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4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好吧,抱歉,是我错了。”甚内举起双手,作势投降。

“呼呼。”

轻笑声中,八寻又侧过头去,“话说回来,美波大人……”

只听短发女子道:“从今往后,请唤我无明吧。”

“噢,确实……我主要是担心你不习惯,毕竟……”

“是啊,但……早晚都要习惯的,不如从现在开始。”短发女子垂下双目,看着手中酒杯的倒影,轻轻叹了口气。

“那,无明大人——”八寻于是依言换了称呼,“怎么不见阿秀姑娘?”

“她还留在菩提山城呢。”

无明撇了撇嘴,语气听着莫名有点古怪。

“菩提山城……莫非出了什么变故?需要帮忙么?”

“不用,其实也不算变故,反正就是阿优那小妮子又跟她爹闹别扭了……常有的事,不用在意。”如此说着,短发女子摆了摆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稍稍解释了一番,八寻两人这才恍然。

原来阿优的父亲,竹中远江守重元乃是菩提山城城主,领有六千贯知行,算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美浓土豪。一般来说,像这种地位的土豪,子女的婚配往往都取决于政治利益,娶谁,嫁谁,皆由不得子女自己做主。

这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奈何阿优天生反骨,死活不肯嫁人,当初闹得厉害,竹中重元无法可想,唯有将她送到了楚叶矢众,名曰学艺,实则吃苦,想借此让这女儿明白世间不易,安心嫁人。

谁知阿优非但没有叫苦,反倒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任凭父母怎么催促都不肯回去,直把竹中重元气得够呛。好不容易等到她这次回去,又听说楚叶矢众这些年大不如前,几近覆灭,竹中重元自以为女儿回来是洗心革面,变懂事了,当即就要替她安排一个好夫家,谁知这话说出来,两父女登时又翻脸了。

“我不嫁人!”

“说什么浑话,女儿家家,岂有不嫁人的道理!”

“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阿优梗着脖子,振振有词,“反正我就是不嫁人,您要是非逼我嫁出去,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生气!”

无明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看着这对父女吵了半天,最后话赶话,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一场赌约,竹中重元提出一个问题,若是阿优能够顺利解答出来,他从此就不再过问女儿的婚姻之事,若是不能回答,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乖乖嫁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然后呢?”八寻听得有趣,不禁追问道,“阿优姑娘聪慧非常,普通的问题应该难不倒她吧?”

“没错……不过远江守大人也非等闲人物。他的问题,是要阿优说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无明苦笑着摇头。

八寻尚未说话,甚内倒是瞪起了双眼:“这算什么鬼问题!那小丫头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而且就算真的猜对了,他也一样可以否定……这明摆着就是耍赖嘛!”

“确实,但毕竟两个人事先已经约好了,规矩如此,倘若阿优临时反悔,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那她是如何回答的?”八寻再问。

“你应该猜到了吧。”

“和阿秀姑娘有关?”

“对。阿优那个时候想都没想,直接扯了扯阿秀的衣袖,阿秀低下头去,‘啊’了一声……然后她就义正辞严地回答道,‘这就是父亲大人您心中的想法。’”

“这……这不也是在耍赖吗!”甚内直瞪眼。

“但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回答,不是么?”八寻笑道,“人心不可测,要回答一个不可能答对的问题,自然就只能给出一个不可能出错的答案。”

“你说得倒也有点道理……”甚内摸着下巴的胡茬,点了点头,又说道,“不过看这情形,那位竹中远江守好像并不喜欢这个答案?”

“是啊。”

无明摇了摇头,这回是自己斟满了酒杯,又替其他两人各自倒了酒,口中一边说道,“远江守大人本来就没打算放她离开,当场喊了几个护卫,将阿优带去柴房关了起来,要她好好反省……不用担心,像这种事情过去也发生过几次,一般要么是等到远江守大人气头过了,自己过去放人,要么就是阿优的哥哥出手。”

“她的哥哥半兵卫年纪虽轻,但智谋超群,在家中素有威望,又十分疼爱这个妹妹……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想办法帮阿优偷偷逃跑了。以防万一,我让阿秀也留在那儿,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有她看着,远江守大人应该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强硬之举……算算时间,阿优现在应该也早就逃出菩提山城,与阿秀两个人马上就到这边了。”

“原来如此……”八寻点点头,“但这样的话,为何您没有一起留下?”

“这是阿秀的意思。”

无明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拿手背擦了擦嘴,稍稍将身子前倾,看了过来,“大家一起经历过几次生死,都是朋友了,我也不瞒你们。之前我去稻叶山城逛了一趟,看到了一些……不怎么好的东西,对现在的斋藤家差不多已是失望透顶。

“再加上楚叶矢众又四分五裂,只剩下我们三个了,继续留在美浓,想想也没什么意思。何况世界这么大,有机会总是要出去看看的,我与阿秀商量之后,决定第一站先去尾张,那位浓姬毕竟是她所剩无几的亲人,先让两人见一见面,然后再考虑别的事情。

“正好,八寻姑娘你应该也快回尾张了吧,阿秀生怕一耽搁错过了时间,所以让我先独自回来,问你一声,要不要大家结伴一起走?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度过那重重关卡的,但相信我,楚叶矢的路,一定要比你来的时候好走很多。”

“那就……有劳了。”

“什么有劳不有劳的,如果当初没你帮忙,阿秀估计凶多吉少,首领大人与阿优也肯定一命呜呼,这份恩情……算了,同样的话不说第三遍,你自己记得就好。”短发女子笑了笑。

甚内却一声叹息:“你们这就要走啦。”

“怎么,大鼻子你舍不得么?”

“咱们总共才认识多久,怎么可能舍不得,就是有点……”

他摇摇头,目光又往旁边树下的那堆土包上看了一眼,“……我当初被人追杀,差点丢了性命,有赖蜂须贺的上代家主相救,为了报恩,答应替蜂须贺众干十年长工,如今十年之期还剩一个尾巴,等时间到了,我应该也会到处去走一走,转一转,到时咱们可能还会在什么地方遇到也说不定。这么一想,倒是不用婆婆妈妈的说什么再见了。”

“言之有理,那就以这杯酒作别吧。”

无明举起酒杯,另外两人也跟着一起,三个杯子在半空中撞了一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请!”

各自一仰头,无明再将空了的杯底一亮,起身就走,“八寻姑娘,我们走吧。”

她做事从来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此刻亦是如此,眼看着说走就走,然而几步迈出去,却没有听见那拐杖敲地的声音,八寻也未回话。心中正闪过一丝疑惑,回过头时,却是一愣。

只见刚刚还跟着他们一起干杯的盲目女子,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已经倒了下去,把身子蜷成一团,枕着拐杖,像猫儿似的,呼呼睡得正香。那张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飞起了两朵红云,看着格外娇艳动人。

“……”

“……”

无明与甚内两个人面面相觑。

“她这是……醉了?”

“好像是醉了。”

"但从我过来到现在,她好像只喝了……五杯酒左右?"短发女子的语气充满了质疑,“我来之前,你们两个喝了多少?”

甚内想了想,伸出两根指头。

“两盅?”

“不对。”

“两合?”

“也不对。”

“两……还有什么?”一时间想不到别的计量单位,无明有些茫然。

“两杯。”甚内同样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她一共就喝了七杯酒?七杯酒,醉成这个样子?!”

无明拿手指了指那只醉猫,传说修行多年的猫妖能够随意变幻身姿,甚至可以将自己轻松融化成水,此时此刻,八寻似乎也快要变成了一滩液体,整个人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神乎其技地趴在了走廊上,呼呼大睡,甚至嘴边还挂着几滴晶莹的口水。

这么一看,对方哪里像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杀神,分明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而已……如果不是前几天亲眼看到了义龙的尸体,仅靠阿优与甚内他们的一面之词,无明断断不会相信,眼前这一滩“醉猫”居然能做出这种惊天之大事。

而她脑子里同时又冒出了另一个古怪的念头:

如果新九郎有机会看到这一幕的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选择在交战之前当场切腹自尽,以保全武士的身后名——天外有天,技不如人不算什么,但要是被一个睡觉时还会口水直流的家伙杀掉,这可就是丢脸丢大发了……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局外人

吃一堑长一智,经历了这一遭后,无明几人也终于领悟出了一个道理:

不要轻易让傻子握剑、让疯子掌权,让八寻摸酒杯。

因为这三种人在没有外力干预的情况下,大抵都没有什么自控能力。

拜此所赐,本来做好启程准备的无明,又在甚内的宅子里多住了一天,虽然那个糙汉子姑且帮忙准备了一床被褥,但也不知道这被子到底在角落里塞了多久,一股子发霉的气味,令人敬而远之。

于是她索性也懒得躺下睡觉,直接坐在那条长廊上,结跏趺坐,闭目冥想,时而又睁开双眼,静静看着那个兀自呼呼大睡的身影。

由日转夜,温度渐凉,前半夜庭院风声飒飒,到得后半夜,甚内又拿了点酒过来,说是让她暖暖身子。

无明也不拒绝,一边喝酒,一边抬头赏月,随后又将自己的斗篷解了下来,盖在那只“醉猫”身上——天知道对方只喝了七杯甚至六杯的酒,这份量换成普通人只怕就连脸都没开始变红,八寻却硬生生一觉睡到了现在,而且看样子一时半会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倒是让人羡慕。

自从道三败战身亡,楚叶矢众四分五裂之后,这数年间,无论是她或者阿秀,都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了。

外患内忧,忧患重重,有无数次午夜梦回,梦见了自己或是身边人凄惨丧命的景象,及到惊醒,望着枕边之人,并未因为这是一场噩梦而庆幸,反倒像是整个人都浸在了冰水之中,一股说不出的畏怯与茫然。

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前路何在……如果现实本身便有如一场噩梦,身在梦中的人,其实是很难再次入梦的。

直到眼下这一刻,她仰头望向天上的那一轮明月,月光皎然,一如过往,心中也是一阵久违的平静。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仍留在身边,有些事情已经结束了,尘埃落定,有些事情却正要拉开帷幕……

而甚内正提着一壶酒,没有跟她一块坐在廊下,而是蹲在了大树底下那一抔黄土旁边,手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好像很是纠结。无明偶尔瞥他一眼,又一眼,终于皱眉道:“你在干嘛?”

“看不就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才会问你。”

“我在吊唁朋友。”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一副你是不是在明知故问的模样。

“原来如此。”

“你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因为一般人吊唁都是把酒直接撒在坟前,而不是像你这样,上上下下。”无明说着还模仿了一下他的动作。

甚内翻了个白眼:“你当我连这种小事都不懂么?”

“懂的话为什么不做?”

“因为这酒不便宜!”

“好理由。”

“而且我想了想,半之丞好像也不怎么喜欢喝酒。”

“哦。”

“所以……这壶酒还是我代他喝了吧。”口中说着话,甚内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用杯子,直接张口怼着酒壶壶嘴,吨吨吨地喝着,看那架势好像光一口就喝没了至少半壶,完了擦一擦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

再随手从旁边的地上抓起几片红叶,也不嫌脏,随手在自己的袖子上搓成一团,丢进嘴里大嚼特嚼。

这一幕看得无明直皱眉头:“这东西也能吃?”

“当然。”

“……好吃吗?”

“总比稻草和树皮好吃。”

“你吃过草?”

“我好歹也是伊贺人,那里出身的人们一个个穷得叮当响,啥东西没吃过。”

甚内撇了撇嘴,“我听过一句话,叫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因为不是刁民的人,在那种地方根本活不下去。本来就是鸟屎大的一块地,又兼山头林立,不管男女老幼,有一点本事的出去给人当狗,没本事的就留在伊贺,和旁边的邻居互相杀来杀去……”

“听起来好像和这个天下也差不多。”

“哈哈,确实,毕竟大家都是两个肩膀顶着个脑壳儿,想的要的干的事情基本都是大差不差。不过这天下好歹有……曾经有个将军镇着,再怎么也比伊贺要好一些。”

“伊贺就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人物么?”

“硬要说的话,很久以前那个造反的藤原千方算一个,从他之后就没了。想要统一伊贺的愣头青倒是时不时会冒出来一个,可惜几百年下来,没一个成功的……她爹也是其中之一。”

甚内朝着走廊上那道呼呼大睡的身影努了努嘴。

“天枫吾郎,伊贺忍侠,在当年也算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狠角色了。还记得他每次喝醉了酒,就喜欢跟我们这帮弟兄吹嘘,说什么要亲手糅合这一盘散沙,让伊贺再度伟大……结果还没等天枫吾郎把伊贺拿到手,他自己就先被人四分五裂了。呵……现在想想,那家伙可真是又坏又蠢,要是再让我见着他,高低得给他几个大嘴巴子。”

可能是凉凉夜色引人思绪,也可能是酒意上涌,令人不能自已,不知不觉间,这个大大咧咧的中年人竟已悄然红了眼眶,手里的酒壶晃动间,又发出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你当着人女儿面骂他父亲,就不怕八寻姑娘生气?”

“哼,大丈夫光明磊落,你看我像是会害怕的样子吗?”

“像啊,看,你的手都在发抖了。”

“……说得好像你不怕一样。”

“我又没惹她——相反,我谢她都来不及呢。”

无明笑了一下,脸上原本调侃的神色也渐渐收了起来,低头看了一眼八寻,眼中既有感激,也有温柔——按理来说,她今年正当二八年华,与八寻不过相差七八岁的样子,但或许是对方长得稚气,虽然实际年龄过了二十,望着却依旧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乍眼看去,这一坐一躺的两个人,既像一对姐妹,又有点像是一对母女。

毕竟这个时候的人们普遍结婚都早,女孩子一般十三四岁就急着要嫁出去了,只看表面的话,要说这两人是母女,多多少少也能说得过去,但面对救命恩人,无明自然不会想要去占这种便宜。

心里面有没有这种感觉,就是另外一说了。

她从怀中取出手巾,尽量轻柔地帮对方擦掉了嘴角晶莹的口水,又把那件代替被子的斗篷往上掖了掖,裹住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听不清楚的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