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4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当然,老人即便眼睛看得到,如今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理会这个秃子,他趁着义龙与八寻对峙的功夫,草草处理了一下流血的虎口,又退到一旁,与无明、阿优站在一起。

无明缩着身子,时不时咳嗽一声,那神情一片灰白,比起出手之前又更虚弱了几分,阿优看在眼里,内心着急万分,却又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忧心忡忡地望向前方。

八寻姑娘……

对于他们这种美浓当地人而言,斋藤义龙多年以来积威深重,早在他们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是以尽管心知这位名唤八寻的盲姑娘实力出众,阿优仍旧难掩担忧。

但八寻自己倒是气定神闲。

“哎,何出此言呢?您可是堂堂美浓之主,一国诸侯,便是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轻易冒犯虎威。但如果小女子没记错……坊间最近可是传得沸沸扬扬,说斋藤义龙已经死去多时了,要知道一柄长剑再如何锋利,同样斩不了一名已死之人。”

“但现在,我还没死。”

“不,您已经死了。”

“死在你的手上?”

“死在悠悠众口之中。”

一人话音戏谑,一者语调悠然,一问一答,紧接着又是一阵短促的沉默。然而仅仅过去数秒,义龙蓦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好个悠悠众口,好个悠悠众口——”

长笑之声震耳惊心,回荡不绝,又闻衣角掠风,一声振响,刀光行如白练,挥斩而来!

“悠悠众口若是有用,世道何至于沦丧至此!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荒唐之世……荒唐之人啊!”

剑不出鞘,执杖在手,盲女身形翩如飞叶,随风而动,应刃而转,身形游走在烁烁寒光之间,状况分明惊险万分,她的神情与口吻却仍是好整以暇:“恕我冒昧,您这是在自报家门么?”

“区区一个瞎子,口齿倒是伶俐——等到我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敲掉,再割了舌头,看你还能再说些什么!”

唰!

“没了牙齿和舌头,那不就只能专心喝酒了……呼呼,未尝不可,未尝不可。”

闲言碎语,似挑衅,似游戏,八寻身如穿花蝴蝶,先是侧身一让,倏然手里拐杖一点,不偏不倚,正正敲在了那刀身之上,顿时将义龙掌中之刀往下一压,失了准头,与她错身而过,并顺势一个跟斗,翻了出去,轻飘飘落在数步之外。

“你还不出剑?”

“您还不出刀?”

“倘若我手里这把不是刀的话,又是什么?”

“谁知道呢,毕竟杀不了人,多半是什么玩具吧。”

口中话音不停,两人动作不慢,义龙欺身上前,一刀斩出,又被八寻轻易避开,然而下一刻,却见鬼面之人把手一抹,腰间另一柄打刀随之出鞘。

一前一后,一斩一挑,起初看似无功的一击,却将对手前后左右,一切退路封锁殆尽,紧随其后的第二刀,则是退无可退之后的……杀招!

“知道双刀比起单刀,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杀招不杀,八寻脑袋一偏,只感到耳旁微微一阵刺痛,几缕发丝竟被刀刃切断,随风飞在空中。她脸上却仍然带着一丝微笑,语气柔柔地答道:“愿闻其详。”

“单刀刀出无回,而双刀时时刻刻,都能留有后路——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冷笑声中,义龙双刀横斩,奔如迅雷,快如劲风,咫尺之间,八寻手杖一翻,却是不避不让,正面一挡。

“这……这是什么木头!”

他本以为只是一截随处可见的普通木杖,但刀锋落下,那拐杖非但没有应声而断,反倒有一股斩到了石头甚至精铁般的感觉,猝不及防之下,义龙手臂一震,虎口一痛,双刀险些脱手而出!

“错了,您与我的区别,是您此时已底牌尽出,而小女子……”

三分硬接,七分消解,饶是如此,八寻依旧被这一击打得连退了几步,但与义龙不同,她早有准备,脚步一旋,借着余劲,如箭射出,“现在才开始认真——”

身形交错,又是一道轻窄的剑光,绽放方寸之间!

只听见“刺啦”一响,义龙裹在身上的斗篷裂开了一条大口,露出一块黑漆漆的铁制护肩,铁片之上,已经多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痕。

若是没有防具护身,只这一剑,已足以让他这辈子再也用不了双刀。

“哎……所以说我不喜欢跟有钱人打交道。”

杖中剑业已离鞘而出,宛如一抹秋水,摇曳不止,被女子握在掌中。背对着敌人,八寻歪了歪头,把剑交到右手,又甩了甩有点发麻的左手手腕,“……打架就打架,穿什么甲呢?真没武德。”

“那个大傻瓜派你过来送死,却连足轻穿的腹当也不先送一件么?如果我是你,绝不会为这种吝啬鬼卖命。”义龙转过身来,讥讽道。

“有道理,等回去之后,我会问上总介大人多要一份补偿的。”

“你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回去?”

“为何不能?眼下看来,您的双刀可拦不住我,又或者……您将希望寄托在了您带来的那些楚叶矢伏兵身上?倘若如此,您可能就要失望了。”五指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八寻在空中虚虚抓了几下,等到手腕的酸麻逐渐退去,于是又把剑还了回去。

“您在等那些伏兵到来,而我则是在等美波姑娘与阿秀姑娘两人尽早解决那些小喽啰,赶来接手战斗……毕竟就如我刚才所说的,这是你们斋藤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总是不好插手太深,原本只是想来救个场而已,但如今看来,我们在等的人一时半会大概都过不来了。所以……”

“所以?”

“从现在开始,你我之间……认认真真打一场吧。”

脸上的笑容已经收起,却又没有露出怒色或者其他情绪,盲女的表情平静如同一池静水,只在窗外阳光照过来时,明明暗暗的光影,照出一种恍若并不存在的情绪。

空气随之一凝。

哪怕是待在稍远处,不懂武艺的阿优,也能清楚感受到两者之间气氛的变化,刚刚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有了对比,只觉得方才两人的打斗尽管看着惊险无伦,氛围却是带着几分轻快,竟像是在戏耍玩闹一般。

直到这一刻,方才动了真格。

义龙眼中始终存在的笑意,也随着她的这句话蓦然消失不见。好似一位舞台上的表演者摘掉了面具,露出的真容,严肃得令人生畏。

“你终于动杀心了。”

“是呀……我始终相信一句话,‘杀人人杀’,一个人若是想要杀死别人,就要同时做好被别人杀死的心理准备。杀心,也是赴死之心……”

先前轻松自在的感觉如潮水消退,脑海之中,一瞬间闪过了好几个人的模糊面容,好几个熟悉的声音,转瞬又融进了溶溶黑暗之中,只剩下一片寂静,一片澄明。

八寻反手握剑,缓缓抬起,停在身前,看上去明明没有什么动作,整个人的感觉却陡然一变,从原本轻若无物的飘叶,变得缥缈高远……

恍如苍天。

“——来吧。”

她说道。

……

“阿娘,来,该吃药了……”

一间屋子里,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杉丸捧着一碗药汤,坐在那儿,小心翼翼舀起一勺,递到了旁边的老人嘴边,神情温柔,语气亲切,“张嘴……阿娘,您嘴巴不张开,我可没办法喂你吃药呀。”

“不……药苦,不吃药!”

那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了,满脸斑驳的皱纹,头发花白,但相比起无明,身子骨则还显得健朗许多。只是她此时却露出一副像是小孩子的别扭神情,撅起嘴来,脑袋也扭到了旁边,无论杉丸怎么劝说,就是死活不张嘴。

“这……阿娘,平时的话也就算了,我知道我平时带回来的那些药都没什么效果,但这可是楚叶矢众几位大人特意给我们拿的药,一点都不苦的,您就先尝一口,一口就好。”

“不要!”那妇人依旧像个小孩似地闹别扭,又用力挥了挥手,差点把药碗打翻,杉丸连忙往后一退,保住了这碗药汤:“阿娘,你……”经过这个小插曲之后,他的眉头皱起,样子似乎也有些恼了。

“除非你先喝!”她瞪着眼睛,提出条件。

“这……”杉丸闻言面露难色,“我不是都说了嘛,这药汤是几位大人们特意帮咱们调配的,有安神固魂的功效,我喝了就浪费了,这么珍贵的药汤,应该都给阿娘你喝。”

“我不喝!”

“唉……”

又是一番僵持,最后还是没能说服对方,杉丸哭着一张脸,把药汤放了下来,妇人见状把头一扬,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打了什么胜仗一样。

这副孩子气的做派看在杉丸眼里,不由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

说着站起身来,往房间外面走了两步,嘴里嘀嘀咕咕,“话说回来,外面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挺吵的,怎么回事……不会是有敌人打进来了吧?我去看看情况,阿娘你在这儿等着,不要走动。”

“不要走动。”妇人如鹦鹉学舌,重复了一遍。

杉丸又回头看她一眼,再叮嘱一句:“等下自己把药喝了。”

“不要!”

“算了算了……”他彻底放弃,伸手到旁边的矮几上拿了几样东西,出去房间,又把门带上了。刚一脱离万阿的视线,他的脚步便倏然变快了几分,踏踏踏踏,在走廊上飞奔起来。

没一会儿,已经到了厨房。厨房的一角堆满了柴火,因为不是饭点,锅子什么的都是空的,也还没有生火做饭,杉丸左右一看,一个箭步,来到了那堆柴火旁边,把手里的东西亮了出来——

那是打火石。

最后做了个深呼吸,杉丸目光一凝,正要点火,倏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错了,你得先拿点油淋上去。”

这声音听在杉丸耳中不啻惊雷,他身体一颤,赶忙回过身来,只见甚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这里,抱着双手,背靠在厨房门边,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甚……甚内大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一愣之后,杉丸顿时露出了讨好的笑容,语气间满是欢喜。

甚内却没有理他,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身后的那堆木柴:“想放火的话,光靠打火石可不行,火势太小,容易还没烧起来就被人一下子扑灭掉。你得先把助燃的油泼上去,然后再弄个火把什么的,这样才能很快地烧起来……”

“您、您在说什么啊,我只是因为……因为阿娘饿了,所以想过来厨房找点吃的,然后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好自己开火做一点……至于放火什么的,甚内大人,您是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你当然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甚内脸上仍然带着笑容,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彻骨的冰寒,“就像你之前伙同那个叫大江鬼的老头子,从背后偷袭杀死了半之丞一样……杀人放火,人都杀了,放把火而已,不更是轻轻松松么?”

……

第一百六十五章 虚饰的天伦

“……我最开始其实也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直到八寻姑娘问了一个问题,这才点醒了我。”

厨房里,目光游移,气氛悄然而变。

杉丸挪动着脚步,似乎是正在努力寻找一个可以逃跑的机会,但甚内抄起双手,站在门边,那副庞大的身躯直接将唯一的出口堵得瓷瓷实实,令人望而生畏。

光是彼此体格的差距,就让杉丸根本生不出夺门而出的念头,更何况对方挂在腰间的那对利爪,寒光闪烁,刺得眼睛生疼,更是夺去了他全部的勇气,一时之间,就连两条腿都禁不住发起抖来。

“你不问吗?”甚内嘴角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直盯着他看。

“问……问什么?”

“八寻姑娘问的是什么问题啊。”

“我……这……”杉丸咽了一口唾沫,嗓音发涩,迎着甚内的目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问了……什么问题?”

“她先是问我,半之丞伤在何处,我回答说,伤在后背,一击致命。”甚内垂下眼睑,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八寻姑娘又问,在你眼中,半之丞可是那种背对敌人,仓皇而逃的性格?

“……当然不是。”

他的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拳头却已悄然攥紧,因为用力过大,就连骨骼关节也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半之丞虽然是个读死书、认死理的家伙,做事也不够成熟,但依旧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汉,就算明知技不如人,哪怕拼上性命,壮烈战死,也绝对不会转身将后背暴露在敌人面前。

“可他的致命伤却确确实实是在背上,仅有这一道伤口,人也是扑倒在地——只要把这一点想清楚了,其他原本一些想不通的地方,也都有了解释:为什么他们掳走了你当人质,却不一起带走半之丞,而是干脆利落地杀死了他……按理来说,如果双方的实力差距大到这种程度,想要生擒半之丞也是轻而易举,不会多费什么力气,而多拿一个筹码在手,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起绑架,而是……灭口。”

他重新抬起视线,盯视着青年,“怎么样,有什么想反驳的么?”

“我……”

甚内一步未动,目光锋利如尖刀,竟让杉丸生出一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在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后背撞上炉灶,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有心想要辩驳或者解释,但此情此景之下,任何言语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看甚内这气势,这番话明显不是为了向他确认真伪,而是兴师问罪来了。

“哈……哈哈哈!”

或许是自知绝无幸理,也可能是单纯被逼迫到了极限,杉丸突然拿手捂住额头,神经质一样地笑了起来:“没错,确实就是你说的那样……不过你的同伴本来可以不用死的,谁让他偏偏发现了义龙大人送过来的密信,还说想向你们揭穿我的身份……刚好送信过来的楚叶矢大人又还没有离开,甚内大人,您说这事儿巧不巧?”

“所以你就让大江鬼从背后偷袭,半之丞一来全无防备,加上实力又有差距,自然是毫无还手之力,当场死于非命。然后为了误导我们,又自导自演了一出绑架的戏码,好让我与八寻姑娘认为他们的目标是你,而半之丞,不过是中途被波及的牺牲者罢了。”

“甚内大人料事如神啊。”杉丸冷笑一声。

“这才是你的本性么……也罢,既然你已经承认,我们两个之间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个用大镰刀的老头已经被我杀掉,再把你送下去,半之丞那家伙在地下想来也就可以安心投胎了。”

言语至此,业已无话可说,甚内握着自己的手腕转了两转,直起身子,脸上也露出了一个凶狠的笑容。

杉丸背靠着炉灶,破罐子破摔一样,冷冷地笑道:“以甚内大人的本事,自然可以直接在这杀了我,比起杀一条狗也难不了多少,但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义龙大人已经来了,不用多久,你也好,其他人也好,全部都会死在这里……而且以义龙大人的手段,你们只会比我死得更加悲惨,更加痛苦,甚至会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

“义龙果然是你放进来的。”甚内看上去并不意外。

“当然是我,否则义龙大人和楚叶矢众挖地三尺,好几年都找不到的隐蔽之处,又怎么可能突然说找到就找到了?这么说来,倒是还要感谢你和那个叫八寻的瞎子,多亏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我才有机会暗中留下线索,让义龙大人一路循着过来……现在,你们都要死了。”

“那可不一定。”

“哈……哈哈哈,来吧,动手杀了我,然后我会在三途川旁边等着你们一个个过来,再对着你们那凄惨的死状大肆嘲笑,多吐几口口水的!”仿佛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杉丸把心一横,极尽嘲讽之能事。

但下一刻,当这话语出口,不等甚内反应,他自己却先愣了一愣,目光越过甚内的身体,看到了一道蹒跚走动的苍老身影:“阿……阿娘?”

甚内在更早之前就注意了身后的“不速之客”,眉头一皱,眼角余光一撇,只见那位万阿夫人披头散发,手里兀自还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神情似笑似笑,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万阿夫人……”

如今情形,杉丸已如瓮中之鳖,一个不曾习武,又没有兵刃利器在手的普通人,甚内根本没有将其放在心上,相比之下,反倒是这位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的老妇人,更让他觉得有几分头痛。

怎么回事,她怎么跑过来了……

平心而论,就算杉丸是斋藤义龙的手下,但同样也是万阿的养子,这些年也确确实实有在赡养对方,可以的话,甚内实在不愿意在一位母亲面前杀死她的儿子。只是对方疯疯癫癫的,又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