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5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那同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搁平时这毛遂你想当也就当了,可现今这井伊谷城明摆着就是一个百年难逢的软柿子,丢在地上白捡的功名,这等好事,又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姓莽夫?

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果不其然,他刚刚把这个没眼力劲的朋友按回板凳,另一个人已经霍的站了起来,大步来到中央,双手抱拳,意气风发地行了一礼:“父亲大人,儿臣愿做先锋!”

正是朝比奈泰长的长子,孙太郎泰充。

“很好!我儿果然有志气。”朝比奈泰长大喜,同时也用欣赏的目光望了一眼刚刚伸手拉人的家臣,“孙太郎,我且给你五百兵马,前去探一探直平老头儿的本事,可有异议?”

“有。”本来只是一句客气话,谁知朝比奈泰充虎头虎脑,竟当真应了一声。

泰长倒是没有什么反应:“直说无妨。”

“您要儿臣去探一探敌方虚实,那要是我一不小心把这座城攻了下来,父亲大人可会怪罪?”泰充朗声说道。

“哈哈哈,休要夸口,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有什么本事,只管亮出来看一看!”话虽如此,朝比奈泰长显然十分欢喜,大笑声中挥了挥手,孙太郎应了声诺,转头就走,片刻的功夫,已经领着一支军队,气势汹汹,直奔城门而去!

“泰充大人当真是年少有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刚刚拍马屁的那人又道。

“哪里的事,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沉不住气,还需要时间磨炼。”泰长笑着又摇了摇头,“好了,且看城上的老将发威吧。”

这话说完,营帐里其他本来正在交头接耳的众人也停了下来,一个个将目光望向前方,只见日光照处,尘沙滚滚,见有人主动出击,朝比奈其他士兵也都开始乱七八糟地呐喊了起来,那热闹的模样,比起打仗,倒更像是在赶集一般。

而这些声音落在朝比奈泰充耳中,却恍如一声声鼓舞打气,令他眉飞色舞,心头更是一片火热。男子汉生在乱世中,当持三尺之剑,立不世功名——只要他今天能从这帮老弱病残手里夺下这座城池,必定名声大振,未来自是一片坦然……

至于能不能夺城?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还用得着问吗?

随着距离渐近,城上的守兵——如果那帮老头子和妇人家也能算是守兵的话——终于开始有了动作,稀稀拉拉十几支箭矢飞了下来,大概是射箭的人臂力有限,那箭刚飞到半路就没了力气,歪歪斜斜掉在地上。

甚至还有一个老人拉弓拉到一半,手臂一抖,那弓弦反过来崩了他一脸的血,被人拖下去慌慌张张抢救。

“哈哈哈!”

泰充见到这滑稽的一幕,心中仅有的些许戒备也终于消失不见,他骑在马上,大声招呼手底下的足轻们扛着土包草袋,又或者抱着成捆的枯枝,冲向城门前的护城河。

如果换在平时,这些人往往要被城上的守兵用弓箭和铁炮集火一轮,难免死伤惨重,等于是拿命在填,奈何如今井伊谷内几无能用之兵,好不容易凑够几十张弓,一个个老头子颤巍巍在那射击,本来就没什么准头,还要躲避那些攻城方时不时掩护射出的箭雨,噼里啪啦半天,硬是一箭没中。

反倒是数百人奋勇争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在护城河的壕沟里填出了一条通路,虽然还不足以让大军通行,但泰充也不管这么多,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又有十多名亲信跟在他后面,冲到城门之下,翻身下马,把手臂一展,开始攀墙登城!

像这种小地方小规模的攻城战,一般来说都没有什么比较花哨的招数可用,来来去去无非都是那几种方式,而最传统的一招,正是蚁附攻城,也即是不靠器械,只靠将士们一个个像蚂蚁似的往城墙上爬——

刚健朴实,但确实有用。

尤其朝比奈泰充一马当先,一众精锐手下紧随在后,更多的足轻士兵随即也跟了上来,三米高的城墙,对于久经锻炼的成年男子而言,就算有甲胄拖累,也并非是无法攀援跨越的距离。

而他们这一动作,城上的众人自然也不会完全没有反应,呐喊声中,石头如雨点一般砸落下来!

砰!砰!砰!

大大小小的石块砸在了他的身上,虽然有着甲胄遮挡,朝比奈泰充毫发无损,但仍旧被一阵阵的冲击打得身形一顿……有其他人从他身旁超了过去。

相比起穿甲的武士,一身轻松的足轻爬起来自然更加快速,但反过来说,城上丢下来的石头也会对他们造成巨大伤害,不消片刻,已经有人将将爬到了城墙上,却又被石头砸中脑袋,跌了下去,眼看是不能活了。

但一个人倒下,五六个人立刻又冲了上去,石头在空中飞舞着,城墙上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长枪,长枪!用长枪!”

紧接着便有一排排竹枪伸了出来,并非刺击,而是不停地拍打着城墙边缘,往往刚有足轻拼了命地攀上来,手刚刚伸出去,就被这枪身骤然拍中,钻心刺骨的疼痛中,或者直接松手掉下去,或者是被别的枪尖与石头打落,一命呜呼……

“守住,不要让人上来——”

声音乱成一片,猛然间,又有一只手臂伸了出来,抓住城墙的边角,这边几个农妇慌慌张张冲了上来,手里拿着竹枪拼了命地拍打,但与之前不同,这些竹枪落下去时,没有听到对方的闷哼与痛呼,反而震得她们手腕发麻……

那是一副铁制的笼手。

在折损了十多名足轻之后,第一位武士终于爬了上来。

在盔甲面前,这些竹枪显得是如此不堪一击,更别提此刻拿着它们的,还是几个不识兵阵的农妇,几乎是眨眼之间,那名下级武士已经一跃而上,站在城墙的一角,有些充血发红的眼眸左右一望,凶狠如恶鬼。

“……啊!”

“不要杀我们!”

只这一眼,就让那几个可怜的农妇吓破了胆,先前生出的些许勇气早就消失无踪,一个两个丢开竹枪,下意识转身就跑,但那朝比奈家的武士又怎么会轻易放走眼前的肥肉?

如虎入羊群一般,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狞笑,反手拔出腰间大刀,猛然一挥,已经将最近的一人砍翻在地,正要继续追赶上去,猛然间,斜地里又冲出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身影,左臂齐肩而断,只剩下一截空荡荡的袖子,他的右手攥着一柄短刀,仓促间与这名武士拼了一击,被打得踉跄后退,紧随其后,朝比奈家的武士一步上前,抓住对方的发髻,露出脖颈,接着马上就要一刀斩下他的脑袋……

“……今川家的贱种,去死啊!”

然而死到临头,这个驼背独臂的老人蓦然大吼一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头撞了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腰部,跌跌撞撞数步,在这个朝比奈武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带着他直接冲出了城墙!

那两道身影在空中顿了一顿……

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但更多人正在登上城墙。那些足轻尚且可以被守城的人们用竹枪与石头赶下去,可一旦遇上身披甲胄的武士,哪怕仅仅是最简单的腹卷或者胴丸,这种简易的兵器往往也很难奏效,一个两个……战线正在一点点往上推。

井伊直平手中攥紧着军配,将后背坐得笔挺,口中大声疾呼,不断调动着众人扑向每一处即将失守的地方,脸上和身上早已布满了汗水,但正是这个时候,又见刀光一闪!

几杆竹枪竟被这一下齐刷刷地斩断,一个高大的身影腾空而起,重重落在地上,手中大刀一挥,血光迸溅,又是好几个来不及躲闪的守兵被来人砍翻在地。那是一个气势如虹的年轻人,身上甲胄精良,一看就知道绝不是平庸人物,人群之中,他的目光直挺挺落在了井伊直平身上。

四目相对。

那年轻人咧开嘴角,露出了一个恶狠狠的笑容。

可他并没有立刻杀将过来,而是率先举起了刀锋,染血的刀刃映射着日光,让周围的人们情不自禁,纷纷往后一退,露出一圈空隙。只听见那年轻人高声呐喊:“朝比奈孙太郎泰充一番乘!所有人听着,我朝比奈泰充已经登上城头了!”

所谓“一番乘”,指的便是在攻城战中头一个登上城墙的人物——只限有名有姓的武士,足轻小卒通常不被算在其中——与合战时最先突入敌阵的“一本枪”,以及第一个割下敌人头颅的“一番首”一样,都是卓越的战功。

而比起战斗结束之后的论功行赏,此时这一声大吼,立竿见影地振奋了士气,也让井伊这边气势一窒,随着朝比奈泰充视线一扫,被他望到的人们竟都下意识发起抖来。

“哈哈哈,一群胆小如鼠的家伙!滚开,我对你们的首级毫无兴趣!”

他又是一声咆哮,挥起刀锋,大步朝着马扎上的老人冲了过来。所过之处,人影纷纷让开,竟仿佛是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井伊智平见状叹了口气,双眼一闭一睁,像是做好了准备似的,就要起身。

只是他身体刚起到一半,朝比奈泰充业已来到面前!

“井伊直平,你的人头就由我收下了!”

话音未落,染血的大刀高高扬起,呼啸斩下——

然而比他更快的,却是一片浓郁的深红。

那竟是一杆朱红色的长枪,枪尖有血,枪身同样蜿蜒着血迹,就连握住枪杆的那双手掌,那片原本素白如雪的袖子,这时也都染上了斑斑血迹。

刀锋撞上长枪,一声锵然巨响,朱枪纹丝不动,反倒是朝比奈泰充手腕一抖,虎口发麻,他愕然转头,只见一袭红白相间的僧衣,大袖飘然若云,护在了老人身前。

“你……”

手腕感受到的巨力并非虚假,一时之间,竟连刀柄都有些握持不住,朝比奈泰充正想下意识说些什么,猛然,旁边又有两个人抢了过来,一刀一枪,同时斩向那名僧袍女子!

却见后者不避不让,朱枪一磕,竟是硬生生从正面打飞了那两柄武器,紧随其后,女子一声叱喝,枪尖一刺,先从用刀那人的胸口刺了过去,接着余力不减,一收一进,又将另一个人也挑了起来,两个成年男性,就这样被她串了起来,高高举起在空中——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女子由始至终皆是单手握枪,她的另一只手甚至还稳稳当当拽住了一名武士的头盔,将对方像死狗一样在地上拖行了一路,血迹蔓延,人已经一动不动,像是早就死了。

“什么怪物……”

这一幕直看得朝比奈泰充头皮发麻,但僧袍女子目光随即就往这边望了过来……本以为那该是一双癫狂凶恶的眼睛,谁知目光对上,他却只在其中看到了……平静。

哪怕正用这种恍如修罗夜叉的暴戾方式取人性命,对方的眼神却依旧平静如水。

如同一池静水,不起波澜。

“怪物——”

如果说刚刚只是下意识的感叹,那此时此刻的这一声,则更加接近于歇斯底里的怒骂,敏锐地感受到了威胁,朝比奈泰充双手握刀,拼力一斩……

但这豁尽全力的斩击,却被女子轻轻松松接了下来。

她的右手依然高高举起朱枪,像是示众一般,将两具尸体挑在空中,另一只手却松开了那名死去多时的武士,仅仅用两根指头那么一夹,就让朝比奈泰充拼命的一击石沉大海,徒劳无功。

随即她将朱枪一掷,带着两个人飞了出去,轰然落在城墙边缘,枪尖又将一个刚刚爬上来的足轻钉死在地,兀自颤动不已。而女子的左手已经松开了刀身,一步上前,一拳重重的轰在了朝比奈泰充胸口——

穿着盔甲的年轻人踉跄而退,他每退一步,女子就跟着往前走一步,每走一步,就是一拳轰了上去,整副盔甲都在那庞然的巨力中瑟瑟发抖,朝比奈泰充只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一口鲜血正要吐出,陡然又被对方伸手抓住嘴巴,这一口血,便也全部喷到了她的手上。

又是一步。

已经回到了城门边缘。

女子生得高大,单臂一伸,便将朝比奈泰充如小鸡般提起在半空中,又往地上重重一掼,她的眼神仍然平静,注视着城下那密密麻麻的数千人,又落在了中央小山坡上那随风飞扬的主帅大旗。

隐隐约约好像听到那营帐里有人站了起来,有人正在大喊着什么。

日光晃动,朝比奈的军队,无数箭矢慌慌张张冲天而起,周围也好像有谁在叫嚷着什么,估计是让她小心,或者尽早退下。城墙上还有人在攀附而上,周围已经堆积了很多尸体……这是两军交战的第一天。

朝比奈泰长的儿子被她拿在了手里。

……

“先战再降,以战促和……这就是你的想法?”

“没错。”

“出家人不打诳语呀,阿永。你我心知肚明,这一仗你们并没有什么谈判的筹码,何况今川氏真最近一年屡战屡败,急需建立威信,压服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而要说建立威信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杀鸡儆猴。没有人会跟一只即将被杀的‘鸡’谈条件。”

“对……因此这场战争唯一的破局之法,不在井伊,也不在今川。”

“所以你才让我去一趟三河。”

“这事本来不该劳烦你的,可眼下井伊谷众人之中……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哎,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句话。”

“……”

“怎么,不肯说吗?不说的话,我就不去了哦。”

“……八寻施主。”

“嗯?”

“你是我现在最信任的人,所以我希望你去三河一趟,向松平元康乞求援军……这件事情我只能拜托你了——这么说,你可满意?”

“呼呼,好听,要是能把‘现在’两个字去掉就更好了。”

拐杖一收,酒香四溢,那娇小的身影重新塞住葫芦口,长身而起,却又安静了一会。静静的呼吸声中,好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变成一声轻叹:“阿永,我会尽早带着好消息回来,在那之前……你自己保重。”

……

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隐隐有其他的感情在浮动。

愤怒、憎恨、委屈、不解、自责、悲痛……或许这些人早晚会死,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是因为自己编织出来的谎言失去了性命。次郎法师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只有成功守住了这座城,井伊家才有机会继续存在下去,否则即便投降屈从,也难逃杀鸡儆猴的结果……

这一点是她与八寻还有井伊直平等人的共识。佛门素有便宜行事的说法,为了让井伊谷城里这些老弱妇孺鼓起勇气一战,次郎法师不得已只好搬出了以战促和的论调,可她清楚,孤城难守,这场战争的结果,数百人命是生是死,都将取决于三河那位的决定。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真正看到这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心头浮现出的种种感情,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秋风。

风中有着化不开的血腥味。

再睁开眼时,她已经将眼中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压了回去,只是注视着那呕血不止,表情因为惊惧而扭曲的青年人,一只手按着他的身躯,另一只手扯开头盔,抓住了他的头发。

猛一用力。

将那颗人头硬生生撕了下来。

“啊……”

鲜血如泉水一般喷射而出,溅了她满脸满身。旁边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短促的悲鸣,次郎法师并未在意,左手一松,任凭那具无头尸体倒在脚边,一边上前几步,重新拔出自己钉在地上的朱色长枪,一边将右手的人头高高举起,一瞬之后,又朝着城下的方向猛然丢了过去——

……

这是井伊谷城遭到围攻的第一天。

三天后,一支朴素的木头拐杖,落在了冈崎城外的街道上……

……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两位使者

三河,冈崎城。

当初义元身死桶狭间,冈崎城代田中次郎右卫门弃城而逃,这座空城也因此被松平元康顺理成章接收了下来。

此后他先是与旧友织田信长结盟,使自己避免了腹背受敌的窘况,随即率领着一众三河旧部东征西讨,北战南征,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转眼便将大半个领国纳入掌握,如今忽忽一年过去,只剩下少数依旧忠于今川的国人豪族尚未臣服。

虽然如此,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今川家日渐衰落的当下,三河一统,已是大势所趋——然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宇津山城的朝比奈泰长为首,东三河的今川残党势力依旧强大,至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击败的对手。

松平元康年纪虽轻,但从小便经历过各种颠沛流离,人间疾苦。常年寄人篱下的质子生活,让他的性格远比同龄人更加稳重成熟,面对这般棘手的强敌,并未轻启战端,而是巧妙施展外交手腕,陆陆续续策反了数名大小土豪,一点一点地孤立朝比奈泰长。

“不要着急,时间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他总是把类似的话语挂在嘴边,这份沉稳的姿态,更是让一众三河武士感到心悦诚服。而松平元康也只是默默关注着周边的局势,恍如一头蛰伏的幼虎,等待着时机到来。

这一天,天还未亮,朦胧的夜色中便有一匹快马从东边飞驰而来,径直冲进了城堡,不久之后,松平的家臣们也从各地陆陆续续赶至,这幅景象落在冈崎的百姓眼中,不禁又开始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