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是又要打仗了吗?”
“这次的敌人是谁,是攻,还是守?”
同样的疑问,也浮现在了本多平八郎的心头。
他跟随着叔父本多忠真快步走进城中,与为人正儿八经的叔父不同,这位虚岁十四的少年郎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走路时东瞥瞥西看看,跟个猴儿似的。
突然目光一转,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赶紧三两步追了上去,嘴里叫道:“阿龟!”
那同样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个子比平八郎稍微矮一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跟着也是一喜:“阿锅,你也来啦!”
这少年名唤榊原小平太,幼名于龟,与平八郎同年生人,加上两个人又都是主君松平元康的近侍,兴趣相投,关系极好,互相都以对方的小名称呼。
“是啊,这次好像是件大事,你瞧,酒井大人与石川大人他们也都来了……”平八郎往前面努了努嘴,“估计又是要打仗了吧。”
“应该是了,就是不知道是哪边要打仗,尾张还是咱们……”
“待会就知道啦,走走走——”他拉着这位好朋友回到了队列,叔父本多忠真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微微皱眉有些不喜,但也没有在这种场合出言训斥。碰巧又有另一个相熟的家臣过来寒暄,忠真又收回了注意力,任凭两个半大的小孩子在后面嘀嘀咕咕。
如此这般,众人从早上开始聚集过来,到得午后三四点钟,评定间已然坐满了人,按照各自的职位各自列座,最靠近主席的自然是鸟居忠吉、酒井忠次、石川数正等数位家老重臣,下首则坐着大久保忠世、忠佐兄弟、内藤正成、服部保长等等。
不仅如此,隔壁的房间,还有隔壁的隔壁房间也聚集着众多家臣,济济一堂。
像平八郎与小平太这类小年轻,却是不知道被安排到了哪个角落旮旯,基本没有权利发言,就连政务席那边讨论的声音都听不太清,可以说就是单纯过来感受一下会议的气氛了。
不过早在一众家臣陆陆续续到来坐下之前,松平元康便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了。
不光这次,基本上每回军议他都是来得最早的那个,从不会让别人久等,更不会故意想要摆出一副主君的架子,用这种方式来展现所谓的权威。
这位三河之主今年不过十九岁,体格并不高大,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庞,浓眉大眼,给人以一种憨厚老实的感觉。但只有熟悉元康的人才知道,在那双炯炯有神、黑白分明的眼瞳之中,时常也会闪动着狸猫似的狡黠光芒。
“人之巧智,譬如家中珍宝,不该轻易显露在外。”
这是太原雪斋的教诲,即使斯人已逝,元康对于这位师长依旧满怀崇敬,一言一行皆奉作圭皋。
他自知要是当初没有得到雪斋的赏识,自己绝不可能有如今的成就——然而禅师一生为今川家鞠躬尽瘁,自己继承了他之衣钵,却反过来与今川氏真为敌。也不知道禅师泉下有知,会不会感到悲伤或者愤怒……
青年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旧事,把心思又一次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他仰起头来,看着底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可这笑意立刻又收了回去。
他拿起旁边的折扇,在掌心上轻轻敲打两下。
大厅里交头接耳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
“这次会议开得仓促,想必大家都是抛下了手头的事情,急急忙忙赶过来的……考虑到各位都挺忙,我也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直入正题。此次召集诸位,不为其他,而是为了东三河如火如荼的那场战事。”
果然。
松平元康的这句话说出来,座下众人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最近一段时日,织田信长虽然还在琢磨着如何攻略美浓,一时半会却还没有找到出兵的时机,既然如此,要说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么多家臣齐聚一堂,想来无非两者:
要么是今川家准备打过来,要么是他们准备打过去。
大家都希望是后者。
尤其是听闻今川氏真昏招迭出,远江的天野、井伊接连谋反,局势顿时一片混乱,松平的家臣们便也因为这件事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机不可失,应该趁此机会联合远江势力,彻底击溃朝比奈泰长等人,另一派则主张不该操之过急,理应先静观局势再做判断。
还没等这两派吵出一个结果,井伊直亲全军覆没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因为他败得实在太快,以至于松平这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据说当时松平元康正在茶室独坐,一边喝茶一边与近臣谈论政务,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没忍住直接一口茶水喷在了家臣的脸上:
“啊?败了?这就败了?”
一连三问,心底的惊诧尽显无疑。
而从此之后,不管是主战派还是稳妥派,双方都默契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废话,井伊家主力一触即溃,估计再过两天,朝比奈泰长的旗子就该插在井伊谷城墙上了。
这时候杀过去,岂不是正面撞上士气如虹的今川大军?
三河武士固然善战好战,平时却也没有拿脑袋怼南墙的习惯。
只是如今松平元康特意召集众臣前来,必有缘由,坐在最前头的几位家老互相交换了一个目光,心里面多多少少已经有了些猜测。而元康则是轻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小姓呈上来一个信匣。
“今日稍早时候,井伊家派人快马送来急函,请求我们发兵相助。”他敲了敲信匣子,神色有些苦恼,“信是那位信浓守老大人写的,其中言语近乎恳求……该怎么办,是帮还是不帮,大家伙议一下吧。”
天下的信浓守多则多矣,光是井伊家这几代上上下下也有好几位,不过死的死没的没,如今还担着信浓守这个官名的,只剩下年过八旬的井伊直平。但元康之所以面显难色,却不仅仅是由于他尊敬老人,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位老爷子与他也不算全无关系。
像现在这种政治联姻为主的时代,几个大家族之间互相娶来嫁去的,开枝散叶数代人下来,大抵多多少少都有点沾亲带故。
想当初今川义元为了拉拢元康,把自己的外甥女濑名姬嫁给了他,而濑名姬的母亲,正是井伊直平的女儿——井伊直平起初是将这个女儿送给今川义元做妾,可今川义元反手又将这位井伊氏收为义妹,再将这位便宜妹妹嫁给了同族濑名家的关口亲永,两人诞下了濑名姬。
所以从这个方向追溯上去,井伊直平乃是元康的姥丈人,这段关系放在平时没什么意义,可如今老爷子住地方被敌人围攻,马上命都要丢了,可自己这个小辈却依旧作壁上观,救也不救一下,说出去未免遭人非议。
但要说出兵去救,一来井伊家之前那场仗打得属实太拉垮了一点,此时主力尽失,虽说明面上只折损了七分之一左右,可就如同周边的绝大多数邻居一样,井伊家目前的主力也都是征召农兵,基本上只能打一打顺风局,平时毫无士气可言。
一旦打了败仗,认得路的直接回去带着家里人往山里一躲,等尘埃落定再回家种地;要是迷了路或者自觉回不去的,更是直接三三两两落草为寇,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想要把这些大头兵收拢聚集起来,难度不啻登天。
换而言之,直到这场战争打完为止,井伊谷能依赖的只有城里那数百老弱妇孺。面对来势汹汹的朝比奈三千军队,这场面何异于羊入虎口,哪怕是相对乐观的三河谋士,也不觉得井伊直平有任何反败为胜的希望,甚至觉得连攻城的环节都不会有,泰长大军一到,另一边立刻就开城投降了。
试问这种情况,他们就算想救,又要如何去救?
更别提还有另一个问题卡在中间,那就是松平元康与妻子濑名姬的关系其实兵不怎么样——这还是尽量往好的说了。
尽管两人曾经也有过一段琴瑟相和的蜜月期,奈何濑名姬心向今川,与元康注定无法相容,在元康叛变之后,身在骏河的濑名姬与其子女随即遭到今川氏真软禁,濑名姬的亲生父亲关口亲永不久后也切腹自杀。虽然元康后来用俘虏向今川氏真换回了自己的妻儿,夫妻间的感情却再难回到从前。
更有甚者,元康的母亲于大之方下令不允许濑名姬进入冈崎城,而是在菅生川的惣持尼寺过着形同幽闭的生活,与丈夫形同陌路。若是夫妻两人感情深厚,又或者井伊家是个有价值的盟友,元康估计都不会如此纠结。
然而眼下的情形,井伊覆灭在即,婚姻名存实亡,那么要不要出兵,值不值得为了井伊家出兵,就成了一件难以决定的麻烦。元康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召开了这次评定,集思广益。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评定间里顿时吵开了锅,有人主张即刻动兵的,也有人坚持说这并非是一个好的时机,不应该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井伊家,让自己深陷泥潭。
“朝比奈泰长并非易于之辈,说不定这时候都已经攻陷井伊谷了,要是我们贸贸然杀将过去,正好撞上他们严阵以待,岂不是自投罗网?”
大概是因为井伊直亲先前那一仗打得太惨,此时主张稳妥的一派明显占了上风,松平元康静静听着底下众人的争论,不曾发言,也未打断,手中的折扇按在掌心,稍稍用力,一双眼睛则时不时看向近处的酒井忠次。
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但如果我们见死不救,坐视井伊覆灭,这事传出去了,岂不是让天下英雄嗤笑三河!”
“没错,况且井伊家本来已经有意投向我方,若非消息走漏,也不至于轻易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于情于理,若是不去救他,只会让还在观望的其他大小领主寒心啊。”
“那你们倒是说说,要怎么救?井伊直亲兵败这么多天,再加上使者过来还有写信的功夫,这会儿怕是连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要救谁?拿什么救?”
“这个嘛……”
折扇在掌心上略略一敲,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元康眯起双眼,再看了一眼酒井忠次,这位德高望重的家老仍在摇头。就在双方的争执越发激烈,且不出兵的一派明显越吵气势越足之际,忽的,一名小姓快步走了过来,俯下身子,在元康耳旁轻声说了几句。
“嗯?”
元康闻言倒是一愣,而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比较敏锐一些的家臣都停住争执,转头望了过来。
“主公,出什么事了?”大久保忠世首先问道。
“刚刚门卫来报,说是又有一位井伊家的使者前来,如今正在城外等候。”元康答道。
“又来一个?”
“不是早上刚来过一次么?”
三河家臣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知道井伊谷情况危急,不过这使者是不是派得也太勤快了一点……要知道对方本就是身处弱势,求人帮忙的一方,表现得如此咄咄逼人,反而会激起旁人的反感。
按理来说,井伊直平这种活了一辈子的人精,不该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除非……
心思相对单纯的武将还在思考第一层,像是酒井忠次、石川数正这种老谋深算的人物,则已经想到了第二甚至第三层,但坐在主位的松平元康,却比其他人想的都要更多一些。
他把扇子在手掌上一顿,指尖轻轻握紧,又松开,在听完小姓对于那位井伊使者的描述后,脑海之中,却突然浮现出了数年前的一桩旧事……
“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请她进来见上一面吧。”
“她?”
注意到主君的用词,好些人都不禁愣了一愣。
……
那使者当真是个女人。
非但如此,甚至还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瞎子,长得倒是漂亮,可不知为何,看在这帮身经百战的武士眼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觉,这估计还是他们头一次遇到一个美人,非但不想靠近一亲芳泽,反而只想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尤其是那些本身对于井伊家十分不屑,甚至出于各种理由隐隐有着敌意的部分三河人,将目光落在这道身影的瞬间,竟感觉眉心一痛,隐隐约约仿佛突然被人拿刀砍了一下,但眨眼之间,幻影消退,又好似刚刚经历的只是一场错觉。
只剩下那股教人不寒而栗的冷意,仍旧在心底盘桓。
笃。
拐杖落在评定间的地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随着这位使者一步步走了进来,本来尚且吵闹的大厅,已是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目光从四面八方望过来,带着各种各样的心绪,打量着对方。
而主位之上,松平元康也正饶有兴致地看向来人。
看着她一步一步来到近前,突然问道:“你便是井伊家派出的使者?”
“小女子天枫八寻,奉命前来,拜见松平大人。”那女子行了一礼,语气温和,与清晨时那位满脸焦急的使者不同,不管是神情或是语调,都显得相当平静,竟好像一点都不为自家的情况感到担忧。
“原来是天枫姑娘。实不相瞒,你恐怕是来迟了一步——就在今天清晨,你们的另一位使者刚刚送来了信浓守大人的一封书信,我们此时正在商议该如何发兵相救呢。”元康脸上带着微笑,一开口就堵住了对方接下来乞求援军的话语。
却见那女子摇了摇头:“大人误会了。小女子此行目的非求援,而是……祝贺。”
“哦?”
这回不光是元康,评定间的其他人也俱是一愣。一愣之间,已经有急性子的武士粗声粗气问道:“你们都被打到家里了,还有什么好祝贺的?”
“甚一郎!”
酒井忠次怒道,被呵斥的武士摸了摸鼻子,似乎也自知失言,当即不再说话。
而那女子站在评定间的中央,众目睽睽之下,却像是毫不介意武士刚才的冒犯之语,反而还微微一笑,面向着松平元康,语气真挚地答道:“小女子所谓祝贺,祝的是三河乱局将定,贺的是松平大人您夙愿得偿。
“试问,这算不算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呢?”
……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下熙熙
那是她出发前往三河的当日。
那一天,天还很蓝,风还很轻,数以百计的人们也还活在这个世上。
禅房里茶香袅袅,在过去的数年中,这股香味时常飘起,随风而散,早已沁进了窗几之间,成为这一方小天地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那道抱着拐杖,以茶醒酒的身影,不知不觉间也成为了此处的常客,甚至隐隐可以说是半个主人家了。
但此时此刻,茶香依旧,屋内两个人的心思,却与平常时候大相径庭。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可不管是正在煮茶的人,还是等着喝茶的人,内心皆是如明镜一般,知道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这很有可能就是她们最后一次像这样坐下来悠闲品茶了。
“唉。”
偏偏在这种时候,八寻却一反常态,并不像平时那样面露微笑,悠闲自得,而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副好像吃了黄连似的模样。
次郎法师手里的动作不停,倒是忙里偷闲,白了她一眼:“何故叹气?”
“还不是阿永你给我出了个大大的难题。”八寻一声苦笑。
“咦,有这回事吗?”次郎法师眨了眨眼,佯作不知。
“当然了,先是要我往三河一趟,说动松平元康发兵来援,这事本来就够难办的了,更有甚者,你连一点黄白之物都不给,难道要小女子两手空空地登门拜访么?就算是本来能谈成的买卖,倘若没有足够的打点,最后多半也要一拍两散,呜呼哀哉了——”
她说着把双手一摊,不断摇头。
次郎法师脸上却还带着笑意:“我听闻三河武士一向以忠义著称,财帛虽好,怕是难动人心。”
“确实,就像那些小童唱的歌谣一样,‘三河笨,骏府奸,远江好比墙头草,大火烧起一缕烟’。”八寻随口哼了几句。次郎法师听完有些皱眉:“这歌……我怎的没听过?”
“因为这是尾张那边的调调,我之前偶然听到的,据说还是上总介亲自写的词呢。”
“这……”
“好了,不提别人了,说回正题。三河武士确实忠义,但阿永你应该知道,他们的这份忠义并不适用于你。我们能拿出来说动对方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忠与义,而是……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次郎法师答道,“施主不必有所顾虑,只管按你想的去做就好。”
“你知道我的想法?”
“你我相交多年,这么简单的事情,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真的吗?那不妨说说看。”
“有这个必要吗?”
“只是想单纯多听一听你的声音罢了,毕竟此行凶险难料,万一出了什么不测,我……”话音到此,倏然一顿,却是次郎法师的手指伸了过来,抵住盲女的嘴唇。
“慎言。”
她的语气严肃,白头巾底下的双眼同样满是认真。但仅仅一两秒钟的功夫,这份正儿八经的情绪,就一下子变作了慌张——一声惊叫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又被次郎法师用无比强烈的意志力压了回去,她如闪电般把手指往回一抽,瞪着眼前之人,表情一变再变,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白的时候与几乎头巾相若,红起来时仿佛天边灿灿的红云。
可惜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没能看到这番景色,八寻怀里抱着她的拐杖,那一小截红红的舌头又在嘴角舔了舔,这才缩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这边厢的怒视,她耸了耸肩膀,一脸促狭:“你又没让我慎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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