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4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义之龙

那大概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甚至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那一天究竟是何年何月,只记得当时的天空晴朗清澈,或许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一碧如洗,教人心情舒畅。白云舒卷之间,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展翅飞了过去。

庭院里传来木剑挥舞的声音,他翻开书页的动作随之顿了一顿,抬起头时,只见那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妹妹正在用力挥剑。

他们两人虽然是双胞胎,外表也近乎一模一样,个性却是大相径庭,阿秀生来就是哑巴,不会说话,因此总是给人一种文静温顺的印象。但只有他明白,这个妹妹正可谓“人不可貌相”,平时不见山不露水,一旦真正踩着了她的尾巴,不管逃到哪里,都难逃一顿实打实的胖揍。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无他,皮糙肉厚而已。

唰!

木剑举起又落下,小小的身影,大大的汗珠,女孩儿尽管面露疲色,依旧紧咬嘴角,驱动着全身的力气,将那把相较于她格外沉重的木剑再度举过头顶,下一刻,整个人却被剑的重量带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哎……”

他一声惊呼,正想冲上去,却已经有人快了一步。那是一个梳着武士发髻的中年人,穿着宽松的青色便服,留着短须,一边伸出手扶住女孩,一边顺带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小心。”

“啊!”

女孩儿张了张嘴,虽然只是啊了一声,中年人却也笑了起来:“好了,去旁边休息吧。”

“啊……”女孩儿摇头。

“听话,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像一张弓弦如果绷得太紧,只会让它很快就断裂开来,只有适当地放松休憩,才能走到最后。明白了吗?”

“啊。”这回女孩倒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好了,拿好你的木剑,去休息吧。等下记得去洗个澡……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别想着像上次那样,自己偷偷跑到城外的小溪里去游泳。你可是我的女儿,一堆人都躲在暗处盯着你呢……”

“啊……”

“我知道,上次你自己一个人,赤手空拳就把两个袭击者打趴下了对吧。真棒真棒,不过君子不行险,虽然我家女儿很厉害,但最近一段时间就稍微安分一点……就当做是父亲的请求,可以吗?”

他蹲下身来,认真地注视着女孩,后者咬着嘴角,片刻之后,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乖。”

中年人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女孩儿露出牙齿,开朗地笑了一下,随即便抱着她的那把木剑,啪嗒啪嗒跑远了。

温暖的阳光遍洒在庭院之中,假山的阴影投落在地面,光辉在空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辉,有些耀眼。

他下意识避开了目光,随后就看到中年人两只手撑着膝盖,慢站了起来,又敲了几下腰部,慢悠悠脱下草鞋,上了走廊,盘腿坐下:“丰太丸,怎么见了父亲也不打招呼啊?”

“我不叫丰太丸。”他闷闷地答道。

“哦,对对对,想起来了,你是让我叫你六尺五寸丸对不对。”中年人拍了拍额头,呵呵一笑,“六尺五寸,六尺五寸,也挺好听的。”

“……我知道您在心里面笑我。”

“为什么我会笑你?”

“因为我根本没有六尺五寸这么高,只是在逞强而已。”他握紧了拳头,“只是因为大家都嘲笑我长得和阿秀一样瘦弱,像个女孩子一样,所以我才想请您给我改一个名字……但我现在才知道,就算名字变了,人还是这个人,该嘲笑我的,也还是会继续嘲笑。”

“所以你就把他们揍了一顿?或者说……你让阿秀把他们都狠狠地揍了一顿?”

“我……”

解释几乎已经来到嘴边,不是自己想这么做的,而是阿秀那时正好在旁边,听见了那帮人的讥讽声,提着木剑就冲了上去,他想要阻止,却拉不住愤怒的阿秀,甚至连自己都惨遭波及,脑门被木剑打了一下,肿了一个大包,好几天才消掉。

不过他想了一想,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注意到了中年人的眼神——那是一种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目光。

“其实我知道当时都发生了什么,但问题不是这个,而是……其他人认为事情是什么样的。阿秀为你出头,说明你们兄妹感情很深,这是一件好事,但看在其他不喜欢你的人眼中,会觉得你年纪小小,就很擅长利用别人,心里面难免有些膈应,甚至防备……”

“所以,您是要我以后注意一下,尽量不要让其他人这么觉得吗?”他问。

中年人却摇了摇头:“不,人心隔肚皮,这种事情总是避免不来的。”

“那……”

“我想说的是,你要学会把握人心,看出他们都在想什么,然后……加以利用。”

那有着老茧的修长手指伸了出来,在他正翻阅的书本上敲了几敲,中年人温声说道,“你读兵书,就要知道如何利用天时地利人和;读论语,就要知道如何利用仁义礼智信;念佛唱经,就要学会利用那满天神佛,而活在这个世上,更是要懂得利用他人。”

“可……父亲,我不想利用别人。”他皱着眉头,声音里带着苦恼,“我只想做一个勇猛善战的武士,忠君报国,奋勇杀敌,然后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声……”

“太小了。”

“啊?”

“你的想法太狭隘了。如果你是其他人的儿子,确实可以这样度过这平庸的一生,但你是我斋藤利政的儿子,而我,则是美浓……不,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如果要从四周环伺的一群恶狼中守护好这些东西,你就必须逼迫自己往前迈出一步,又一步……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武士,变成未来的天下人。”

“只有当你能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才会放心将这座稻叶山城……以及我所拥有的一切,交托给你。”中年人将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粗粝的手掌,瘦小的肩膀,对比之下,他仿佛从那宽大的掌心之中,感受到了一阵强而有力的心跳。

沉默了片刻,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如果您这样说的话……我会做到的!”

“很好,只要你想,你就一定能做到……因为你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长廊之外,阳光明媚,中年人咧嘴一笑,眼睛里同样闪动着光芒。只是当时年幼的他,尚且分不出那究竟是名为野心的火焰,还是一位父亲对于子女的期许。

……

“你说什么?!”

“所……所以说,新九郎大人,主公他……他方才突然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

“开什么玩笑,我刚刚还听到他在跟别人说话!滚开,让我进去,我要和父亲当面——”

他不耐烦地说着,一面就要推开挡在面前的身影,冲进去找里头的人理论,然而那名仆役装束的女子只一抬手,轻轻一挡,已经让他往后踉踉跄跄退了几步。

“你!”

“主公有过吩咐,任何人等皆不得进入,如有违令擅闯者……”那女子目光一冷,最后的一句话并未说完,那种无形的气势却已经让他窒了一窒,原本焦躁的情绪也沉了下去。

“哼,不见就不见,好像我很稀罕看到那个臭老头一样!走了!”最后冷哼一声,袍袖一拂,他有些恼怒地扭头就走。

但走没几步,忽的又听到身后那女子唤了一声:“新九郎大人……”

“还有什么事么?”他语气不善。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传闻,但请相信我,这些传闻都是子虚乌有,主公他根本不曾放在心上,更加不会因此对您和阿秀小姐……”

“不用你说!”

对方话音未落,他已大声喝道,那声音宏亮无比,在整个室内不断回荡,其中竟然有着一丝紧迫,似乎不愿意听那女子说完整句话一般。随即进一步加快了步伐,急匆匆奔过走廊,像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只剩下心里的一片烦闷,还有一种深藏的委屈,以及不知道该向谁发泄的愤怒。

他确实很愤怒,要不是有人告诉他,他还不知道最近在美浓居然有人敢乱嚼舌根子,说什么……他和阿秀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而是前任美浓守护,土岐赖艺与母亲深芳野的种……

一听就是无稽之谈,偏偏这几天,他屡次过来想要求见父亲,又都因为各种理由吃了闭门羹。这次更是事先明明已经听见了父亲与别人谈笑的声音,赶过来时,却被一句“身体不适,已经睡下”给拒之门外。

难道……难道父亲当真相信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谣言?不不不,这怎么可能, 父亲他,父亲他可是绝顶聪明的“蝮蛇”——

“……你要学会把握人心,看出他们都在想什么,然后……加以利用。”

父亲在利用这个谣言?

为……什么?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冲出了城堡,刺眼的阳光骤然落下,刺得人皮肤生疼,道路的一旁,阿秀站在树下,一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正担忧地看着这边。眼见他走过来,还往前紧走了两步,张口欲言:

“啊……”

哑巴自然是说不了话的。

他脚步毫不停留,与阿秀错身而过,远远将其抛在了脑后。从头到尾,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向阿秀……准确地说,应该是不敢看向自己的这位双胞胎妹妹。正因为对方的外貌与自己几乎完全一致,对视之间宛如照着镜子,所以此时此刻,他才格外不愿看到那张脸。

因为那张脸,那眉宇五官的轮廓……与美浓的蝮蛇,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

“咳,咳咳咳……”

城堡之内,传出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他披着单薄的白色衣裳,躺在被褥里,神情委顿,近乎奄奄一息的模样。几位宠妾在旁边忙前忙后,端茶递药地伺候着,又有医生在一侧施针。

两道脚步声逐渐走来。

“兄长,兄长大人!”

“等……等一下,孙四郎你说话别这么大声,兄长他现在正病着呢……”

隔着屏风,两个少年各自坐下,那个说话行事咋咋呼呼的,名唤孙四郎,另一个相对冷静的则是喜平次,两人都是道三的儿子,所以也是他的弟弟。他捂着嘴角,又咳了两声。

孙四郎探出身体:“兄长!你的身体怎么样,感觉好一点了吗?”

“还行……”

“我们听说兄长您得了重病,立刻就赶了过来。”喜平次也说道,“对了,父亲他也托我们带了慰问礼物过来……”

“父亲人呢……他没有过来吗?”

“他——”孙四郎蓦地有些吞吞吐吐,“兄长你知道的,最近一段时间尾张那边情况实在不好,父亲他一直在忙着处理政务,抽不出身……不、不过,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不止一次向别人提过你的名字,还频繁问起你的身体状况呢!”

“原来……如此。”

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去。屏风的后面,两个弟弟好似还在不停说着什么,聒噪的嗓音吵得他脑门一抽一抽地疼痛,皱紧着眉头,挥了挥手。

“动手吧。”

冷冷的声音,让两个少年同时一呆。

“什、什么动手?”孙四郎兀自有些反应不过来,喜平次却已脸色大变:“不好,难道兄长你想——”

话音未落,埋伏在隔间的刀斧手早已一涌而出,那两个少年虽然还想反抗,奈何他们的武器早在半途就被侍从以各种理由收走了,如今赤手空拳,有心算无心之下,又要怎样应付一帮杀气腾腾的刀斧手?

转眼间,鲜血已撒在了屏风上,两人被砍翻在地,喜平次当场毙命,孙四郎却还没有断气,挣扎着爬起身来,隔着染血的屏风,他似乎能够感觉到对方的视线。

“兄……兄长……”

那声音里没有憎恨,也没有疑惑,只有几分了然,一丝遗憾。

“我真的……没有想要……跟你争……争……”

最近一段时间,美浓有传言,随着父子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斋藤道三终于下定决心,废嫡立幼,改立幼子孙四郎为家主,显然,听说了这个传闻的人不止他一个。又是一刀重重挥下,更多的血泼在了屏风上,甚至让整扇屏风都晃动了起来。

“我知道,毕竟这个传言原本就是我放出去的……”

过了很久很久,由始至终,房间里不管是医生还是杀手,还有那几个平时恃宠而骄的妾室们,都是大气不敢吭一声,而他坐直了身子,盘腿而坐,望着面前的血色,以及那两道倒卧的尸体,叹了口气。

“但……我不信你。”

他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轻佻滑稽,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人才能听出其中蕴含着的,某种莫名的情绪。

“……阿秀呢?”

他又问。

过了好一阵,才有一个战战兢兢的倒霉鬼被其他人推了出来:“回报大人……阿秀小姐她,她……”

“阿秀她怎么了?”

"她刚刚托人送来书信一封……说是感谢您的邀请,但……她还是决定与老大人站在一……啊!"

一声惨嚎,这人的一条左臂竟已被直接斩断,他捂着肩膀的断口,却连一丁点呻吟都不敢发出,只是满心畏惧地抬起头,望着眼前拔出刀来,巍然而立的男人。

“你说……谁是老大人?”

“不,我,我说错了……是老贼,道三老贼才对!”

“没错!既然阿秀选择与那个老东西站在一边,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父子也好,兄妹也罢……事到如今,正当一刀斩尽。”他的眼中最后一丝挣扎也已退去,只剩下如蛇般的冰凉。

“命令下去,集结大军,兵伐鹭山城,直取老贼头颅!”

“是!”

“是——”

……

那似乎是不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顺利杀死了斋藤道三,解决了心腹大患,将美浓领国握在手中,继而西征浅井,南讨织田,尽管互有胜负,仍旧意气风发。

在那过去的数年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有一天能够将领土一路扩张到琵琶湖畔与知多半岛,甚至更进一步,就像那个老东西曾经说过的那样——将整个天下踩在脚下。

大丈夫当如是也!

然而这番雄心壮志尚未实现,甚至就连宿敌织田信长都未曾杀死,一场噩耗突如其来,他患病了。麻风病,兵来如山倒,曾经憎恶的面容,逐渐变得扭曲可怖,他终于戴上了面具,试图眼不见心不烦,但除此之外,各方各面的影响逐渐符玄,身体逐渐腐烂的滋味,一天也要比一天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