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八寻一怔。
“因为前面确实有一间挺大的寺庙,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兄长说的龙泰寺。”初芽还挺严谨。
“它没有匾额或者其他标志吗?”少女发出疑问。
“有呀。”
“那……”
“但初芽不认识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
“好……好吧。”
在这种别说义务教育了,就连扫盲的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时代,一介平民家的小孩子不认字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没什么好说的。
少女揭过这个话题,解下腰间竹筒,用冰凉的泉水润了润喉咙,又递过去让初芽也吨了两口,正待收回,忽然动作微微一停。
却是春风流转间,带来了两个争吵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是从一旁稍远处的农田方向传过来的,都很稚嫩,听起来要比初芽更小一些,彼此正在为了什么事情争执不休。
带着些许好奇,她稍微集中了一下注意力,侧耳聆听两人的对话,然而下一秒,听清了他们争辩的内容时,八寻却不由得呆了一呆:
“——所以说,这太阳公公明明是现在离我们比较近,早上的时候离我们更远一点!”
“不对不对,你说错了,明明太阳公公是早上离我们近,现在离我们远才对!”
……
她这是……又穿越了?
……
第十六章 对错之间
有那么一瞬间,听着两人如此熟悉的争执内容,八寻不禁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穿越了——这叫什么,寻逝二度?
好像不太吉利啊……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首先两人用的仍是日语,还带着远江当地的浓重乡音,旁边也没有一位双手过膝的大高个在乐呵呵围观,光是那两个孩子没吵几句,就已经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气到直跳脚就差揪头发了:
“……都说了,你抬头看这天上的太阳啊!这么圆这么亮这么大,再看看早上的时候,明摆着是现在离我们比较近嘛!”
“所以你说得不对,我觉得明明是……”
“而且你忘了法师刚刚是怎么说的吗!连法师大人都是这样觉得的,怎么可能还会有错!”
“但是……”
即便已经收回了注意力,不再专注于那边厢的争吵,两人的声音依旧时不时传进耳中,八寻摇了摇头,若有所思。
他们提到的“法师”,指的应该便是龙泰寺之僧侣——顺带一提,这里的法师属于是对出家人的一种敬称,与隔壁会徒手搓出大火球和面包的大胡子爷爷们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某种程度上两边确实也都有人会拿着棍子嘿嘿哈嘿地肉搏,这方面就不要太过斤斤计较了。
如今的日本并没有所谓的私塾学校一说,武士阶层的人们通常会将子女送到附近的寺庙里接受教育,其中一些庙宇也会一并教导平民家庭的孩童,基本上只是一些简单的基础教学,可说是江户时代寺子屋的雏形——只是理所当然的,无论从规模、数量亦或是教学内容的范畴都远远不如后者。
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武士子弟还是普通的平民……无论如何,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不愿多惹事端,她连打听问路的心思都省了,正要继续赶路,谁知刚走两步,两道视线忽的齐刷刷望了过来。
“既然咱们两个争不出答案,就去问问别人吧!”
“好!”
双方原本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两个孩子说话的音量又不是特别大,正常来说这边是听不太见的,但既然已经听见了,八寻总也不好就此忽略过去。何况她稍一停步的功夫,两人已经吧嗒吧嗒光着脚丫子跑了过来:
“喂——”
“那边的旅人,请等一下!”
这下不等也得等了。
听到了他们喊叫的声音,窝在竹筐里的初芽也探出了半个小脑瓜,好奇地张望着周围,恰好与那两个奔跑过来的小孩子对上了目光。
“呀,后面还有一个小妹妹!”
“等等,她也是女的哎……”
大概是因为八寻留着短发,又奔波了大半个晚上,最后更是直接在火后的废墟睡了一觉,脸上身上灰扑扑的都是尘土,以至于两个孩童远远的看错了性别,等到靠近过来,看清了少女的五官,这才恍然大悟。
两人突然就变得扭捏了起来。
下意识扯了扯自己身上脏兮兮的短衣,又抓了抓一团乱草般的头发,其中一个小子甚至手忙脚乱地蹭掉了鼻涕,再开口时,不禁有些结巴:“那个,旅人姐姐,我们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呀,什么问题?”伸手不打笑脸人,八寻放缓了语气,笑着问道。
“就是天上的太阳公公,你觉得……”那人正要说话,蓦地被同伴撞了一肘子,回头怒视,“你做什么!”
却见另一个小孩并不出声,只是双手比比划划,来回指着八寻闭上的眼睛,又指指自己,不停摇头。
被撞了一手肘的孩子眨巴着双眼,稍一发愣,很快也反应了过来:“那个,没、没什么……对了!我是想问你身后的那个小妹妹!”
“问我?”初芽一怔。
“没错,你觉得这个天上的太阳公公,到底是中午的时候离我们近一点,还是早上的时候离我们更远一点?”
“等等,你这前后不都是一个意思的吗!换我来问吧,到底是早上的时候离我们更近,还是中午的时候离我们更远——”
“你不也是一样吗!”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明明说是要问初芽问题的,结果这两人反倒自己吵了起来。
初芽一脸茫然,又找不到插话询问的时机,正皱着小眉毛苦恼不已,忽然,眼角余光觑见一道熟悉的身形,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惊喜。
另一边,两个孩子仍在为着越跑越偏的话题吵个不停,没有注意到缓步走来的人影,直到对方伸出双手,一手一个抓住两人后颈,轻飘飘将人提了起来:“好了,到此为止。”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两个男孩起初还想挣扎,但一听到这声音,顿时像是被蛇盯上了的青蛙一样,整个人都老实了下来,耷拉着脑袋,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只有眼珠子还在滴溜溜转个不停。
“认真是好事,讨论上课时学过的知识也不错,但为此争吵可就不好了。尤其还为此将其他人卷了进来,更是不该,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知道错了……”
两人小声回答。
“很好,那知道错了之后,应该做什么呢?”
一边问话,那人一边松开了双手,将两个孩子重新放回地上。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乖乖向八寻低下头,齐声道歉:“姐姐对——”“抱歉拦住你了!”“——不起!”
好像也不是很齐。
等到八寻回了一句没关系,又得到了来人许可,两个孩子这才大喊一声,扭头往农田跑了过去。
耳听得吧嗒吧嗒带着泥巴的跑步声逐渐远离,少女低着头笑了一下,又听见那温和的声音说道:“抱歉,他们两个比较调皮捣蛋,没有冒犯到你吧?”
“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在我接触过的孩子中,他们两个已经算是很懂事很有礼貌的了。”八寻顿了顿,好奇地问道,“这两人是武家子弟吗?”
“一个是奥山家的三男,另一个则是附近村庄的孩子。”
“唔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觉得身份的悬殊的两人能像这样相处很不可思议,对吗?”
见八寻点头同意,那人微微一笑,解释道,“这算是家师的理念吧,不该将外界的尘俗之物带进佛门净土。虽然,等到他们长大之后,多半也会变得像他们的父母辈一样,相互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但至少现在,相比起身份地位等区别,他们还有更多可以学习、应该学习的东西。”
“应该学习的东西,比如……太阳什么时候离我们比较近,什么时候离得比较远?”
那人轻笑一声:“呵呵……每次在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孩子们总是会各执一词,吵个不停,让几位负责管教的师兄头疼得很。不过家师也说过,这个问题本身并不重要,也没有什么对与错之分。
“重要的不是太阳究竟何时离我们更远,何时更近,而是孩子们自己思考然后得出答案的过程,如同鱼和鱼竿,只要有了后者,前者自然源源不断……他老人家总是有许多不同寻常奇妙的想法,听一听即可,不必深究。”
与话音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阵衣物摩挲的沙沙声响,缠在手上的念珠碰撞了几下,而随着距离接近,对方身上一股混合着茶香与檀香的奇妙气息也随之扑面而来,让八寻饱受烈阳曝晒所苦的心神为之一静。
“——施主,咱们又见面了。”
在山贼营寨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高挑女子,如今站在了她身前,双手合十,含笑说道。
然而比起那一夜的酷烈杀意,以及鼻尖挥之不去的浓烈血气,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这位女子却俨然收起了所有锋芒,仿佛从一柄出鞘的利剑化为了一块温香软玉,光芒内敛,不显分毫。
八寻下意识握住杖头的手指,默默松开了力道。
在先前的那个夜晚,她之所以敢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直接出手,就是因为笃定了对方能够接下那一剑。
她虽然好斗,却不嗜杀。
当初在杀戮了整整一座营地的贼寇之后,对方身上累积的杀伐之气,也足以勾起少女心底某种蠢蠢欲动、难以抑制的欲望……
而她此时在对面的女子身上,却嗅不见半点血腥之气,唯有淡香扑鼻。
少女不禁有些失望,舔了舔嘴唇,但还是笑着答道:“又见面了,法师大人。”
“大姊大姊,还有我呢!”初芽从筐里伸出手来,用力摇晃。
“当然,我可不会忘记咱们可爱的初芽。”
女子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就看见小姑娘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满足地缩了回去。
随即目光一转,再度望向八寻:“你果真出手帮了初芽一把,更将她带来了这儿……多谢。”
“谢字就不用讲了,当做是你欠我一个人情如何?”
“自然可以,但我欠你的人情,可不止这一个。”
“哦?”
“说来话长,也不好一直在这里站着干聊,我在寺里面已经备好了斋饭,走吧,我看你嘴唇都干到裂开了,先润一润嗓子,才有精神说话……对了,这一路麻烦你了,初芽就交给我吧。”
八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她背起来颇感辛苦的竹筐,却被对方轻轻松松拎了过去,这般差距,多少让她心里有点犯嘀咕……不过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这些许的嘀咕登时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女子背起了装着初芽的竹筐,一马当先往前带路,并且不知道是不是怕她在后边跟不上,一直在默默调整着迈出的步伐大小,与八寻保持大致相等的速度。
即使两人有过交手,理应明白这种程度的照拂对少女而言没什么意义,她却还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做了。
留意到这份小小的体贴,八寻轻声说道:“……有劳了。”
“举手之劳而已。”女子答道。
与其说举手,不如说是举脚之劳……这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莫名戳中了她的笑点,八寻忍了忍,没忍住,用拳头捂着嘴,呼呼地笑了起来。
“……?”
听见身后突然传来的笑声,女子一面往前走着,一面回过头来,不解地看了少女一眼。
自己刚刚有说什么能引人发笑的事情吗?
虽然不太明白,但她现在是不是也应该跟着笑个几声……以示礼貌?
“……”
还是算了吧。
……
第十七章 猫儿洗脸
一方禅房,一片春光。
出家人不打诳语,八寻本以为备好斋饭只是客气之语,多少还要再等一等才有饭吃,谁知她刚坐下没,便有小和尚将饭菜端了过来,在面前一一摆开。
这顿斋饭论丰盛远比不上正经的旅店酒场,无非是一小碗糙米饭,配上清可见底,尝起来与水没太大差别的味噌汤;两块水煮的豆腐,再佐上几块腌萝卜——这萝卜几乎就是其中唯一有点味道的配菜了。
不过免费的饭菜,自然不能要求太多,一如既往,少女将热乎乎的汤水淋在饭上,唏哩呼噜扒了个干干净净,所幸这个年代的豆腐分量十足,足足要比后世大上几倍,虽是寡淡无味,吃下去也堪堪有个六七成饱。
不一会儿,另一位知客僧进来收拾碗筷,又端来了一个木盆,盆里是热腾腾的清水,又奉上毛巾,供她洗脸擦手。
不知道是顾及男女有别,又或者单纯是在害羞,对方并未留在室内,而是刚一放下东西就急匆匆溜走了,速度快得像是一尾被钓鱼佬“放生”的鱼儿,八寻道谢的话语刚刚来到嘴边,那脚步声已经咚咚咚的跑到廊下了。
“唔姆……算了。”
她摇了摇头,哑然失笑,自顾自将毛巾打湿了水,拧了几下,开始擦脸——然则一来手头没有镜子,有也排不上用场,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地方弄脏了,少女这脸洗得难免有些乱七八糟。
只见一条毛巾她在手里转来转去,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没有半点章法,知道的是在洗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往谁脸上恶作剧涂泥巴呢。
她自己倒是感觉良好,来回擦了两下,觉得整张脸基本都照顾过一遍了,正想将毛巾重新泡回盆里,倏然,听过两次的脚步声从长廊另一边走了过来。
哒、哒、哒、哒……
庙宇之内不着鞋袜,对方光着脚踩在木制走廊上,时不时就发出一两声吱呀轻响,由远及近,来到了门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几下,这才拉开隔门,似乎有更多的阳光透过这个举动,倾泻在了八寻的身上。
她身上那股令人心情放松的香味,随风迎面而来。
“久等了,我……”
话音未落,女子的气息陡然变得紊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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