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49章

“多亏了八寻姑娘的援手……楚叶矢的事情这也算是告一段落了。说实话，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她才好。”

“我觉得，她多半不需要什么感谢。而且说到告一段落……八寻姑娘稍早前刚刚跟我聊起过一个话题，感觉挺有意思的，正好无明小姐你也听一听。”

“可以，关于什么的话题？”

“准确地说，应该是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在你看来，斋藤义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甚内忽的问道。

无明稍一思考：“多疑，谨慎，同时又有着疯狂的一面……”

“那么像他这种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只信自己的多疑性格，哪怕是为了装病骗过老蝮蛇，你觉得……他在接触那些真正的病患之前，会不会事先做足准备，以防弄假成真？更别提麻风这种特点极其鲜明，能够轻易辨别的怪病了。”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无明闻言稍稍一怔，“我有一段时间也陆陆续续听过义龙病重将死的传闻，当时众说纷纭，猜什么病的都有，但根本没有人往麻风病的方向去想……因为义龙那个时候并未遮掩面容，身体也不曾发生过任何畸变。”

“如果不是要假装麻风病，他又有什么理由去特意接触麻风病人？”甚内再问。

无明陷入沉吟，一时间没有回话。

甚内却自顾自继续往下说道：“然后是第二个问题——万阿。”

“万阿夫人？”

意料之外的另一个名字，让无明暂时停住了脑海中的各种猜想，回过神来，疑惑地望向甚内，“万阿夫人怎么了吗？”

在这场围绕着斋藤父子的戏码之中，万阿好似只是一个无意中被卷进来的可怜人，由于她曾经是道三的妻子，又与楚叶矢众有关，于是被疑心很重的义龙盯上，特意派人杀了她真正的样子，李代桃僵，待在万阿身边足足数年，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

而万阿正是在这种一言一行都会被人监视的情况下，硬是装疯卖傻了好几年也未被拆穿，直到机会来临，向阿秀求助让自己脱离现在的窘况，这才引发了后面的一连串事端。

由始至终，除了最后以其人之道凡事其人之身，用杉丸准备的毒药反过来杀死了这个“养子”，万阿似乎什么也没做，而在事情结束之后，无明等人本想为这位身世可怜的老人家安排一个好的归宿，甚至只要对方愿意，她们并不介意帮她赡养天年。

谁知万阿却拒绝了。

“你们还年轻，前途大有可为，可不能被我这把老骨头绊住了脚步……而且我虽然上了年纪，姑且还能自己走路，不需要别人伺候。”这位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微微一笑，笑容和蔼可亲，“你们能有这个心思，我已经很高兴了。”

“那……夫人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是啊，人生短短几十年，我这大半辈子，只在京城和美浓住过，其他地方的大把美景风光，只在那些过路商贾旅人的口中听过只言片语。如今既然无牵无挂，正好趁此机会，随意走一走，无论最后在哪里停步，想必都会是一段愉快的旅途。”

老妇人微微地笑着，给人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豁达。

既然她已经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无明等人毕竟交浅言深，即使担忧，也不好再劝些什么，只能替她收拾好行李，几个人又各自凑了一笔旅费，告别之前不顾万阿推辞，硬是塞到了她的手上。

也正是因为这段插曲，无明对这位老人印象颇好，一直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对方一路上能够平安无事，此时骤然从甚内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尤其根据他的说法，这个话题最初还是八寻说出来的，一时间颇感意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是吧，刚听八寻姑娘提到的时候，我也是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反应。”甚内看着她的这副表情，很是高兴地笑了起来，“你想想看，斋藤义龙为什么会派人监视她，而且还是长达数年的时间？”

“这……”

无明起初并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只是她没有朝着那个方向去想，毕竟斋藤道三曾经的妻子，这本身似乎就足以作为一个解释的理由了。

可一旦深究下去，斋藤道三这一路上屡屡入继，妻子与妾室也是换了好几拨，其中不乏武士豪族之女，她们却没有一个人受到义龙如此“隆重”的待遇。相比之下，万阿不过京都一介油商家庭出身，一无权二无势，又有什么值得他忌惮的呢？

更进一步地说，若是万阿真正让他感觉到了威胁，身为一国之主，手下能人异士众多，斋藤义龙大可以直接下令将万阿杀死，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宅邸里与“杉丸”的那一番交谈，大致也能证明“杉丸”及其背后的义龙并不知晓万阿真正的本领，所以才会被她装疯卖傻欺骗了这么多年而不自知——既然如此，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派人监视万阿？

除非……

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如电光掠过脑海，无明整个人悚然一惊，盯着甚内，那个猜测几乎已来到了嘴边，却又迟迟无法脱口而出。

然而目光交会，甚内好像已经知道她的想法，笑了一下，随即把手一倾，剩下的半壶残酒全部倒在了土堆之上。

“嘘。”

他将手指在嘴边碰了一碰，摇了摇头，“八寻姑娘说过，不管真相如何，既然这件事情已然告一段落，那么剩下的细枝末节……便都与我们无关了。猜想，永远只是猜想。”

“猜想……”

无明舔了舔嘴角，虽然喝了不少酒，她此刻却仍感觉嘴角有些发干，过得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确实，这只是一个猜想而已……毫无根据的猜想。”

……

秋季的某一天。

时值晌午，日光耀眼，美浓与北近江的边境处，关卡重重，但依旧挡不住那些来来去去的行商与旅者。有了来往的行人，自然也有各路商贩聚集而来，沿着道路摆摊设棚，从吃喝到出门必备的手杖、草鞋和斗笠蓑衣等等，一应俱全。

此刻，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正掏出钱袋子，颤颤巍巍地摸出几个铜币，递了过去，一边又从商家手中接过斗笠，戴在头上，阴影随之落下，遮住了那张满是风波的容颜。

“店主人，有什么吃的吗？”

“吃的有咧，老人家想来点什么？”

“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弄一点清淡的，不用怎么嚼的就好。”

“没问题咧！”

这店家是个挺热情的性格，忙前忙后招呼着老妇人坐下，又转头去厨房里催促老婆做饭。

老妇人坐在那儿，也不取下斗笠，就这么隔着帽檐打量四周——可她的眼神并没有特别落在什么地方，反而像是放空了一般，带着怀念，注视着一段长久以前的故事：

“……施主，施主！”

“哪来的小和尚，脏兮兮的……别靠近我！快，你们几个快把他赶走。”

“且慢！施主，小僧没有恶意，只是想问您讨要一些斋饭……哦，应该说是化缘才对。好几天没吃东西，这肚皮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哦，这街上这么多人，你怎么偏偏找我来要饭？难道在小和尚你的眼中，本小姐长得像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好心人么？”

“非也。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僧并不知道施主是好人还是坏人，却知道……与这条街上的其他人相比，施主肤色白净，长相娇艳，头发乌黑，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不用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发愁的人物，不光吃得起饭，而且还有余力施舍一份饭食给其他人。既然左右都要施舍，为何不能施舍给小僧呢？”

“你倒是有点眼光……哼，我也不是不能给你饭吃，不过我家的饭，可不能白吃。”

“如有需要之处，小僧乐意效劳。”

“那就……一个时辰之后，我要看到你换上另一件衣服，把你脏兮兮的脸和身子洗得干净之后，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如果你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做到这些，不光是这一顿饭，我就连你后面三天……不，一个月的饭食也都包了，如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施主，施主。”

另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打破了老妇人的回忆。她转过头去，原本听这声音有点发闷，此时才看到那是一个戴着天盖的虚无僧，手里握着一支尺八，看不见具体长相，只能从他露出一丁点的下巴上，看到一小簇雪白如针的短须。

见她目光望去，隔着那顶深草笠，这位年纪颇大的虚无僧似乎还笑了笑。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几眼，撇了撇嘴，故意用一种盛气凌人的语气问道：“脏兮兮的老和尚，有事吗？”

这位虚无僧也不恼，斗笠之下，声音温和：“施主，老僧没有恶意，只是想问您讨要一些斋饭……哦，应该说是化缘才对。好几天没吃东西，这肚皮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周围这么多人，你怎么偏偏找我要饭吃？难道在老和尚你的眼中，我长得像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好心人么？”

“正是如此。”

“呵呵……你倒是有眼光。”

与回忆中不同的话语，让老妇人展颜一笑，那笑容竟俨然有种年轻时候的娇媚。她敲了敲桌子，示意对方坐下，口中则漫不经心地说道：“又见面了，老和尚。”

尺八放在桌上，虚无僧也坐了下来。隔着天盖，四目相对，那双曾经狡诈如蛇，幽深似渊的眼睛，此时却只剩下一种万般俱舍后的轻松。

“这些年，辛苦施主了。”

……

第一百七十章 远江有讯

这是一个猜想，也只能是一个猜想。

毕竟八寻第一不是美浓当地人，第二与斋藤家也没有什么关系，无恩无仇，又不存在利益牵扯，自然没道理替他们费心费力调查真相——这趟浑水已经蹚得够深，是时候该抽身了。

所以她只是略略将心里头的疑问与甚内说了说，并嘱咐他听过就算，不要深究下去。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对方给八寻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再加上他又是父亲的故友，于情于理，倘若因为她这三言两语挑起了甚内的好奇心，间接导致对方死于非命，八寻心里也绝不好受。

幸好甚内是个聪明人，一说就懂，一点就通，不至于轻易做出什么蠢事，让八寻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担心。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保守秘密实在有些煎熬，一有机会，他就兴致勃勃地将这个话题抛了出来，随后看着皱眉不语，若有所思的短发女子，拍了拍大腿，哈哈大笑。

“就是这个表情，我就是想看你的这个表情！”

“无聊。”无明翻了个白眼，“你当时的反应，大概也没比我好到哪去。”

“哈哈哈。”甚内没有直接接话，而是又笑了几声，大咧咧坐在那里，先是调转酒壶，把剩下的一丁点倒进口中，紧接着还不忘吮了吮壶嘴，咋咋舌头，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注意到无明一脸嫌弃，他解释道：“这壶酒真的很贵，不是美浓这边的土酒，而是我特意托人从京都带过来的，平时都舍不得喝，今天这是看在半之丞的面子才破例拿出来的。”

“看得出来……味道怎么样？”

“很高雅。”

“说人话。”

“感觉味道太淡了，跟喝水似的……忒不过瘾。”

“有一个词语很适合形容你这种人——暴殄天物。”

“错咯，应该是知足常乐。这舌头跟了足足我几十年，早就尝惯各种便宜货色，导致分不出好坏了。虽然还远远比不上八寻姑娘喝酒来的厉害，却也帮我省了不少钱，可谓功德无量啊。”

一轮明月，两盏空杯，将近处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声当做背景，走廊上呼呼睡去的人影又翻了个身，靠着拐杖，睡得更香了。

……

酒量差也是有很多好处的，例如不会宿醉。

即使昨晚醉倒过去，八寻第二天醒来依旧是神采奕奕，头脑一片清明。晨光照洒而入，周围还传来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之前住在远江山里的时候，常常能听到秋蝉鸣叫，如今却几乎听不见了。

庭院中刃物破风之声不断响起，无明正在练习者薙刀镰的技法，她原先的兵器已被义龙毁去，如今这把乃是楚叶矢代代相传的家宝，名唤三千风，取的是“三千烦恼，一风吹尽“之意。

据无明自己的说法，这把薙刀镰本是百余年前一位神秘匠人以奇铁铸造，锋利无比，吹毛立断，与机关术一武一文，是历代首领的不传之秘——不过这一代的文与武分属两人就是了。

“早上好呀。”

八寻优哉游哉伸了个懒腰，等到风声乍停，无明一套刀术练毕，这才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早。”

短发女子点了点头，又道，“那个大鼻子今天早早就出门了，说是趁着这段时间，替咱们准备一点美浓当地的土特产，免得两手空空回去，被人以为美浓人小气吝啬，不懂待客之道。”

“原来如此……甚内大人想的倒是周到，真是麻烦他了。”八寻感慨一声，接着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先是去后边的水缸处取了点水，漱口洗脸，又用手指沾了沾水，随意地理了理头发。

反正她自己又看不见，在这方面的仪容打扮向来突出一个随心所欲，说好听一点是巾帼不让须眉，其实就是单纯没把这回事放在心上。

尤其一早醒来，披头散发的模样更是不止一次惹得舞衣冷嘲热讽，次郎法师絮絮叨叨，初芽与民治丸则是抢着帮她梳头，两人水平不怎么样，瘾却挺大，把她当做人偶娃娃一样摆弄来摆弄去，每次都要折腾半天方才罢休。

虽说八寻并不讨厌这种接触互动，甚至有点乐在其中，可偶尔还是想要自己一个人，懒洋洋放浪一下形骸，正因如此，这趟前来美浓，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是一次小小的逃避之旅了。

不过这段旅途马上也要结束了——

洗漱过后，她又去到厨房，盛了点冷饭，就着热水吃了一点，填填肚子，又抿了一口葫芦，权当是以毒攻毒，以酒醒酒。酒微醺，饭半饱，宅子外面也正好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只是比起平时似乎要更加沉重一些。

甚内手里拎着两个包袱，脖颈上还挂着一个，大步走来，整个人都有点气喘吁吁，一进到院子里，登时便开始高声呼喊：“八寻姑娘，出来分赃了！”

“什么？”

“分……分赃？”

这边的两人闻言俱是一怔。

“咳咳咳，习惯了，习惯了……放心，这些东西都是我自掏腰包买的，一文钱都没少给。”甚内讪笑两声，赶忙解释道。只是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反而更让八寻好奇，对方在这之前到底干过怎样的副业。

毕竟这一嗓子吼得实在太熟练了，一听就知道绝对是在这一行深造多年的专业人才，绝非那种半路出家，连拦路抢个劫都要两股战战结结巴巴的蠢贼兄弟能比的。

不过还没等她调侃几句，甚内好似早有预料，急急忙忙改变话题，直接把东西丢在了院子里，兴冲冲开始分……分发礼物。

“……这是无明小姐你的，这是八寻姑娘的，这个是阿秀姑娘的，然后这个小玩意儿，是我之前听八寻姑娘你说自己有一个几岁大的女儿，碰巧看到就买了过来……她肯定喜欢。”

“破费了。”

“什么破不破费，这么说多见外啊，我当初与你爹也算是交情甚笃，他的孩子，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前是没有这个机会，既然有了，肯定就不能亏待你们。无明小姐也是，这点钱对我不算什么，咱们难得相识一场，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不然等咱们下次再见面，你们俩也请我一次呗。”

甚内这时候却是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架子，哈哈大笑着说道。

在场三个人里，他也确实是年纪最大的那一个，确实有资格自称长辈。而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压下来，原本正掏出钱袋的另外两人也都停下了动作，毕竟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讲什么给不给钱之类的，只是白白拂了对方的面子而已。

不如就像甚内说的那样，如果还能重逢，由自己这边请回去一次也就是了。人与人的交往，本来也就是这样你请我一次，我请你一次，你来我往之间，友谊的小船自然不会倾覆。

转眼之间，三个包袱里的东西已经分发完毕，甚内锤了锤因为弯得太久，有点酸麻的腰背，又擦一擦汗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对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如果八寻姑娘没意见的话，现在如何？”无明忽的问道。

“好。”八寻点点头。

“现在就走？”甚内咕哝着，抬头看了看天空，“确实，现在的天气挺好，阳光也还不算太晒，正是适合出门赶路的日子。那我就不送你们了，有缘再会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