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5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因为我相信你。”

“相信我?”

“你之前不是说过,事情应该还不至于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我相信你。”这句话落在耳中,次郎法师一下子竟分不出来,八寻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在这么说。

她叹了口气:“你这是盲信盲从。”

“谁让我本来就是个盲的呢。”八寻一声轻笑,这回却明显是玩笑话了,“放心,要是当真事不可为,不用你催,我也会带着小澪和初芽她们逃走,绝不会让别人碰她们一根毫毛。但在局势走到这一步之前,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便是。

“看在咱们两个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

口中说着话,她一边反手握住了女子的手掌,微微的汗珠,丝丝的凉意,掌心相抵,次郎法师低下头时,却发现八寻已经收起了笑意,一脸认真。

“——阿永,让我帮你一把。”

……

鱼游沸鼎知无日,鸟覆危巢岂待风。

不消多久,随着第一批溃兵零零散散返回,井伊直亲落败的消息也随之传遍了整个井伊谷。一时之间,上到城中武士,下到村落百姓,人心惶惶,惊惧交加。

那些农民的妻女们尚且心怀侥幸,期待着城里的武士大人们能够拿出办法对抗敌军,井伊城中,却是一片惨淡愁云,井伊直亲孤注一掷,几乎将所有青壮年都带了出去,此时最先逃回来的多是些下级武士,个个披头散发,身上大都带了伤势,一瘸一拐,难以算作战力。

而除了他们之外,城里就只剩下武士的家眷侍女,还有那些已经年迈到上不了战场,又或者身负伤残,无能战斗的老弱妇孺。这帮人闹哄哄的聚在一起,别说商议如何应敌,就连一个主心骨都拿不出来,一个个都在唉声叹气,孩子的哭闹声响彻大厅,更让他们越发的心烦意乱。

不止一个人默默掉下了眼泪。

按理来说,不管情况再怎么狼狈,在这种商议要事的场合,都不该响起孩子的哭声,但这个孩子情况特殊——他还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躺在襁褓之中,可能是平时照顾他的乳母不在,正在胡乱挥舞着手脚,不管不顾,哇哇大哭。

这孩子名唤虎松,乃是井伊直亲与奥山亲朝女儿的孩子,来到这世上只有短短数月,不出所料的话,他便是未来下一任的井伊家家主了。而此刻将孩子抱在怀中的,不是他的乳母,也非亲生母亲,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敦盛歌曰“人生五十年”,世间亦有“七十古来稀”的说法,但这老人却已经足足活了八十有二,即使放在数百年后,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老寿星了。

他便是井伊直平,井伊家第二十代当主,出生自天文十一年,也即是公历的一四七九年,一生见证了今川家三代人的更替兴衰,也曾亲自送走了自己的几个儿子与孙子,本已心灰意冷,隐居不问世事,偏偏遇上这一场劫难,城里留守的大家惶惶无措,只好又把这位老人请了出来。

可井伊直平自从坐下之后,始终不发一言,只是笑呵呵逗弄着自家的曾孙,任凭其他人如何吵闹哭泣,也没有分出半点心神给他们。见他如此表现,原本还对这位老大人有所期待的众人终于彻底失望,开始各执一词,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你还想让我们这些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的妇人突然拿起兵器,反抗十倍之多的敌军吗?”

“事到如今,只能投降了!”

城里留守的人不到三百,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大多数人都丧失了抵抗的勇气,纷纷主张应该开城投降,只有井伊直亲的妻子奥山篠等寥寥数人还在坚持反抗。

“你们这些家伙,不要被敌人吓破了胆子!就算他们人多势众又怎么样,我们可是还有这座井伊城在,只要努力守住一段时间,等到援军到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你倒是说说援军在哪啊!三河吗,还是犬居城?我们这边求援的信写了不知道多少封过去,他们哪个有回应了?何况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守城,拿什么守?要是咱们反抗惹怒了敌人,后果谁来承担!”

“这……但连抵抗都不抵抗就投降,未免……”

心知这些人讲的确实也有道理,奥山篠的声音不由得变低了下去,说话间也有些吞吞吐吐。与在场的众多女眷一样,她其实也从未上过战场,更别提杀人了,一旦想到不久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

可即使如此,她也坚持着不肯松口,只因为奥山篠心知肚明,自家丈夫公然谋逆,一旦开城投降,其他人包括自己或许都能够无事,可自己的儿子虎松却肯定难逃一死……今川氏真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个斩草除根的机会。

一想到这,奥山篠心中忽然又涌上了一股勇气,咬着牙关,继续与其他主张投降的人争个不停,而因为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作为城主夫人,说出的话语多少要比别人更有份量,只要她不同意,一时间也没有人敢无视她的意见。

倒是有越来越多的视线望向上座的一老一少,寄希望于井伊直平开口。就连奥山篠也时不时往那边看上一眼,生怕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也跟着说上一句“投降”,宣判自己孩子的死刑。

井伊直平却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不知不觉间,争论的声音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小虎松的哭声回荡在会议厅内。

忽然,另一道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过来。

哒、哒、哒——

城里一般都不穿鞋,来人听声音也是赤脚,步子迈得又大又稳,转眼已来到门外。不等门外之人开口,一直没有说话的老人家忽然抬起眼皮,说了一声:“进来吧。”

“是。”

门外那人应了一声,随即开门走了进来。其他人目光望去,发现那竟是一个出家人装束的年轻女子,体格高挑,眉眼之间颇有英气,长相间很是有几分熟悉。有人已经认了出来:“啊,是次郎法师!”

“次郎法师?”

“就是前代当主的女儿,在龙泰寺出家的那个……”

“噢,原来是她!”

三言两语之间,其他人也都反应了过来。随后却又不禁疑惑,她来这做什么?

只是这个疑问刚刚浮现,却见井伊直平稍微坐直了身子,从进来到现在,第一次将目光投向除了虎松之外的其他人。那眼神似是审视,又像是在透过眼前之人,窥视着记忆中的另一道身影,过了许久,老人才缓缓问道:“你就是直盛的女儿?”

“是。”次郎法师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他们在争执的事情,你可知晓?”老人又道。

次郎法师点了点头。

“既然知道……你对此作何看法?”井伊直平再问,“不用担心什么有的没的,心里想的什么,直说就好。”

“是。”

随着老人的这句话,包括奥山篠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位突然来到的“不速之客”身上,显而易见,井伊直平好像格外在意对方,换而言之,这位僧侣装束的年轻女子接下来的回答,很有可能左右座上老大人的决策。

是迎战,还是投降……

奥山篠不由咽了一口口水,心脏咚咚直跳,一边又悄悄望了一眼被老人抱在怀中的婴儿。

虎松……

而次郎法师也在这时抬起头来,包裹住头发的白巾底下,那双灿如明星的眸子,正毫不畏怯地注视着老人。四目相对间,井伊直平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瞳,似乎微微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依我之见,敌军人多势众,不可力敌……当今之计,怕是唯有开城投降了。”

众目睽睽之下,次郎法师朗声说道。

砰!

紧随其后,不远处一声闷响,却是奥山篠听见这句回应,双腿一软,摔在了地上,眼中满是绝望……

……

第一百七十六章 贼过如梳

“……敌军人多势众,不可力敌,当今之计,怕是唯有开城投降了。”

僧袍女子短短的一句话,尚未在会议厅的众人心中引起什么涟漪,却已让奥山篠心中一沉,整个人如坠冰窟,整个人狼狈地跌倒在了地上。身体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痛楚,脑海中正是一片空白。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滋味。

与大多数人一样,她与直亲的这段婚姻也是纯粹的、高尚的、没有参杂任何私人感情的政治联姻,但随着相处日久,日久生情,逐渐了解这个人之后,待到虎松出生,奥山篠的一颗心思便也彻底踏实了下来,真正将直亲当做了自己后半生的归宿与依靠,做好准备,与他共度一生。

平心而论,井伊家作为远江国有力的豪族,直亲又是家主,这段婚姻属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反正最后都是要嫁人,城主夫人,无论如何总要胜过糟糠之妻。

更何况远江在今川统治的数十年间,几乎称得上无风无浪,是战乱之世中少见的安稳之地,不像其他人那样,动辄担惊受怕,唯恐朝不保夕——

本来是这么想的。

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仿佛一朝之间,义元战死,直亲失踪,井伊兵败如山倒,而敌人的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原本将希望尽数寄托在了来人身上,谁知对方竟然也是主张投降的一派……

蓦然间,奥山篠想了起来,虽然眼下是她第一次见到真人,可早在数年之前,她就已经听说过次郎法师的名字了。在旁人的口中,这人并非是井伊直盛的女儿,而是自己的丈夫,直亲曾经的未婚妻,两人小时候似乎还是青梅竹马,如果不出意外,大概会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

可惜一场诬陷的闹剧,彻底打乱了两人的人生轨迹,年幼的直亲被迫流亡信浓,次郎法师则被她父亲命令出家,年纪小小就过上了青灯古佛的清苦生活,只为了帮忙掩饰直亲未死的真相。

若非如此,对方如今怕是早已嫁人生子,过上了平淡幸福的生活……

如果这件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以己度人,将心比心,奥山篠觉得自己肯定会因此怨恨他人。那么眼前的次郎法师呢?她是不是也对自己的遭遇心怀恨意,是不是也会责怪直亲拖累了她的整个人生,甚至……因此迁怒自己。

甚至还有虎松。

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个想法无比荒谬,搬来井伊谷的这一年间,奥山篠或多或少也从其他人嘴里听说过次郎法师的事迹,对方好像是一个性格温和的老好人,不仅在寺庙里开班授课,教导那些农民的孩子识字习文,平时遇到农忙的时候,也会亲自挽起袖子帮其他人下地耕种,或者其他时候,只要有人求助,她一般都会爽快答应。

不管是帮村民修整房屋,或者是驱逐害兽,等等等等,井伊谷周近的平民百姓大多都受过次郎法师恩惠,对她称赞有加,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心胸狭隘到这种地步?

但……

短短一瞬之间,内心的各种想法纠缠在一起,让奥山篠难以分辨孰是孰非,她一边嗫嚅着嘴唇,想要试图争辩些什么,可视线望去,上座那位八旬老者的表情,却让她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无力感。

比起自己,井伊直平明显更重视次郎法师的意见……

不光奥山篠一个人看出了这点。

此刻聚集在会议厅的众人,有些是曾经征战沙场多年,却因为伤残退到后方的老将,有些则是家中重臣的女眷,甚至还有一些在城中帮工多年,值得信任的老仆等等……

若是放在平时,他们皆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种决定一族命运的重要场合之中,奈何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在现如今的井伊谷城,这些人已经算是最有分量开口的了。

听见次郎法师的这句话,以及井伊直平随之变化的神情,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确认着彼此的心思,有人愁眉苦脸,有人松了口气,有人眉头紧锁,也有人难掩喜意……众生众相,尽显无疑。

这一幕映在了上座那双深陷的老眼之中。

可白发苍苍的老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随意般的一瞥,接着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大厅中央,那位昂然站立的年轻女子身上。

“你也觉得……应该投降?”

井伊直平的语速很慢,好像每一个字都要在舌头上斟酌片刻,才肯吐出,那声音也如同他的外表一般,颤颤巍巍,老态龙钟。相比之下,次郎法师则是挺直腰板,恍如一株雪松。

听见老人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正是。”

“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很多人也都这么想……既然如此,那就投降罢。”老人一声叹息。

“这样的话——”

井伊直平话音未落,旁边已经有人急急忙忙地插嘴,“那我们接下来就商议一下,该派谁做使者……”

“不,在那之前,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次郎法师却打断了他。

“什么问题?”说话的那人一愣。

“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投降。”

“啊?”

其他人闻言俱是一呆,面面相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投降……不就是投降吗,没吃过猪肉,好歹也看过猪跑,投降无非就是那一套流程嘛,派出使者,谈好条件,打开城门,然后就是拼命祈求敌人的宽恕,仅此而已,哪有什么方式不方式的说法?

偏偏对方这句话说得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上座的老人也同样没有发笑,因此尽管内心满是疑问,一时间也没人贸贸然出声质疑,免得惨遭打脸,被人嘲笑。

而大概是明白他们心存困惑,次郎法师并未卖关子,稍稍一顿,便继续说道:

“诸位叔叔婶婶,我想先请教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想要投降?”

一般来说,像是这种大家族,开枝散叶多年,互相难免沾亲带故,无论是谁,往上倒腾个几辈十几辈,总是捋出一段亲戚关系,因此次郎法师的这声称呼,倒也不算有错。

随着声音响起,她的视线也从在场的众人身上,一个一个看了过去。虽是问句,次郎法师却没有等别人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无非就是为了保全性命与领地,还有家产,对吗?”

这简直就是一句废话。

要不是为了活命,谁会想着投降?

“然而我请诸位再想一想,敌人大举进犯,为的又是什么?”次郎法师再问。

简简单单的一问,有人依旧茫然不解,有人却已经明白过来,脸色一变。还是那句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算自己一场胜仗没打过,也从来不曾攻陷过哪座城池,但大家都是武士或者武士的家眷,自然明白城池陷落之后,胜利的一方都会干些什么。

烧杀抢掠,统统少不了。

“你的意思是……敌人不一定会接受我们的投降?”

次郎法师没有回答。

因为问出这句话的人,自己心里面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敌人气势汹汹杀将过来,几千人的军队人吃马嚼,每日花钱如流水,这钱自然要想办法从别的地方拿回来——而此时井伊城中几乎没有青壮男性,不是老弱,就是妇孺,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军队而言,妇女、孩童和老人本身也可以算作是一种财产。

更何况是名门出身的人质,更是那种卖不卖得出去都不吃亏的“保值品”。

这也是为何城中众人一听朝比奈泰长带军杀过来,很多人第一时间想的就是投降,因为他们明白一旦负隅反抗,等到城门被攻破,整个城中将立即化作一片人间炼狱,既然如此,还不如提早一步,趁着还没开打,先和敌人谈好条件,体体面面开城投降。

别的不提,好歹能保住一条小命不是?

可直到这一刻,被次郎法师一言戳破之后,这帮人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是何等天真。

体体面面地开城投降?

他们倒是想体面,问题敌人凭什么让他们体面?

“我明白各位的想法,如今城中守备匮乏,几无反抗之力,就算人人拼死,也断不可能胜过朝比奈的三千军势……但知道城中状况的不止我们,还有敌人——试想,如果换成诸位,面对一座轻易就能攻破的城堡,又是否会大发慈悲,放过城中的诸多妇孺与老幼一命,甚至还允许他们带着财物离开,三千大军,秋毫无犯?”

“这……”

先前主张投降的众人,听了这话,皆是面露难色,有人小声说道:“但……说不定泰长大人治军有方,真的不会为难我们呢。”

根本没人理他。

这人缩了缩脖子,只好也乖乖地闭嘴了。

又有人催道:“那次郎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刚才明明是你自己说的,对面人多势众,我们打又打不过,现在又说投降也是个死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我们大家直接一头撞死吧!”

“很简单,只要让敌人意识到,这座井伊谷城并不好打,至少不是他们能够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这样一来,那位朝比奈泰长大人应该也就愿意认认真真坐下来,考虑一下我们的提议了。”

次郎法师停了一停,望向周围神色各异的家中众人,目光清亮,“先战再降,以战促和……诸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