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45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您肯放我离开?”

“有何不可?我甚至可以亲自派人送你回尾张,告诉信长,新九郎义龙还好端端的活着,不日将亲率大军踏平清洲,让他洗干净脖子,准备好受死!”

豪言壮语中,义龙攻势未停,八寻拐杖一翻,挡招之间,随口问道:“只这一句,没有别的口信要带了吗?”

“怎么,嫌少?”

“非也非也,只是难得您大发慈悲,可惜小女子刚刚已经放下话来了,如今倘若仓皇而逃,岂不是颜面尽失?”

“所以你就要为了这所谓的颜面,跟阿秀她们一起死在这里?”

“唉,人生在世,总是要争一口气的……即使为此惹上了什么麻烦,也是无可奈何。”

“惹怒一国之主,确实是天大的麻烦。”

“还不够。”

杖行,身停,错落的刀光也在这短暂而激烈的攻防间告一段落,恍如一段急促的曲调突兀而止,由动转静,进入了片刻的休憩。八寻手腕一翻,拐杖抱在了怀中:“惹怒一位国主,不算麻烦,杀死一位国主……才是天大的麻烦。”

“你还想杀我?”义龙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可笑的事情,一愣之后,哈哈大笑,“从刚才到现在,你手段用尽,依旧动摇不了这副甲胄,就连让我见血都做不到,现在你居然说还想杀我?哈哈,哈哈哈哈——”

“哎,话多,多话,不如饮酒。”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轻笑,八寻倏然将怀中拐杖一抛,只闻机括一响,杖头暗格一开,义龙早有防备,抬刀一架,却不料飞过来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戴着奇妙香味的液体——

“酒……酒?”

万万没想到,双方性命相搏,前一刻还信誓旦旦说什么要杀自己,马上却又泼了一脸一身的酒水过来,这算什么?

街头的杂技表演吗?

饶是义龙城府再深,面对这始料未及的“偷袭”,依旧被淋了一脸一身,闻着面具和身上的清冽酒香,他脑子里闪过那么一瞬间的空白。但难免有几滴酒水溅进了眼睛里,让他双目稍稍一眯……再睁开时,眼前赫然已经不见了那道瘦小的身影。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

心中闪过一丝恍然,同时目光移去,果不其然,对方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左侧,拐杖一放,左手已然握住了杖头,那柄杖中之剑即将出鞘,这种距离之下,长刀难以回护——但在她来得及出手之前,义龙飞起左脚,狠狠将人踹飞了出去!

“你以为……你找到了我的弱点?”

同样的话语,上次说出来时满带愤恨,此刻却是一派讥讽,自从上次待在大江鬼身后,与土岐赖艺见面起,他无论面对谁,皆是一副跛脚而行的姿态,然而此时一脚飞起,竟是不见半分窒碍,八寻猝不及防,如皮球一般向后飞去!

可她飞得再快,竟也比不上义龙追赶的速度,人在半空,已经被义龙抓住了脚踝,用力一甩,扯了回来,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脖颈,将人像一个破布娃娃似的,高高举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刚刚还骄傲自大不可一世的小瞎子,如今正在他的手中无力地挣扎着,嘴角挂着血丝,似乎想要挣扎着说些什么,但因为脖子被掐住了,只能发出不成句子的呻吟……

“哈哈,哈哈哈哈!”

此情此景,让义龙心情一片畅快,同时又感到一阵索然无味。没有再去试图放些狠话,随手一用力,轻轻松松捏碎了对方的脖骨,看着那身子在他的手掌中彻底颓然无力,只剩下那双干涸无神的眼瞳,呆呆地看着这边,瞳孔深处,正倒映出自己愉悦的笑容……

等等……瞎子的眼睛,也能倒映出东西吗?

不对,在那之前……他的面具呢?

……

唰!

回过神时,一抹狭长的剑光已然充斥在整个视野之中,恍如整片天地,茫茫不可量度,他顾不上思考任何事情,任凭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双手举刀一架,然而这两把名匠打造的宝刀,竟被剑光彻底搅灭,他仓皇后退,一步紧跟着一步……第三步迈出去的同时,整个人也被剑光彻底吞没了进去!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

“七招。”

和风吹拂,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没有血气,只有酒香弥漫。

八寻抱着拐杖,闭着双眼,站在原地,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动静,那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宛如一个刚刚差点被淹死的溺水之人,拼了命想要呼吸。

“你——”

义龙仪态尽失,怒目圆睁,方才那具被自己轻而易举杀死的“尸体”,还有紧接着到来的茫茫剑光,都像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幻梦,梦起了无痕,那瞎子依然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自己全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是酒……还是血。

脑袋嗡嗡的响着,隐隐有点疼痛,他这才想起来,从方才开始,对方似乎一直在有意用各种方式,包括但限于板凳、拐杖和拳脚膝盖等等,攻击他的脑袋……本以为只是徒劳的尝试,有铁打的面具遮挡,这种程度的打击毫无意义,只会反过来让对方受伤而已。

但如今看来,那些攻击好像……也是有一点点用处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

义龙又晃了晃脑袋,那股酒香直往鼻子里窜,让他忍不住有一阵轻微的晕眩。

但八寻并未回答,只是稍稍换了一个动作,身体微微前倾,左手再一次按住了剑柄——是左腿,她要攻击自己的左腿?

感受着彼此之间的气机锁定,义龙反应过来,却又感到一阵好笑,明明先前已经试过那么多次了,她的剑根本突破不了自己的铠甲,事到如今……

唰!

剑出,血落!

那是顷刻间的错愕,先是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朝着一边不受控制地倒去,而直到他整个人滚落在地,钻心刺骨的疼痛这才涌了上来,左腿齐膝而断,血流不止,露出森森的白骨……为什么?

怎么可能!

但事情毕竟是发生了。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努力用刀刃支撑着自己,另一只手依旧挥刀反抗,而那盲女倒提长剑,缓缓走来,不过数招,已是一剑刺进了他的咽喉。

剑锋一转,人头滚落在地。

那模样,就跟杀一只鸡差不多。

……

“三招。”

和风吹拂,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没有血气,只有酒香弥漫。

八寻抱着拐杖,闭着双眼,站在原地,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动静,那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宛如一个刚刚差点被淹死的溺水之人,拼了命想要呼吸。

那心跳比刚才更快了许多,呼吸也更急促了。

“你……”

似曾相识的话语,义龙再度从“死亡”中活了过来,眼中再无愤怒,只剩下一种当人类在面对难以想象的事物时,本能所感到的畏惧。

但他其实已隐隐意识到,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方并未出剑,只是作势攻击而已。因为那气势实在是太过强烈,太过霸道了,以至于让他真的生出了一种自己被斩杀的错觉……

恍如一场噩梦。

一场不断重复的噩梦。

……

“两招。”

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又听见了那盲女的声音。

义龙一个激灵,把头一低,看到了自己的脑袋正在地上骨碌碌越滚越远,那是一颗没有戴面具的脑袋,与阿秀有八九分相似,只在眉眼间稍微多出几分男子气概的面容,正在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

再一眨眼,那首级业已消失不见。

自己的脖子周边却好像有点痛了起来。他不由自主伸手去碰了碰,却只摸到了冰冷的咽喉环。一股安心感刚刚涌起,视界蓦地一歪,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倾斜,旋转……

乓。

他掉在了地上。

……

“一招……差不多了。”

轻声一语,语调轻柔,简直像是害怕惊醒睡梦中的某个人一样,八寻缓缓拔出杖中之剑,慢慢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一片云雾之中,不着痕迹,而义龙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好似全部心神都被那剑尖吸引了过去,一眨不眨,不敢稍动。

直到那柄利剑慢慢抬起,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分明她的动作慢到了极点,所过之处,却仿佛留下了无数残影,似缓实快的一刹之间,剑刃与残影,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如幻非幻的半圆形……

如同半轮皎然的月光。

“啊——”

但正是这个时候,义龙猛然浑身一震,整个人如同刚刚从什么可怕的环境中挣脱出来,气喘吁吁,眼中满是惊恐,但他握刀的双手一紧,不顾一切,几乎像是在战场上向着敌阵发起十死无生的冲锋一般,骤然朝着这边撞了过来!

那轮虚空中的“月华”,此时堪堪浮现出了大约四分之三的轮廓。

随即,月芒一收……剑锋一斩。

身影交错而过。

乍然一片让人窒息的静寂,似乎仅仅过了一秒,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千年万年,八寻轻轻一歪头,几缕发丝飘在了空中,下一秒,只听见身后噗通一声,义龙单膝跪了下去。

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势,即使是方才那如梦似幻的一剑,依旧无法突破这身铁甲,伤到义龙哪怕一寸肌肤。

但他眼中却呈现出一片衰败之相,生命的气息正飞快从身体上消逝,犹如一个将死之人——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马上就要死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她还没有被果心居士丢下山的时候,八寻就有这么一个疑惑: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灵魂,那所谓的灵魂,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是否有办法去接触,甚至伤害到灵魂本身?

这个想法若是放在前世,不啻于痴人说梦,颠佬发癫,可是在亲身经历过穿越这回事之后,既然她自身就是灵魂存在的最好证明,那一个东西既然存在,那自然就要承认它,并且想办法探究它。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唯物主义者该做的事。

可惜她请教果心居士的时候,对方只是慵懒地笑着,摆了摆手:“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今天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做、做完了……”

“很好,孺子可教,那就去把明天的份也做了吧。”

“不要啊——”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两三次,八寻也明白过来,大概老太……师父大人并不想和自己提及这种话题,因此之后并未再提,一直默默放在心上。直到后来,在鹿岛神宫梦到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隐隐约约好似感悟了一丝不可名状、不可捉摸的剑意。

经过数年游历修行,又在前段时间与民治丸切磋时,莫名其妙做了一个斩杀三足金乌的梦境,终于让这一丝剑意再度凝实了一些,恍恍惚惚有所领悟,再配合当年对于神无印心秘法的些许参考,从中自创出了一招不斩肉身,直指心灵的剑法。

通过意识交锋,先让对方在精神层面死去,进而影响肉身——这听起来好像十分天方夜谭,但其实也并不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毕竟就算在她前世那个没有鬼神的地球上,同样也有着类似“滴水之刑”和“安慰剂效应”等说法,足以说明人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确确实实是可以影响到肉身的。

当然,她上辈子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太清楚这方面的说法究竟有几成可信,不过反正练都练成了,自然不至于再回过头去质疑有没有可能。

不过八寻本来觉得这一招十分鸡肋,毕竟一来需要对方的意志不能太强硬,例如民治丸这种大大咧咧随遇而安的性子就合适,但别说次郎法师了,哪怕连昊天和宗俊这两个呆和尚也不会轻易中招,让她颇感受挫。

再者就是精神方面的打击,很难同步到现实层面,要是有这闲工夫在意识世界里把对方杀个几十上百次,现实里直接一剑了结对方,岂不是更加方便快捷?最后一点,本身的实力要强过对方,否则就反过来变成自己挨这一顿毒打了……

如此这般,所以创招至今,她绝大多数时候只是用这一剑来跟民治丸和舞衣切磋比斗——毕竟打得再狠不会在现实的身体上留下伤疤,可以放手施为——却没想到居然真有机会,将自己草创的这一剑真真切切用在实战之中。

一时间心头竟有几分满足感。

不过更胜一筹的,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天知道她为了稍微消磨一下义龙的意志力,从头到尾照着他那张铁面具殴打了多少下,最后还把珍藏的美酒丢了出去,靠着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打破了对方的心理防线。

然后她就在意识里杀了对方八十一次。

不是八次,也不是八十次,而是九九八十次!

差点没累死……

幸好,一切都是值得的。随手解开葫芦,抿了两口,又按了按一跳一跳疼痛的额角,八寻呼出一口长气,回过身来,静静听着那不断衰弱下去的心跳。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在没有任何外伤的情况下,转瞬已到了濒死的地步。

这是纯粹的自我暗示使然,又或者真是灵魂受了伤?就连她这个创招者都不甚清楚,只是脑海中莫名又想起了那鹿岛神宫所见,令苍天为之倒悬的灿烂一剑,与那一剑相比,自己的剑术,不过是米粒之光,不敢与日月争辉。

“啊……”

又闻一声长叹。

那是一声无比漫长、无比沉重的叹息,义龙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又或者早已没力气再动了,他慢慢松开手,任凭两把刀刃掉在地上,眼里既有不舍,也有悲哀,同时竟还有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忍侠之女,名不虚传,好剑法……这一剑,有名字么?”

“圆月斩。”八寻沉默片刻,轻声答道。

“哈……确实,是一轮很漂亮的圆月,可惜,可惜我太着急了,没能见到月圆的瞬间,要是……再多等等就好了,真的……好可惜啊……”

他抬起手来,按着心口,只感到一阵疲惫从内心深处涌上来,并如潮水一般,漫向四肢百骸。

仿佛有很多看不见的手臂,正将他一点一点拉向底下的深渊。

“可有遗言?”

八寻收剑归鞘,单手扶住拐杖,另一只手提着葫芦,又抿了一小口,在心中叹息一声,开口问道。

“遗言,遗言吗……”

隐约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义龙跪在那里,竭力把头抬起来,那双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瞳,映照出破碎的门扉。他吸了一口气,慢慢摘下了那张戴了不知道多久的面具。

露出底下那张被疾病侵蚀已久,业已怪诞扭曲,不成人形的面孔。

“我确实有……有几句遗言,但……不是对你,而是……对他……”

话音甫落。

手里握着一柄小太刀的老人,正好匆匆赶到,站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