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47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站在稻叶山城顶端俯瞰下去,这片曾让他心潮澎湃的景色,此时竟像是失去了色彩一般,变得苍白而颓然。

仿佛连生命本身也失去了意义,不知为何而活,不知因何而死。曾经为了瞒过那条老谋深算的蝮蛇,他努力模仿扮演那些真正的病患,甚至不惜与他们同吃共住,却不料因此被传染上了麻风病……

这是何等的讽刺。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要在生命的最后,尽量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

……

那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计划之外的变数,出身伊贺的盲女,本以为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聊作娱乐,却没想到最后居然连自己的性命也交了出去。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分明身上没有半点伤口,疼痛与疲惫却从四肢百骸,内心深处不断地涌了上来,让义龙甚至连提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冥冥之中,自有一种感觉……他马上就要死了。

眼前的视野也在摇晃着,但依旧能映出那道匆匆赶来,深色莫名的老人。义龙张了张嘴,声音好像不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一样,遥远得如在天边:“我确实有……有几句遗言,但……不是对你,而是……对他……”

“……”

“能……请你,靠近一点吗?”他虚弱地问道。

那盲女并未出声,等了等,门口的老人似乎应了一声,慢慢走了过来。

“再近……再靠近一点……”

他的声音恍如梦呓,土岐赖艺一步一步,走到半途,蓦然拐杖一横,挡在了两个人的中间。八寻一言不发,老人同样没有出声,只是在片刻间的沉默过后,轻轻抬起手,将那支拐杖推到了一旁。

然后又走了两步,小太刀充当拐杖,敲打着地面,摸索到了一个大致的位置,缓缓地蹲了下来,也不管义龙那张骇人之极的脸庞——不知道是本就不在意,又或者是瞎子无所畏惧——居然将脑门一点点贴在了对方的额前。

“你……”

义龙喃喃说道,“美浓守大人,你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可能是吧。”

“可能是……”

“也可能不是。”

“那……你能……您能,抱我一下吗?”他好似放开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人……没有人拥抱过我了,母亲也好,父亲也好,我……”

这几句话已近乎恳求了。

土岐赖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一阵,放下小太刀——这刀没有收进鞘中,落地时发出了当啷一声轻响——随后也跪了下来,张开双手,轻轻地抱住了面前之人。

那动作竟有些小心翼翼,似乎生怕稍微再用力一点,就会将眼前的泡沫彻底打破,不复存在。

“原来,这就是……父亲的怀抱……太好了,太……好了……”

义龙也像是贪恋着这段迟来许久的亲情,将身体更加往前靠去,穿戴着甲胄的身躯压在老人佝偻的背上,这份重量将后者压得更低了一些,与此同时,他也颤颤巍巍地抬起双臂,回抱了过去。

彼此无言,唯有呼吸声间或响起,突然,老人的身子震了震,又是猛地一颤。

竟有鲜血从他的嘴里淌了出来。

但从那唇舌之间传出的,除却鲜血与闷哼之外,还有一声早有预料的叹息:“傻孩子……”

掉在地上的小太刀此时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截刀柄,半寸刀身,深深刺进了老人的后背。义龙本来想要用力按住对方,免得挣扎逃脱,谁知土岐赖艺从头到尾,既不惊讶,也不反抗,反而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

“你上次不是已经试探过了么,我对美浓……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啊。”

“我知道,但……”

他再度握住了刀柄,拿出了仅剩的全部力气,用力一刺,让剩下的半截刀锋也没进了老人体内。

“——我果然还是……不相信你。”

……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尽量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

挑动美浓国内各个豪族的矛盾,维系平衡,让他们互相牵制,消弭不臣之心;驱虎吞狼,挑唆除掉与斋藤道三合作的楚叶矢众,避免尾大不掉,为美浓解决后顾之忧;

如今再除掉曾经身为一国守护,在境内依旧有着一批忠诚臣下的土岐赖艺……这样一来,就算他那个蠢儿子龙兴再怎么不成大器,应该也不至于被人轻易赶下台来了。

回首过去,他自认绝对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同样也很难说是个负责的兄长,乃至于在夺权自立的这数年间,作为领主、亦或者作为丈夫,都很难昂首挺胸说自己做得很好,虽然还不至于到一无是处的地步,却也没有什么能够拿出来炫耀,乃至于名垂青史的事迹。

遗臭万年倒是有可能。

那么……至少在能力范围之内,为自己的儿子铺一铺路吧。这也是他目前拖着这副残躯,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如今凭龙兴实力难以掌控的楚叶矢众已接近覆灭,美浓的各方势力在他有意放权之下,也都尚且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对于一个雄才大略的君王而言,这种局面或许让人头疼不已,可自家人知自家事,义龙深知自己儿子是什么德性,像现在这样情况,让他难以插手胡搞乱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一来,不出意外的话,龙兴这个美浓国主的位置,大概就可以一直坐到有外敌大举来犯了——就是不知道最后这个美浓国会落到谁的手中,是尾张的织田信长,或是北近江的浅井长政。

这两人皆是当世英雄,如果他没有得这怪病的话,倒是有自信再与他们多周旋一段时间,可惜,可惜……

意识越发的朦胧了,他想要仰起脸来,最后再看那取了自己性命的盲女一眼,眼前却只剩下一片模糊不清的景象,那具枯瘦的身躯依旧倒在自己怀中,依旧温暖,只是不再呼吸,一国诸侯,半生征战,半生飘零,最后却无声无息死在了这里,死在了疑似自己亲生儿子的怀中……

那嘴角带血,满是皱纹的脸上,却还噙着一丝微笑。

笑容之中,满是苍凉。

这便是斋藤义龙人生所见的最后一幕——

……

对不起。

对……不起……

……

有一只手伸过来,帮他合上了双眼。

……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余波尚涓滴

“……所以,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斋藤义龙在明面上已经死掉很久了,知道他还活着的寥寥无几,而当时待在那座宅子,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更是只有区区几人。若是八寻姑娘你不愿张扬,尽可以把这件事情瞒下来,我担保不会有谁乱嚼舌根,除非他们不想要自己的舌头了——”

“呼呼,那就先谢过甚内大人了。”

“哈哈哈,好说,好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八寻姑娘你刚刚清醒,还需要时间恢复,今儿个咱们还是别聊这些让人头大的话题,整点轻松的东西……来,喝酒!”

甚内一边大笑,一边举起酒盅,将里头有些浑浊的酒液倒进了杯子,随后将盛满了的酒杯往前一推。八寻尚未伸手去拿,却已经有一片红叶摇摇晃晃,晃晃悠悠,落在了那小小的水面之中。

顿时一阵涟漪荡漾,将两人的倒影打得四分五裂,又在顷刻间再度恢复原状。

时间已经是几天之后了,地点也不再是那座不知道详细位置的楚叶矢众隐世宅邸,而是又回到了井之口町的边缘,甚内住着的那栋大宅。或许是因为少了一个人的缘故,让这屋子显得有些空旷与冷清。

院落里的树下多了一处坟头,简简单单的一堆黄土,上面竖着一块木牌,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这就是半之丞的埋骨之所了。

坟茔也好,墓碑也罢,都是甚内一个人布置的,八寻那段时间则基本上都在呼呼大睡。

这倒不是因为她懒惰或者不想帮忙什么的,而是早前与斋藤义龙一战,第一次将圆月斩用在实战之中,虽然成功击败对手,然而这一招耗费心力甚巨,一架打完,她整个人都是一副精神萎靡、头痛欲裂的样子,匆匆回到这边,也不多说什么,倒头就睡,一睡便是几天几夜。

中间固然也有时不时起来吃喝拉撒一下,维持生命的基本需求,以及作为人类最基础的尊严问题等等,但大都是迷迷糊糊吃上几口,不饿就算,直到今天下午,才终于悠悠醒转,结束昏睡,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节奏。

按照甚内的说法,要不是见她这几天还有呼吸,只怕早就挖个坑把人就地埋了,免得放多几天发臭招苍蝇。这自然是在开玩笑,但不妨碍八寻以此为借口,成功从对方那里索要到了一顿免费的酒菜。

再没有什么比不要钱的酒更美味了。

想来如果是次郎法师或者初芽等爱操心唠叨的熟人在此,多半会以她需要调养休憩为理由,第一时间没收掉她的酒葫芦,此后数日更是滴酒不准沾,非得好完全了才能将葫芦“物归原主”。

甚内却又不同,在他想来,人在遇到喜事的时候,越是高兴,自然越是要喝酒庆祝,而如果一个人碰见什么挫折困难,觉得伤心了,同样也要借酒消愁。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浇之,不喝上几口怎么能忍?

健健康康时候要喝酒,万一受伤或者得了什么病时,更是要大喝特喝——岂不闻古话有云,酒为百药之长乎?

喝药能治的病,饮酒当然也能治。抱着这种想法,一听到八寻醒了过来,他二话不说,立刻就跑到街头的酒肆打了满满一壶酒回来,又顺道买了点小菜,要拿这两样东西,替盲姑娘好好“补”上一“补”。

而像八寻这么温柔体贴的人,又怎么会拒绝旁人的一番好意呢?如此这般,推杯弄盏,一人望着纷纷叶落,一人静听飒飒风来,不觉都有了几成醉意,闲聊的话题,不知不觉也再次回到了数日前的那件事情,及其后续。

那一天死去的远不止斋藤义龙一个,还有杉丸与土岐赖艺,前者惨死在了自己“养母”的手上,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兀在痛苦挣扎;后者却仿佛是心甘情愿一般,被疑似自己亲儿子的义龙所杀害。

最初从甚内那里得知了杉丸的结局之后,饶是八寻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呆了一呆,半天没回过神来。同样的,当甚内听说了“富田势源”的真实身份时,亦是瞪目结舌,惊讶不已。

“总觉得……好像大家都在戴着面具演戏,只有我傻乎乎的,什么都没准备就往台上去了……”

听到八寻的这句感叹,甚内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但他们姑且都在兢兢业业地演戏,八寻姑娘你倒好,最后直接把整个台子掀了。”

“呼呼。”

八寻回以一声轻笑。其实不提杉丸那边,对于斋藤义龙最后升起的杀意,她多少有所察觉,一开始还以为是冲着自己而来,后面才发现居然是向着瞎眼老人。

盲人的其他感知,总是要比正常人更加敏锐一些,何况土岐赖艺同样也是一位实力不俗的剑客,她能感觉到的杀意,对方不可能真正一无所觉。可尽管最后关头八寻拿拐杖拦了一拦,瞎眼老人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拐杖往旁边一推,站在了义龙身前。

在那一个瞬间,土岐赖艺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有没有想过自己马上就会死于非命——大概是想过的,若非如此,又岂会特意将小太刀丢在义龙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关于对方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是疲惫,是厌世,还是其它可能的理由……既然当事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也永远沉进了三途川里,再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了。

甚内本想顺便帮忙收埋了土岐赖艺的尸体,毕竟按他说的话,一个也是挖,两个也是埋,左右不费力气,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明明是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偏偏从甚内嘴里说出来,就仿佛变成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一般,属实奇妙。

不过那个光头青年却拒绝了,原来土岐赖艺此次前来美浓,事先大概早就做好了身死的准备,提前留下遗书一封,里面也有提到若是自己万一丧命,尸体该如何处置等等等等。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虽然这话我可能没资格说,不过既然老爷子有过安排,他之后事,就交给我们根来众负责吧。”这么说完,他小心翼翼背起老人的身体,一步一步,在其他几人的注视下,离开了井之口町。

那颗锃亮的大光头,也头一次让人有了一种颇为可靠的感觉。

可惜不消一会儿,这颗大光头就又慌慌张张地折返了回来:“我的铁炮!铁炮忘拿了!”

连自己至关重要的家伙什儿都能忘记,看来他的佣兵之路道阻且长,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考虑到世道的残酷,甚内对这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新朋友着实没有什么信心。

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他如此想着,随口问了问对方的名字,事后也告知了八寻,本来只是想起来提上一嘴,不料八寻听见之后,不知为何神情有些微妙:“甚内大人,您说……那位根来众的佣兵名唤杉谷善住坊?”

“是啊,他还自称是什么甲贺五十三家出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怎么,八寻姑娘你之前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么?”

“唔……算是吧。”

准确地说,不是之前,而是以后。她的确听说过这个名字,不出意外的话,这位杉谷善住坊在未来确实成功打出了一番名头,一手精妙的铁炮射术,甚至能够轻松射落天上的飞鸟,人称“甲贺第一铁炮高手”。

但对方最出名的事迹,不是射鸟,也不是在战场上大显神威如何如何,恰恰相反,他这辈子几乎只干过一件大事,就是在六角家父子的怂恿之下,扛着铁炮,雄赳赳气昂昂,跑去暗杀信长。

据说当时杉谷善住坊就埋伏在树林深处,出手时距离信长只有不到二十米,可惜这位铁炮名人连开两枪,均未命中信长,只好仓皇而逃,东躲西藏了整整三年,最后还是被抓住处刑,死得苦状万分。

前世看到这段记载的时候,八寻还在想这位所谓的神枪手未免也太废柴了一点,可如今遇到本人之后,回想起对方这段时间的表现,她突然又觉得整件事情一下子变得合理了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

善住坊带着雇主的遗体离开了井之口,至于斋藤义龙的尸身,于情于理,都不该由甚内或者其他人越厨代庖,至少这一点,大家心里面还是有默契在的。至于阿秀具体是怎么安排的,又将义龙埋在了何处,她不说,便也没有人会呆头呆脑地撞上去揭人伤疤,否则阿秀自己多半不会放在心上,却难保旁边的美波记仇报复。

两个人的关系,在楚叶矢众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而这几天下来,甚内与八寻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往常豪爽不拘小节的男人难得红了个大脸,至于某位盲女,则是头一回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太“多管闲事”了。

当然,现在其实不应该再叫美波,而是应该改口称呼对方为无明了。无明乃是楚叶矢众历代首领继承的名号,那位曾经的老妇人本就伤重难愈,又豁尽全力与义龙交手了几个回合,油尽灯枯,不久便合上了双眼。

临终之际,她将阿秀三人叫到了床前,一番细细嘱咐过后,在其他几人的见证下,将首领之位传给了美波——话虽如此,可如今的楚叶矢众业已分崩离析,所谓的首领位置也早是名存实亡,一文不值了。

可美波依旧郑重其事,没有露出半分轻慢之态,遵照对方的指示,一板一眼地完成了整个仪式。

那老妇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用尽剩下的力气,将那把历代首领信物的薙刀镰递到了美波手中,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却到底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亲人师长相继去世,对楚叶矢仅存三人造成的打击可想而知,等到简单处理完义龙与上代无明的后事,她们便暂时离开了井之口,似乎是结伴送阿优回家,同时也趁机出去散一散心。

“……也不知道阿秀姑娘她们今后要怎么办。”曾经隐世多年,一朝从龙之功,短短十几二十年后,却又迎来了覆顶之灾,聊到楚叶矢众的话题,八寻与甚内不禁都有些唏嘘。

“不过说是这么说,换个角度想想,义龙已经被你……咳咳咳,已经得麻风病暴毙了,新君龙兴与她们几个又无冤无仇,只要阿秀姑娘主动一点,搬出血缘亲人的名分,相信那位美浓新主应该也不会介意赡养一个姑姑……”

“想都别想!”

甚内一句话尚未说完,墙外忽的传来了一个耳熟的声音。这声音爽利清脆,就像是一颗还没熟透的李子被风一吹,“啪”的砸在地上一般。

随后一道身影翻墙而入,落在院中,一头干练的短发,乌黑的斗篷,身后一柄折叠起来的薙刀镰,正是美波。

“就不能好好走门么?”甚内撇了撇嘴。

“走这边更快一点。”

短发女子笑了一下,大步走来,直接拿起一个酒杯,在两人面前晃了晃。可能是早就预料到这回事,甚内最开始就多准备了几个空杯子,此时正要拿酒盅,八寻却先一步伸出手。

“我来吧。”

她先是把酒盅靠在杯子上,随后慢慢举起,一面倾倒着酒水,一面聆听着水流声,待到美波的杯子将将盛满,左手一收,稳稳停住,没有洒出半点酒液。

“好本事。”

美波出声赞道。

“谬赞了。”八寻微微一笑。

甚内在一旁摸了摸鼻子:“你们两个……尤其是你,又不是没见过八寻姑娘出手,事到如今,至于因为这种小事互相吹捧客套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