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哦,不过等里面的火熄灭了之后,看在过往的情分上面,我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把你的骨头捡回去敲鼓玩……当然,前提是我能找到哪一根骨头是你的,哈哈哈!”
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赤井三郎的笑声之中,满是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而听在宅邸里众人耳中,更是有着一种小人得志的猖狂。但大江鬼表面上怒不可遏,内心却涌现出一股喜意——这段回话正合了他的心意。
几乎是对方话音一落,他已经大笑一声:“好啊!大家听到了没有,他是想让我们全部人都被活活烧死在这儿!好狠的心啊!怎么,你们还要继续为他卖命么?”
后面的这句话,显然是对方才出手偷袭那些人说的。一双浑浊老眼打量过去,有好几个原本神色决然之人,此刻也都露出了一丝挣扎犹豫,机不可失,再度喝道:“还等什么,拿好兵器,随我杀出去!”
事到如今,就连这条老命都不一定保得住,更遑论什么功劳不功劳的了,大江鬼当机立断,甚至连屋里的那个“诱饵”都顾不上理会了,借着赤井三郎失言的机会,振臂一呼,随即一马当先,往正门方向冲了过去!
这火焰烧得猛烈,未几连宅邸也被吞没其中,但或许是之前泼油的那些人想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靠近正门的方向反而相对安全,他挥舞着镰刀,又斩杀了两三个想要阻拦的敌人,只听得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余光一瞥,只见陆陆续续有人跟了上来。
“杀!”
正门轰然而开,大江鬼领着众人,与守在外面的赤井人马重重撞在了一起,一方为夺生路,一方为绝生机,皆是豁尽全力,各不相让,甫一交锋,已是鲜血飞洒长空!
“赤井三郎,畜生休走!”
乱战之中,大江鬼陡然发出一声怒喝,倒提镰刀,跳出圈子,朝着某个方向大步紧追而去,旁边也有人往那边看了一眼,却只见到蒙蒙夜色,晦暗如墨,除了老人之外,根本看不到别的人影。
不愧是大江鬼大人!
居然能从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找到敌人踪迹,真是太厉害了!
心中满怀钦佩,这位大江鬼忠心耿耿的部下随即收回目光,挥舞着兵器,再度与敌人拼杀在一起。只要大江大人成功干掉对方的头目,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在那之前,即使赌上这条性命,他也不能让这些家伙往前半步——
……
黑夜里当然没有赤井三郎。
大江鬼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郊外荒野急急而奔,他方才接连中了手甲钩好几下攻击,伤口疼痛非常,鲜血泊泊而出,让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感虚弱。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对方似乎没有往那对钩爪上喂毒,否则这时候就不是光疼一疼这么简单了。
该死!
那个斋藤义龙难道是麻风病把脑子也麻傻了么,真是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大江鬼早就明白义龙与他的父亲一样生性多疑,极有可能对楚叶矢众心存忌惮,想要让他们自相残杀,但即便如此他自认不管为人处世亦或是手腕本事,自己都要远胜赤井三郎,无论怎么想,义龙都应该是选择自己,放弃赤井才对!
为什么会反过来?
为什么现在是他在拼命逃跑!
茫然,不解,愤懑的情绪充斥心头,让大江鬼直想立刻去找斋藤义龙当面质问,可理智又告诉他,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尽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风头过去再做打算……
唰!
破风声突兀而来!
哪怕他在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动静,奈何动作因为疼痛而受限,仓促闪避,却仍是被什么东西打到了肩膀——那赫然是一只草鞋。虽不是什么致命兵器,带来的冲击依旧让大江鬼身不由己,踉踉跄跄扑出了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回过神时,只见那个阴魂不散的大鼻子居然又追了过来,一片漆黑之中,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唯有手上的钩爪隐隐闪动着光芒。
“跑什么跑,咱们还没分出输赢呢。”
“混蛋……”
大江鬼的表情也沉了下来,“一而再再而三的,真当老朽好欺负么?”
“你好不好欺负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有一个人闯进我的屋子,杀了我的朋友,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要他付出代价……哦,对了,自我介绍一下,好让老头儿你能做个明白鬼。”
手腕一转,手甲钩上隐隐一抹血色,格外惊心动魄,中年人朝着这边走了几步,索性将另外一只穿着的草鞋也踢走了,光着双脚,一步步靠近过来,“如果等下阎王问是谁杀的你,你就回答,杀你之人乃国栖一族末裔,名唤勾坂甚内的便是……
“——如何,记住了吗?”
话音甫落,寒光一闪,硕大的身躯倏然靠近,一爪扑出,大江鬼镰刀一横,堪堪挡下这一击,然而一者年轻力壮,一者伤重力疲,此消彼长之下,依旧将他打得身子一歪,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大镰刀也被打到一旁,身前空门大开。
然而铁器相撞,火星迸溅,一闪即没的光亮中,第二爪紧随而至,扣住了他的肩头,往下一拖,又拉扯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跪、下!”
甚内抬起右脚,顺势一踹,正中老人膝盖,再加上扣在肩上的手甲钩也在用力,“噗通”一声,迫得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一时间疼得呲牙裂嘴,但大概是倔强的脾气上来了,明知死期将至,大江鬼并不求饶,反倒咬牙切齿,恶狠狠瞪向眼前之人。
这眼神或许能吓到那些不曾见过血的普通人,但对于甚内而言,只让他感到一阵可笑,另一只手倏然扬起:“老头儿,还有遗言吗?”
“你……”大江鬼正待开口。
“就算有,我也没兴趣听。”
勾爪寒芒一闪,将那枯瘦的身躯直接带得向上一挺,脚不沾地,轻飘飘地吊在了半空中。
滴、答……
红的白的,更多的液体沿着尖爪一点点落下,淌过手背,又汇入脚边的土壤之中。
这场战斗开始得仓促,结束得同样迅速,短短数爪之间,已是生死分明,甚内冷冷望着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瞳,过得片刻,手腕一甩,拔出利爪,将那具尸体重重跌落尘埃。
“结束了?”
另一道声音传来。
八寻抱着拐杖,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但声音依旧平静。
“结束了。”
甚内答道。
“你确定是他杀了半之丞?”
“不确定。”
“要是后来发现杀错人怎么办?”
“那就再多杀几个。”
“呼呼。”
虽然她闻言笑了两声,在这笑声中却听不出什么欢愉,反而更像是一声叹息。八寻随即放下拐杖,直起身来:“走吧。”
“去哪?”
“我也不知道,既然是阿秀姑娘带路,应该是去昨天的那个地方吧。毕竟势源大人也受了伤,需要及时处理才行……”
甚内一愣:“那个老头子受伤了?”
“是呀。”
八寻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太多,而是敲着手杖,慢悠悠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去,摸索着伸出手,替大江鬼合上了那双暗淡的眼睛。
……
“势源大人,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一点小伤而已,还能死了不成?”
时间已是凌晨,太阳虽然还未升起,东边的天空却已浮现出了淡淡的鱼肚白。地点则是深山老林里的一处隐秘屋邸,房间里点着一根蜡烛,光芒微弱,随风摇曳。
瞎眼老人坐在地板上,将上半身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血肉模糊的肩膀,光头青年正在忙前忙后,一会儿拿水去洗,一会儿又从瓶瓶罐罐里倒出药来,帮他敷上。
一面嘴里还在嘟嘟囔囔:“我是佣兵,又不是大夫,做这个按理来说是要加钱的……”
“要是你能做好自己的老本行,我又怎么会莫名其妙被人砍一刀?”土岐赖艺没好气地回话道。
“那我当时不是还背着一个人嘛,根本腾不出手……而且您老人家又不是应付不来,如果不是脑子抽了跑去帮人挡刀……”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随口的唠叨还未说完,这青年忽然觉得脖颈一凉,赶忙识趣闭上了嘴巴,继续专注处理伤口。等到将药敷上,又用干净的布料包扎完毕,他这才端着那盆沾满血污的脏水,快步走了出去。
土岐赖艺则是依旧坐在原地,也不起身,也不说话,只是眉头紧皱,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袒露在外的上半身精瘦有力,前前后后,大概是十多道伤疤交错,有长有短,有深有浅,一处一处,仿佛战士的勋章,无声记载着曾经的光辉岁月。
虽然最后败给了斋藤道三,可他并非昏庸懦弱之徒,为了争夺美浓守护的位置,土岐赖艺可以说是打了整整大半辈子的烂仗,有胜有败,当时的惊心动魄,如今回想起来,却又仿佛梦幻泡影,一触即散。
肩膀上的疼痛,却是如此真实。
让老人的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倒不是因为受伤本身,而是……这一刀本来是伤不了他的。
因为这一刀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他——
当时他正忙着与秃子进屋救人,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八寻与甚内他们负责牵制敌人,他们则趁机救走杉丸。起初一切顺利,那秃子也确实找到了房间里被打晕的杉丸,小太刀一挥,砍断了束缚的绳索,让秃子将人背着,就要匆匆出去。
谁知走到一半,一股滔天的热浪登时扑面而来,迫得人喘不上气。
“势势势势势源大人,着着着着着火了!”
“我早就看到了,蠢货!”
“看……看到了?”
“……领会精神,蠢货!”
不明所以的火焰在屋内屋外蔓延,待到他们冲出去时,庭院里早是一片混乱,宛若阿鼻地狱,到处都是吼声与叫声,闹得土岐赖艺心头一阵发闷,仿佛又回到了过往的战场,身在乱军之中,兵败如山倒的景象。
但下一刻,他的心头猛地一紧,好似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旁边的秃子还在忙着从人群中找到盲女他们,土岐赖艺却已擎出兵器,往某个方向赶去。眼前是他这些年来早已见惯的黑暗,耳旁则是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喧嚣,好像有几个人在火中交手,其中一方大概有四还是五个人,对面则只有孤零零一个。
他赶到时,被围攻的那人不知道是久战疲惫,或者是被周遭的火焰影响,判断出错,马上就要被人一刀劈中——虽然目不能视,但多年以来,土岐赖艺逐渐也习惯了用耳朵去感受整个世界。
他本来不是什么仁善之辈,甚至因为过往的经历,有那么一点愤世嫉俗,也绝不是那种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的性格,可不知为何,在察觉到那位被围攻之人即将中刀受伤的时候,老人却感觉到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从内心深处倏然翻涌了上来。
不及细想,不顾一切,他一头冲进了包围圈……
结果虽然救下了那个有过之前一面之缘的楚叶矢众女子,但作为代价,他的肩头却也中了一刀。
真是……莫名其妙。
心中一阵烦躁,土岐赖艺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事,又将注意力拉回到现实,冷冷地说道:“我刚才只是突然手痒想杀人而已,受伤也只是一时大意,与你无关,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愧疚,也不用说什么道谢。”
“……”
站在门边的那人沉默不语。
他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对方名叫阿秀,似乎从出生就是个哑巴,在发现自己中刀之后,稍稍犹豫了一会,就带着他们——自然也包括八寻两人——来到了这个地方,虽然土岐赖艺看不见,不过从这一路上出出入入的情况,也能大致判断出这里多半是什么隐蔽的藏身处。
然后就是一番翻箱倒柜,找药疗伤,阿秀最开始是想亲自动手的,被他拒绝之后,就一直在旁边站着,默默注视那个秃子帮他处理伤口,如今秃子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不由得有些尴尬。
为了打破这种古怪的氛围,土岐赖艺这才开口说话。
“……”
“算了,这里是你的地盘,想待在哪里都是你的自由,我可管不着。”他撇了撇嘴,“不过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想要报恩的话,正好,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
“你是楚叶矢的人?”
“啊。”
能感觉到对方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斋藤道三的女儿在哪吗?我说的不是嫁到尾张那个,而是斋藤义龙的双胞妹妹……我碰巧有点事要找她。”
“……”
不知为何,阿秀这一回的沉默格外长久。
……
第一百六十一章 所谓亲缘
沉默是金。
而土岐赖艺显然不是一位出色的淘金者——他根本没办法从阿秀口中淘出任何一句话,以及除了“阿巴”外的第三个字。
但他本来就只是随口抛出一个问题,打破这莫名尴尬的局面,既然目的已经达成,自然不会再在上面多费心思。
这一来二去的,虽是机缘巧合,结果也算是与楚叶矢众搭上了关系,有这份关系在,便不愁打听不到他要找的那个人在哪。何况老人自己心里其实也是五味掺杂,明明一路过来,皆是期待不已,如今马上就要见到人了,却又莫名其妙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说实话,连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感到纠结,只是坐在这里,感受着肩膀上久违的伤痛,被刀刃砍伤之后那种如火焰焚烧般的剧痛,眼前的一片黑暗之中,便有某些十分遥远的画面,渐次浮现而出。
那似乎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世界犹然光明,道三仍未显露獠牙,依旧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良将,他也不是如今这一条落魄的老狗,而是一国之守护,美浓之主,地位高贵,身份显赫。
当然,那段时光也并非是一帆风顺。不知道是美浓这片土地本身就有着某种诅咒,又或者是这个战国乱世整体的悲哀,便如同斋藤道三与义龙父子反目一样,曾经的土岐一族,同样面临兄弟阋墙的一幕。
土岐赖艺自身并非嫡子,而是次男,但自幼表现勇猛,深得父亲政房疼爱,甚至想要让他来继承家督之位——这个计划自然引起了长子的不满,在反对无果之后,长子土岐赖武联合一众支持者举兵抵抗,与土岐政房、赖艺一派爆发了激烈冲突。
这一冲突,就是足足十多年。
期间双方互有胜负,起初是赖武占了优势,将父亲与弟弟逐出美浓,结果没多久政房两人又杀了回来,夺回权利,流放赖武。又过了一段时间,土岐政房病死,土岐赖武趁机向妻子的娘家朝仓求援,领着三千援军卷土重来,又把土岐赖艺撵了出去。
这场“二人转”接着又演绎了好几次,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守护之位轮流坐,只是苦了百姓家。即使是土岐赖武病死之后,他的儿子土岐赖纯依旧在朝仓与织田的援助下坚持战斗,直到双方达成表面的和解,年仅二十四岁的土岐赖纯又在次年暴毙,这场经年日久的土岐内战才终于告一段落。
父与子,兄与弟,舅与侄……在那十几年的征战岁月里,土岐赖艺自觉看尽了人情冷暖,谁知到头来还是被信任的家臣道三背叛,失去一切,更被病魔夺去了双眼。后来偶然听说道三的结局时,他本以为自己应该会欣喜若狂,毕竟仇敌惨死,着实可喜可贺……
但出乎意料的,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甚至涌上一股淡淡的感伤。原来如此,那条蝮蛇最终也遭人背叛了吗……这份感情说是兔死狐悲可能有些不够准确,可就在那个时候,土岐赖艺仿佛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所谓的命运与因果。原本一直愤愤不平的内心,陡然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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