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36章

来人正是甚内。

“都是朋友。”

早早就听见了对方的动静，八寻此时并不意外，带着几分酒意，伸手指了指瞎眼老人。

“朋友……好吧。”甚内拿手拍了拍脑门，“总而言之，我已经查到杉丸那小子的下落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把那小子捞出来吧！”

“好。”

八寻点一点头，长身而起。她虽然脸色依旧红通通的，身子倒是不摇不晃，走起路来也是又轻又稳，拐杖一敲，转过身来，向着土岐赖艺行了一礼，“老先生，小女子另有要事，这便告辞了……”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人打断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什么？”

“我知道杉丸是那个万阿的养子，万阿又与楚叶矢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既然左右没有别的线索，不如跟着你们，看看能不能瞎猫撞上死耗子……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

“甚内大人，他是这么说的。您看……”八寻摊了摊手。

甚内见状扯了扯嘴角：“老头儿，你要帮忙？”

“我只说跟你们一块过去，至于到时候要不要帮忙，则是看我的心情如何。”似乎是不满意对方的这个称呼，土岐赖艺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

“你……”

“怎么，有意见？”

“八寻姑娘，你确定他是可以信任的朋友？”

“朋友归朋友，能不能信任这一点，小女子也不敢打包票。”八寻微微一笑。

“……行吧行吧，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哪怕是这种糙老头子也一样。只要别碍事拖后腿，你要跟，就跟过来吧——八寻姑娘，走了！”甚内摆了摆手，话音一落，已经自顾自扭头就走，来到庭院中间时，还随手拉了那个光头青年一把，让他踉踉跄跄重新站好。

“哼，摔我的是你，扶我的又是你，我才不会谢你呢……”青年嘴里嘀嘀咕咕。

甚内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声：“哈？”

“没……没什么！”

被那目光一瞪，这青年顿时又变成了缩头鹌鹑。

……

与此同时，另一边。

城外夜幕深深，城里灯火长明。稻叶山城之内，一名护卫装扮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光明正大地往前走，途中时不时与其他人擦肩而过，也都会笑着打上一声招呼，互相寒暄几句。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有点女子般的尖利，但更偏向于中性，兼之皮肤白净，长相也是如女子一般的清秀，往往几句话说下来，与他交谈的另一个人都会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快过去吧，别让主公等急了。”

“知道了。”

三言两语又打发走了一个人，这位“护卫”左右一望，看到周围没有别人了，这才按了按喉咙，轻轻地咳嗽了两下，“……这变声还挺难的，总感觉嗓子沙沙的，明天不会说不出话吧……”

这句自言自语，又变回了女子平时清亮凛然的声音。

“‘主公’的房间应该就在前面了……”她轻声嘀咕着，又一次调整着嗓子，回到了那种中性如少年的感觉。这次潜入主要是为了确认斋藤义龙是生是死，若果真是假死，那现在的稻叶山城应该还是由他掌握，在各方各面必然会露出端倪。

比如……斋藤龙兴的现状。

要知道，一个明面上被推出来吸引目光的“稻草人”，与一个当真突然获得了偌大权势的少年郎，这两者的情况可谓是天差地远，连带着展现出来的风貌，也应当是截然不同。

就算对方再怎么会装，美波也不觉得自己会被区区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骗住。

心里这么想着，她稍微加快了步伐，在不会引人怀疑的情况下快步朝着城主居住的内屋走去——但刚走到半路，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一阵肆无忌惮的欢笑与吵闹声。再听得仔细一点，甚至还夹杂着某种娇嗔与笑骂。

“怎么回事？”

这里可是城主所在之处，几乎可以说是整座城池守备最森严的地方也不为过，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这种“奇妙”的动静。

待到再靠近一点，那欢笑的声音也变得越加清晰，美波身形一闪，躲到暗处，借着屋内漏出来的一丝光辉，窥探着内中的情况，但目光望过去的下一秒，她整个人就陡然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鬼！”

扇门之内，一个格外宽敞的房间，乍眼看去，里头站着七八个人，除了一个少年之外，其他都是漂亮的女孩儿，全部都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只在脑袋上戴着纸折的头盔——头盔上还画着斋藤、浅井与织田家的家纹——在美波的注视下，他们正在挥舞着被褥与枕头，互相打闹嬉戏。

烛光摇晃之间，将这些人的影子照落在墙壁四处，影影倬倬，宛如鬼魅，看上去玩得甚是开心……

……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讲道理

传说在唐天宝年间，明皇对杨贵妃极尽宠爱，两个人稀里糊涂干了不少荒唐勾当，例如将安禄山收为义子，甚至还当着宫廷众人之面，堂而皇之为安禄山举行洗三仪式——

洗三又叫三朝洗儿，乃是中国古代的传统习俗之一，父母通常会在婴儿诞生的第三天宴请一众亲友，替婴儿洗浴祈福，希望这样能够给孩子洗涤污秽，消灾免难，算是讨个吉祥。

本来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可放在安禄山这个当时已年近五十的大胖子身上，多多少少就让人惊掉大牙，啼笑皆非了。尤其是帮他洗澡的那个人，正是杨玉环这样一位三十多岁，美艳动人的宠妃，而明皇非但不恼，反而龙颜大悦，更赏赐了贵妃与安禄山一堆钱财，属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荒诞的事情远不止这一遭，根据后人记载，明皇与贵妃常在宫内饮酒嬉戏，每到酒酣耳热，就喜欢将皇宫里的人们都召集过来，由贵妃率领上百宫妓，明皇自己则亲御小中贵百余人，在掖庭各自布阵，将霞帔锦被张开当做旗帜，两军互相攻伐，败者罚之巨觥，戏笑玩闹，号称“风流阵”。

有识之人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纷纷感叹此乃天下大乱之征兆，后来果不其然爆发了安史之乱，使整个大唐分崩离析。

但昨日的历史，往往会变成今天的现实，人类能够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来没有在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与如今出现在美波眼前的这一幕景象比起来，昔日明皇的“风流阵”，似乎还要显得稍微像样一点点。

毕竟，他们姑且还穿了衣服。

而此时屋里的这些男女女女，则是从头到脚一丝不挂，只在脑袋上挂着纸做的头盔，这东西一般都是小孩子打闹玩武士游戏的时候用的，没想到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美波的目光先是在那些长相娇媚的莺莺燕燕身上一扫而过，顺便在心里稍微评判了几句：

嗯，这个人有点小……那边那个又有点太大了，至于旁边的那个，稍微有点瘦，抱着应该不太舒服……果然还是阿秀最好。

不知道是从哪里涌上来了一股无缘无故的攀比之心，让她先是对着里头的几个女子评头论足了一番，接下来才想起正事，用着一种像是看到脏东西般的眼神，不太情愿地瞥向其中唯一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少年，看外表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长得白白净净，体型微胖，显然是平时保养得很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并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朝气，眼窝凹陷，脚步虚浮，一看就是平时不知道克制，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这位大概就是美浓如今的国主，斋藤龙兴了。

与其他人一样，他头上也戴着一顶威风凛凛的纸头盔，是最典型的牛角造型，上面还有着斋藤家的家纹，光着身子，左手高高拎起枕头，仿佛握着一把军配铁扇似的，发号施令，气势十足——枕是瓷枕，方方正正，上面还绘制着松竹梅图案的室町泥金画，这也是室内唯一的坚硬物事。其他几个女子只拿着被褥或者衣服，互相挥舞拍打，打和被打的都在咯咯直笑。

“去那边，夹击！不要错过战机！”

龙兴大声喊道，两个同样戴着斋藤家头盔的女人听令行事，一左一右冲了上去，将另一个戴着织田家木瓜纹头盔的女子打翻在地，对方姑且还挣扎了两下，不过马上就被死死按住，喘息间，香汗淋漓。

“怎么样，信长，认输了么！”

龙兴大步走到跟前，把手里的瓷枕往前一递，抵在了那位“俘虏”脖颈旁边，厉声喝道。

“是！小的一败涂地，心悦诚服，从此愿为龙兴大人的马前卒，任凭驱使，肝脑涂地！”那女子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看这架势，她极有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

“哈哈哈哈！”龙兴志得意满，仰天大笑，“好！既然你这么识相，我便饶你一命又如何！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用你的身体来赎罪吧！”说罢将手里的东西一丢，搓了搓手，一脸坏笑地扑了上去。

“不，大人，不要这样……”

“哈哈哈，你叫啊，叫破嗓子也没人来救你！”

“……”

美波默默移开了目光。

自己刚刚到底都看了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生出了一种想要自戳双眼的冲动。

不过下一刻，美波倏然身形一动，再度往旁边的阴影处退进去了一些，同时放缓呼吸，平复情绪，竭力消减自己的存在感。很快，哒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从她旁边跑了过去，理所当然的没有察觉到有人藏在旁边。

那是一个仆役打扮的青年，但五官端正，肤色白皙，不输女性，应该是负责伺候龙兴日常的小姓之一。他急匆匆来到门外，跪伏下来，好似根本没有听见扇门后面那些少儿不宜的动静，径直唤道：“龙兴大人……龙兴大人！”

“——干什么！”

屋内那些嬉笑声顿时一静，过了半晌，龙兴恼怒的声音这才响了起来。

“小人刚刚接到消息，城内的楚叶矢众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前突然尽数离开，如今已是人去楼空，不知去向……”

“楚叶矢众？”

“是。”

“那帮家伙不是一向都神神秘秘的吗，说不定就是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约好了一起出去逛妓楼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但是最近他们的行动本就古怪，为首的大江鬼更是性情大变，小人认为……”

“吵死了！”

门外那人一句话没说完，龙兴忽然怒喝出声，紧接着“唰”的一下，门被拉开，他赤身裸体，大马金刀站在那里，将瓷枕用力一掷，正中青年脑袋，一时间头破血流。

但这一幕落在龙兴的眼中，却没有激起他一丁点后悔或者歉疚，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睛里，只有干好事被人打扰时的怒火：“我可是一国太守，美浓的主人！这么一点小事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别成天什么阿猫阿狗的破事都拿来烦我，好像你们一个个全都是吃干饭的一样，听到没有？”

“……”

“我问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

“那就快滚，滚远一点！再敢过来烦我，我就直接一刀把你斩了”

“……是。”

拉门再度重重合上，那外表阴柔如女子的青年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没有抬头，旁边的火光明明暗暗，映在他的侧脸上，将那道眼神也隐藏在了大片的阴影之中。

许久之后，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肩膀抖了一抖，却是不发一言，只默默地站起身来，一边用衣角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一边踩着略微蹒跚的脚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而早在他离开之前，门内已经又一次响起了各种靡靡之音。

“真是……”

美波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咬了一大口涩柿子，那种又粉又沙又涩又苦的感觉，从口腔一路蔓延到内心深处，迟迟无法释怀。虽然她早就听说过少主龙兴暗弱无能的传闻，但在此时亲眼所见之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所谓的“暗弱无能”，居然到了如斯地步。

斋藤上下三代，蝮蛇道三自不用说，阴谋窃国，一代枭雄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了斋藤义龙时期，也是能与织田信长、浅井长政互相掰腕子不落下风的人物，然而到得第三代，仅仅数十年过去，美浓却已显露出了一股即将衰败覆亡的气息。

与这种虫豸在一起，如何能够靖平四海，消弭乱世呢！

活在这个时代，只要是内心怀有一腔热血的人，或多或少都想过要效忠明主，让世道重归平静，美波作为楚叶矢众的骨干成员，从数年前就被这一代的首领当成接班人培养，对于自身乃至于整个楚叶矢众的未来，自然也有着自己的一些想法。

只是随着斋藤父子反目，楚叶矢众四分五裂，曾经的梦想也好，规划也罢，一下子都变成了不切实际的梦中泡影，光是东躲西藏地活下去已然豁尽全力，更别谈实现抱负了。

尽管如此，实话实说，美波对于此时的美浓依旧抱持着一份信任，否则也不会做出夜探稻叶山的决定，想着如果斋藤义龙当真已死，说不定可以说服斋藤龙兴，解除通缉，让他们重新回归斋藤家——

然而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荒谬的景象之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份信任究竟还剩下多少。

即使龙兴真的同意了提议，现如今的斋藤家，又是否还值得他们拼死效力……

但显然，这个问题并不适合在这种地方、这种时机深思下去，还是等回去之后再与首领、无明和阿优几人讨论商议一番吧……默默做下决定，美波更不停留，又深深盯了城主之间一眼，又如来时一般，表现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一路上依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再度走进那条密道之中，将那个倒霉的卫兵又丢了出去，落下暗门，美波擦了擦因为紧张渗出的汗水，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安心的同时，却又有几分不是滋味。

稻叶山城如今的警备实在是太松弛了……至少在她的印象中，斋藤道三时期的居城，说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可能有些夸张，但明里暗里，总是有着好几双目光在注视着周围，边边角角，再细微的地方也不会放过。

这固然是因为道三生性多疑，可居安思危，原本就是人的本能，其他大名的居所，哪怕再怎么穷困窘迫，在攸关性命的警备方面，定然也不会如眼前的稻叶山城一般松懈。

知微见著，如果龙兴就连自身的安危都不甚在意，又要如何期待他会为整个领国的百姓考虑？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美波又觉得，斋藤义龙或许是真的死了。

按照她对义龙的了解，对方的控制欲十分强烈，不管大事小事，各方各面，恨不得统统攥在自己的掌心里。据说他在领兵打仗的时候，一面坐镇本阵观望战局，一面还要时不时派旗本赶到前线，指挥前方的将领调兵布阵。

义龙本身颇有用兵的才能，这些命令其中确实也不乏真知灼见，甚至有好几次都让前方战况一转颓势，反败为胜，但也有些时候，要么是由于命令下达的时间太早，等到旗本抵达前线时已经错过了战机；要么就是义龙本人的命令太过准确，缺乏变通，导致前线的将领难以照办。

“我观敌军将兵力集中右翼，大概是想要孤注一掷，命你速速调遣两队足轻，坚守阵地，不得动摇——”像这种命令的话倒是还好，但如果在激战正酣时突然听见一句“主公命你将你麾下第一排从右边数起的第三个足轻，立刻将竹枪再往上举高两寸，违者立斩无赦！”，则难免让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后面这一句是美波当初听人闲聊时提起的，不知道究竟是真有此事，又或者单纯是别人的调侃。不过想想这种传闻如果出现在别人身上，只会让人一笑置之，可一旦主人公是义龙，就难免会让人觉得……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东西。

正因为义龙是这种性格，如果他是诈死的话，外界的事情或许可以不管，稻叶山城作为他的统治中枢，绝不可能就此撒手放任，至少美波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走进走出，他的儿子龙兴更没有胆子做出这等荒唐之举。

一时之间，美波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按理来说，将他们视作仇敌的义龙已死，相当于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终于消失无踪，本该一身轻松，但龙兴的这番表现，又在她心头落下了一片阴影，只觉得整个美浓的未来都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坠。

心里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美波一面脚步不慢，飞快穿过暗道，临到对面，把手一按，出了密道，眼前便是一轮疏朗的明月。

时间大概是后半夜，几点残星闪烁，又有似有若无的雾气，飘荡在周遭。

这里是稻叶山城附近的一片山野空地，平时罕有人至，所以才被选做了密道另一端的出入口。她视线一扫四周，又来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解开机关，拿上了自己的薙刀镰与黑斗篷，随手披上，就往附近的一条小路走去。

只是走没两步，忽的转过头来，一声叱喝：“谁！”

下一刻，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突然浮现出了一道瘦削的身影。正好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月光，让天地间短暂陷入昏暗，美波眯着双眼，大致打量了一下对方，紧绷的精神顿时一松：“原来是阿秀啊，你怎么过来了……”

“啊。”

那人摇了摇头，如往常般啊了一声，声音虽然有点沙哑低沉，听起来与阿秀并没有什么区别。

“是特意过来接我的吗……走吧，正好我在这边的事情也办完了。”

一句话说完，美波转过身去，迈步就走，阿秀点了点头，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没有火光，没有照明的荒野之间，只有几点隐隐约约的光亮一闪一闪，好像是萤火虫。

踏、踏、踏、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