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40章

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人生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过是一笑，一叹罢了。

只是看开是看开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依然留有一丝不舍与牵挂，尤其是在听说斋藤义龙并非道三的亲生儿子，而是他当年与爱妾深芳野的孩子之后，土岐赖艺左思右想，最后仍是选择返回这片满怀遗憾的旧土，想要亲自见一见对方……确认传言之真假。

如今真相似乎近在咫尺。

他却忽然有些畏缩了。

哒。

指关节轻轻地敲在刀柄之上，发出一声轻响，这声音立刻又被房间之外的风声吹向远方，老人独自出神，本来站在门边的阿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一片寂静中，唯有他的心湖，迭起波澜。

蓦地，土岐赖艺转过头来，那双暗淡无神的瞎眼“瞪”向门外，只听到一阵虚弱的咳嗽声由远而近，阿秀去而复返，这回却不是独自一人，而是与另一个女孩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位步伐虚浮的老妇人，缓缓走来。

“咳，咳咳咳……”

他坐着一动不动，也未说话，只静静听着周围的动静，那老妇人坐了下来，挥了挥手：“好了，咳……阿优，阿秀，你们出去吧。等有什么事情，我再喊你们过来……”

她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透着一股深重的暮气。

“啊……”阿秀闻言好似有些犹豫，不过还没等她开口，另一个被称作阿优的女孩已经扯了扯她的衣袖，先一步起身走了出去。阿秀又迟疑了一下，看看首领，终于也跟着出去了。

并且很细心地合上了隔门，让里面的两人独处。

“咳……咳咳……”

两人独处，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主动开口，只听见那老妇人时不时咳嗽几声，呼吸粗重，气若游丝。

“你就是这一代的无明？”

土岐赖艺猛然问道。

“正是，话说回来……美浓守大人……咳，久违了。”老妇人笑了一声。

“你认识我？”

“当年……当年我跟在道三大人身旁，曾有幸……咳，与您有过数面之缘。不过当时我还只是一个无名小辈，您不记得……也很正常。”

说完又是几声咳嗽，这位楚叶矢当代的首领似乎早已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然而她的眼神依旧澄明，竭尽全力，也要将那佝偻的腰板尽可能再挺直一些。

“听说您……想找一个人。”

“斋藤道三的女儿，斋藤义龙的妹妹。传闻她是楚叶矢众的一员，如果真是如此，你应该知道她现在的下落。”土岐赖艺回答道。

那首领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请问……您找她所为何事？”虽是问句，她却没有等土岐赖艺回应，而是在稍一停顿之后，又接了一句：“莫非……是为了，咳……为了那个传闻？”

“是，我这人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把话说到前头——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美浓守，既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再做些什么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有什么阴谋，我只是……”

他摇了摇头，将之前与八寻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想，见一见她罢了。”

“如果……传闻是假的呢？”首领却问，“如果一切其实……都是道三大人的猜想，事实上，她并非，咳……并非是您的……”

“不重要。”

“不重要？”

“不重要。”

“若是不重要，为何……又要见她？”

“……”

如果血脉亲情当真如此重要，当初他就不会与兄长刀兵相向，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千刀万剐，明明体内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却为了权势闹得不死不休。父亲政房带着忐忑而死，兄长赖武病死阵中，他的儿子赖纯也在后来被道三毒杀——动手之前道三曾经旁敲侧击问过他的意见，土岐赖艺自己也默许了这一做法——过往种种，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不得喘息。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对于自家的儿女后代，其实并不怎么上心，父子之间关系淡薄，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土岐赖艺并未因此感到半点后悔，可随着年龄渐长，体力渐衰，他最近的睡眠越来越差，半梦半醒之间，总是梦到一些以前的事情。

例如年少之时，与兄长一同练习武艺，聆听父亲严厉的教导，偶尔还会甩开侍女与护卫，两个人偷偷地溜到城外玩耍，脱得赤条条的，扑进河里，扑腾嬉闹……那一天有点冷，两个人又玩了很久，回去之后，不仅被父母狠狠骂了一顿，更是大病一场，瘫了好几天，似乎都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那时两人的笑声，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令人怀念。

土岐赖艺垂下眼睑，将那双给人以倨傲之感的盲目隐藏了起来，单是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让他整个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若只是想见她一命……咳咳，那您已经见过了。”空气在沉默中一点一点地流动着，那首领轻嗽了几声，苦笑着说道。

“我已经见过了？你这是什么意……难道说是那个——”土岐赖艺一愣之后，立刻又反应了过来。哑巴两个字在他嘴边转了几转，硬是说不出口，又咽了回去。

“对。”

“这样……原来是她。”老人的语气有些恍然，又有些复杂。

“需要我……咳，将阿秀叫进来么？”那首领又问。

“……不必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土岐赖艺摇了摇头，拒绝了首领的提议，“不过……你这儿有笔墨纸砚吗？有的话，我想借用一下。”

……

风轻云淡，云淡风轻。

清晨的空气往往总是格外清新，一呼一吸间，好似整个肺部都得到了净化。八寻拄着拐杖，站在朝向屋外的长廊上，右手已然下意识摸向了腰间。

“一大早就喝酒么？”

在她碰到酒葫芦之前，身后已经传来了一声调侃。

“甚内大人，您睡醒了？”

八寻歪着头想了想，又把手收了回去，转过身，向着来人微微一笑。

甚内打着哈欠，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醒了醒了，哎呀，好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八寻姑娘你呢？”

“我也差不多。”

“那就好——话说上次过来的时候没仔细看，这里的风景还真挺不错的，要是忽略掉这帮人现在的境况，住在山里，赏日出，看晚霞，观红叶，倒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甚内大人真是一位风雅之人。”

“哈哈哈，这话就过了，我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俗人而已，你爹当年才真的是文武双全……要是他现在还活着，看到自家女儿这么有出息，肯定也会当场作上一首歪诗庆祝庆祝。”

“父亲大人吗……”

“哈哈哈，抱歉！一大清早的，我不该聊这种话题。该打，该打！”啪的一声，甚内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又哈哈大笑几声，赶走了刚刚变得有些沉重的气氛。

这声音清脆响亮，一听就知道是全力施为，没有半点留力，想来此时对方的额头应该已经是一片通红了。八寻失笑摇头：“不必如此，我又没有放在心上。”

“哈哈哈哈。”

回应她的又是一阵爽朗大笑。或许是因为昨儿终于替半之丞报了仇——至少甚内自己觉得大仇已报，整个人于是又变得大大咧咧起来，再不像之前那样阴沉着一张脸。

但随着笑声渐停，他的表情也重新变得认真起来：“八寻姑娘，昨天那个什么赤井三郎说的话，你应该听见了吧？”

八寻点了点头：“他们提到了斋藤义龙的名字。”

“言下之意，这位美浓国主还活在世上。这样一来，美波姑娘这些人的处境只怕不妙了……”甚内挠着胡茬，叹息着说道。

“是呀……”八寻也跟着皱了皱眉，“不过比起他之生死，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斋藤义龙真是诈死，目的不外乎是为了引蛇出洞……一旦尾张的织田或者北近江的浅井认为有机可乘，率军来攻，义龙就会给他们来上一个迎头重击……可如今双方都还没有动作，按理来说，他应该继续潜伏下去才是，为什么会突然现身？”

按理来说，斋藤义龙特意诈死，必然所谋甚大，仅仅美波等人，哪怕连阿秀这个拥有美浓弱宣称的双胞妹妹一并算上，也完全不值得义龙如此大费周章。更何况，就算真的想要除掉阿秀，亦或是彻底拔掉楚叶矢这一支肉中芒刺，他也应该先让大江鬼与赤井三郎互相配合，等到杀死阿秀之后，再让这两人自相残杀。

现实却是阿秀还活蹦乱跳着呢，赤井与大江鬼双方却已经互相杀得头破血流，反而让他们趁机从火海中逃了出来，除了土岐赖艺被砍了一刀之外，全员完好无损。

这明显不合常理。

如果背后主使是个蠢材也就算了，但斋藤义龙绝对不蠢，既然他会做出这种判断，背后肯定有着相应的谋算。问题在于，八寻在这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乃至于将前世看过各种作品里面，有的没的义龙形象都搬了出来，一番推敲之下，偏偏仍是想不出半点头绪。

越想越头疼，一度想要借酒消愁，不过既然被甚内撞上了，当着别人的面一大早就开始喝酒，多少会让自己看上去像个酒鬼——爱酒与酗酒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八寻可不想被人当成是那种喝醉酒五迷三道，连自己做了什么或者被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辈。

“对了，八寻姑娘。”

正在胡思乱想，又听见甚内叫了她一声。

“嗯？”

“我没记错的话，上次聊天的时候曾经听你说过，你是远江人氏，对吧？”

“对呀。”

听见话题忽然一转，从义龙转到了远江，八寻微微一怔，有点摸不着头脑。

“是这样的，我在到处找人询问杉丸消息的途中，碰巧听到有两个客商正在聊天，他们提到远江那边最近好像出了点乱子，可能很快就要打仗了……如果八寻姑娘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消息。”

“那就有劳甚内大人了。”远江要打仗……八寻稍微回忆了一下，不记得这段时间有发生过什么大的事件，不过今川氏真一直想要收回三河，或许是他收完了粮食，准备再出兵和松平元康打一场……

她对足球小将与小乌龟的战斗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既然甚内已经开了口，她也不介意随手卖给对方一个人情，当即点一点头，微笑着拜托了一声。

“好，等回去之后我就找人问一问。”

甚内一拍胸口，爽快地答应下来。随后两人又将话题拉了回来，围绕着斋藤义龙的打算讨论了一阵，依旧是一头雾水，那原本停在山间的朝阳，也一点一点攀上天空了。

突然，又是两道脚步声，从长廊的另一头靠近过来。

“八寻姑娘。”

八寻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名叫阿优的女孩，阿秀也跟在旁边。由于先前的事情，甚内对这位阿优姑娘似乎颇为忌惮，一眼见到她，直接往旁边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她们两个好像找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走了走了。”说完摆一摆手，转身就走，踏踏踏踏，脚步飞快，转眼消失无踪。

“真是的……牛高马大的一个人，偏偏胆子这么小，我又不会吃了他。”

阿优摇着团扇，笑眯眯地调侃了一句，又被旁边的阿秀看了一眼，这才稍稍收敛笑容，向着八寻说道：“八寻姑娘，你昨天睡得如何？”

“睡得不错。”八寻停了停，笑道，“阿优姑娘，有话直说即可。”

“好，不过其实是阿秀姐找你有事。”

“阿秀姑娘？”

“啊……”

“事实上，美波姐前不久独自潜入稻叶山城，按理来说应该已经回来了，可迟迟不见她的身影。阿秀姐担心想去找人，可她伤势还没痊愈完全，我怕出什么意外，正好八寻姑娘你又在这，所以……”

“你想让我帮忙？”

“自然不是白帮。”

“唔姆……”

八寻故意做出一副沉吟的模样，阿秀似乎有点担心她会不会答应，目光游移，神情忐忑。阿优则是用团扇掩住了嘴巴，眼睛弯弯地望着她。

直到她话锋一转：“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啊……”

阿秀愣了愣。

女孩却笑了起来：“走走走！”

……

第一百六十二章 声东击西

“是了，杉丸先生情况如何，醒来了吗？”

“早就醒了，我刚刚还看见那小子抱着他的阿娘大哭特哭呢……嘿，要我说这小子也算忒倒霉的了，从小到大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反倒是三天两头被牵扯进各种麻烦之中，这回更是离谱，差一点点连小命都丢了……啧啧啧，真惨。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希望这对母子能够平安无事，再不用碰到什么危险……”

“唉，谁说不是呢。”

提到这个话题，甚内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但是……”八寻却是若有所思。

“但是？”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这段时间，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有点古怪，或者说……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说不通？”甚内闻言一愣，抓着自己的头发，也跟着回忆起来，“八寻姑娘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但一时间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奇怪。”

两人的交谈声在狭长地道中不断回响，走在最前面的女子则是一言不发，手里提着一盏薄铁提灯，不甚明亮的火光，隐隐照出两边凹凸不平的石壁，轻而稳的脚步声随之向前，一步步驱散黑暗。

“啊……”

四通八达的暗道，宛若迷宫一般，很容易就能让人迷失其中。

这么大规模的地下工程，显然不是斋藤道三加上楚叶矢众这点人手花上几年时间就能完成的，八寻姑且试着用手摸了摸周围，发现虽然脚下的通路有做过一定的维护，但周围的石壁明显是天然形成，并没有太多人工刻凿的痕迹。

所以按照她的想法，大概是楚叶矢众在机缘巧合发现了这片天然洞穴，并以此为基础，因地制宜，构建出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蛛网”幽深，声音经久不绝，在一遍遍的回音中逐渐失真，变成一种连本人都无法分辨出来的怪异声响，再加上周遭又窄又黑的环境，竟令人心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甚内与八寻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只紧紧跟在阿秀身后，快步赶路。这条暗道的劲头便是稻叶山城外围，中途又要兜兜转转，进进出出，经过好几条不同的通道，如果不是对这片地域了然于心的楚叶矢中人，只怕顷刻之间就会迷失方向，甚至永远彷徨其中，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