的那样。”

提到这个话题,土岐赖艺不禁叹了口气,“我这一生,颠沛流离,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多久,虽然有几个儿女,却都是些庸庸碌碌之辈……刚刚听说那个传闻的时候,我原本还在半信半疑,甚至以为又是那条老蝮蛇设下的陷阱,想把我骗过来,好斩草除根,结果不知不觉间,老蝮蛇死了,他的儿子也是说没就没,只剩下一个女儿……”

“你想见她一面。”八寻轻声说道。

老人点了点头。

“……我想见她一面。”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风流阵

人生际遇种种,往往不如人意。

曾经位高权重的一方太守,出身名门,地位显赫,本该享尽富贵荣华,却因为缺乏识人之明,兼之才智不足,最终落得了一个惨淡收场的结局。不仅从祖辈那一代继承下来的领国遭人谋夺,就连自己也惨遭流放,沦为一介白身,辗转各地,孤苦无依。

这一番大起大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是不曾亲身经历过,委实很难想象当事人身在其中时的具体心情。或许有过愤懑不满,或许心怀怨恨憎恶,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一切仿佛都渐渐沉淀了下去,时至今日,坐在这儿的瞎眼老人内心一片平静,宛若一潭死水。

然而死水之上,有时亦会泛起微微的波澜。

“你想见她一面……见过之后呢?”

“没有之后……至少现在没有。”

瞎眼老人将小太刀摆在了桌子上,手肘支在旁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刀柄,发出咚咚咚咚,如木鱼一般有规律的轻响。

“我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这些年颠沛流离换来的心得体会,不是我的东西,没必要去争去抢,即便争抢过来了,早晚也有一天会落进别人的手里……都是替别人做嫁衣而已。”

他的语气近似叹息,“就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才成功放下了很多东西,身体变轻了,自然就能在这片苦海待上更久的时间。只是……听说了那个传闻与斋藤义龙的死讯之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到头来,总归还是想见那孩子一面……见一面就好了。”

“既是如此,小女子今后也会代为留意。”

八寻略一沉吟,决定先不告知对方阿秀的身份,毕竟像这种事情,总是要先问一问当事人的意见——虽然传言说这位土岐赖艺便是阿秀兄妹的亲生父亲,但传言终究是出言,即便是真的,阿秀愿不愿意认这个亲爹还是两说。且不提两人之间关系十分尴尬,就说不久之前,土岐赖艺还一刀一个杀了好几名阿秀的同伴呢。

她对两人的性格所知有限,只知道阿秀好像是比较沉稳的性子,也可能是说不了话,心里面再怎么跳脱也表现不出来;相比之下,另一人美波就要显得外向张扬许多,她是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八个字挂在嘴边的,这笔仇多半不可能就此轻轻放下……

想想就头疼。

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八寻可不愿意随随便便搅合到别人的家事之中,不但没什么好处,而且还很容易惹出一身腥,何苦来哉呢?事后再去问一问本人,若是阿秀同意了,到时再说也不迟。

“好……那这件事情就麻烦你多多上心了。”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土岐赖艺似乎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不少,说话的口吻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也不再一口一个管她叫小家伙了。

八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多谢。”瞎眼老人松了口气,如卸重负,大概是那双瞎眼瞪得太久,稍微闭上休息了一会。

两人闭着眼睛,席地相对而坐,如果让哪个不知情的人看到了,可能会以为这是那间寺庙的静修室,两位正在坐禅闭关呢。

不过他们此时心头所想,却非是什么精深博大的佛法,而是俗世间的事端与算计。

“另一件事情,则与大江鬼有关——你应该也发现了吧?”土岐赖艺忽的问道。

“算是吧。”

八寻当然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刚刚的那个大江鬼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楚叶矢众的首领,然而一番交谈下来,不管是他说话的语调,亦或是细微处下意识展现出来的动作、反应等等,都缺乏一种领头者该有的果断气魄,实在不太像是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角色。

尤其是在土岐赖艺拒绝了对方的提案之后,那一阵漫长的沉默,与其说大江鬼是在斟酌得失,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倒不如说他正在拼命掩饰,拖延时间,等待其他人作出决定。

至于所谓的其他人是谁——

“大概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察觉到那个人了,他站在大江鬼那老儿的身后。”

“左手侧的那个?”八寻问道。

“没错!”土岐赖艺点头,“我虽然没听得太清楚,不过最后正是他先小声交代了大江鬼几件事情,那老儿听见之后,这才临时决定带人离开的……他多半才是楚叶矢众现在真正的首领。喂,秃子!”

他突然大喊一声,在旁边神游天外的光头青年猛然一个激灵,心脏飞快跳动,简直都要从腔子跳出去了:“什……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说的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么?”老人问道。

“哪个……嗯……”青年陷入沉思。在场明明有三个人在,却凑不出第三颗能用的眼睛,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所幸这青年擅使铁炮,眼力极佳,哪怕在薄暮或者黄昏的天气里,也能望见数米开外掉在地上的一粒米。

此时也是如此,稍微回想了一阵之后,他便从记忆中翻找出了相应的形象:“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瘦到皮包骨头的家伙,拿一条旧斗篷,几乎把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手指都没有露出来……哦,那人的脸上还戴着一张面具呢!”

“面具?”

“对,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忒吓人!”光头青年余悸未消,“而且最吓人的还不是面具,而是面具底下的那眼神,跟妖怪似的,特别恐怖我那时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吓得赶紧避开目光了,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被活活吓死一样!”

“面具……”

八寻若有所思,过得片刻,又道,“除了这人之外,不知道老先生您有没有注意到一点。”

“哪一点?”

“方才进来的那十多个人之中,有大约五个是跟咱们昨天在树林里打过交道的。”

“这有什么稀奇的?”土岐赖艺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们昨天遭遇的是楚叶矢众,今天来这撞上的还是楚叶矢众,楚叶矢又不是什么规模庞大的组织,有几个人不休息连着加班不是也很正常,有什么好特意提出来说的?

“光是这一点当然不稀奇,稀奇之处在于……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五个人昨天应该还在另一个阵营。”

“什……”

瞎眼老人先是微微一呆,紧接着,表情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这世上最了解的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作为当年与斋藤道三对垒多年的老对手,土岐赖艺可以说是只要那条老蝮蛇抬一抬手,他就能大致猜到对方正在打什么算盘。

可惜知道了也没什么用,该打不过照样打不过。

而且不止道三一人,当时倒向道三的各路大小豪族,以及相当于道三心腹亲信的楚叶矢众,这些人与组织在明里暗里与土岐赖艺麾下忍者交手多次,互有伤亡,在这期间,也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关于楚叶矢众的情报。

例如这个组织有着数百年历史,历代首领皆自称无明,擅长机关巧术,并且会使用一种名为薙刀镰的奇特兵器等等,当时买通建立起来的情报网,到现在依然发挥着一定的作用。

因此土岐赖艺虽然已是被流浪之身,偷偷返回美浓之后,仍旧想办法联系上了一些忠诚的旧臣,一番探问下来,对于美浓当今的局势便也有了几分了解,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楚叶矢众一裂为三的事情自然也在其中。昨天三派人马悉数出动,其中使用薙刀镰与他交手的那个年轻女子,还有另一个似乎不会说话的哑巴搭档,明显是同一阵营,而另外的两批楚叶矢众,则是在他们的撺掇下大打出手……

想到这里,土岐赖艺眉头一皱,终于理解了八寻的意思:“等等,你是说,这两帮人又联手了?”

“应该……就是这样。”

过耳不忘之能,让八寻保证不会错认任何一个人的动静,十多年前尚且如此,更别提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在心里稍微对照一下,当即就辨认出了那五人的存在。

如果只有一个两个的话,姑且还能猜测是逃兵降将,不过两边人数一旦到了接近五五之分,这个猜想便也有些站不住脚了。

大江鬼作为一派领袖,再怎么样也应该有着基本的防范之心,不可能昨天两帮人还打生打死,今天突然就尽释前嫌,让他们跟在自己身边了——如今正是下克上的时代,美浓又是这股风潮的先驱者之一,万一有谁脑袋发热,突然从背后捅了他一刀呢?

除非……那些人不是降将。

话又说回来了,归根结底,他们本来就都是楚叶矢众的成员,只是因为理念与目的不合,一时分裂开来了而已,要是有什么契机出现,未尝不能弥补这份裂痕,让分裂的双方再度合二为一……

问题在于,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契机究竟是什么?

虽然没有证据,八寻却隐隐有一种感觉,现状与那个戴着面具的斗篷客脱不了关系。无论对方是谁,能够在背后指点控制大江鬼,说明他之身份一定不简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土岐赖艺好似也在想着类似的问题,手指时不时敲打着他的小太刀,久久沉默不语。

光头青年抱着那把刚刚从敌人手里抢过来的薙刀,靠在门边,不知道是在戒备、是在思考、还是纯粹在防空脑袋发呆。突然,他的身体一直,从门板上弹了起来,薙刀举在身前,一声大喝:“什么人!”

话音未落,另一道身影倏然抢上,短促之间,薙刀还没来得及劈出,已经被那人一手握住,随即一牵一引,左脚一横一绊,光头青年未及反应,身体已经如腾云驾雾一般,“噗通”一声,跌在了庭院中央。

这一摔之下,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直把他疼得呲牙裂嘴,挣扎着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向着那个方向怒目而视,却只看到那位不速之客站在门边,目光先朝室内一扫,看到了什么,顿时松了口气。

“八寻姑娘,我就知道你在这……等等,这个老瞎子怎么也在这里?”

那庞大的身躯直接堵住了整扇房门,一颗占据了面部大部分空间的朝天鼻,正在十分倨傲地用鼻孔“瞪”人,所幸没有与屋内两人对上“鼻”光,不至于因此引起莫名其妙的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