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5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法师大人,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生气吧……等等,你在做什么,我怎么好像听见你拿了什么东西……”

“没,是施主你听错了。”

次郎法师不愧是长伴青灯古佛的出家人,涵养十足,只深深吸了两口气,就大致稳定了情绪,语气也重新回到了平常的感觉。她一边默默往碗里又放了一大把茶粉——有人醉了,应该来点浓茶醒一醒酒,这纯是一番好意,绝不参杂任何个人私情。

而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八寻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被窗外的日光一晒,醺醺的酒意又涌了上来,令她有点犯困。不过正事还没谈完,这种小小的插诨打科只是……或者说她自以为只是用来缓和一下气氛,好让次郎法师不至于太过紧绷。

毕竟眼下这一仗对她这个外人来说不算什么,大不了卷好铺盖溜之大吉,可对于次郎法师所在的井伊一族,却不啻于灭顶之灾。虽说八寻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侠肝义胆的人物,大概是做不到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过要是像现在这样,友人家里出了点事,倒也不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帮上一帮。

人之常情嘛。

“目前看来,井伊家本身并没有能让松平家动心的筹码,而我们又拿不出大笔金银财宝游说旁人,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靠着一张嘴,努力把死的说成活的了……”

回到正题,八寻姑且也稍微坐直了一点身体,不再歪歪斜斜,坐没坐相,“有道是山不转水转,咱们自己虽然没有松平元康感兴趣的筹码,不过好消息是,别人手里有——”

“宇津山城。”

“没错,松平家这一年间已经将三河泰半收入囊中,接下来的目标,想都不用想,肯定只能是东三河的朝比奈泰长等今川残党。”

“可朝比奈泰长此人勇猛善战,几次交锋,松平元康都没能占到太大的便宜,只好暂且罢兵。”

两个人默契十足,你一言我一语,既是交谈,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整理思绪。八寻晃了晃酒葫芦,笑了一声:“现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他大军出征,后方空虚,若你我是松平元康,必然动心。”

“唯有一者可虑。”次郎法师道。

“就是他此次攻打的对象,井伊谷城能够坚持多久。要是三两下就被攻破了,甚至直接开城投降,那么三河这边本来是想趁虚而入,却正好撞上大胜而归的朝比奈泰长……呼呼,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你认为松平家不会轻易出手。”

“如果我是松平家的当主,最聪明的做法莫过于静观其变。一切顺遂的话,等到朝比奈泰长攻陷城池,手下将士疲惫负伤,又要分神应付那些不服反抗的井伊残党,首尾难顾,焦头烂额,这时候才发兵攻打宇津山城,自是事半功倍,可是……”

“可是?”

“我所说这个假设的前提,是他能够轻松攻下井伊谷城。兵贵神速,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井伊谷迟迟未有陷落,考虑到松平家的存在,朝比奈泰长绝不可能在远江浪费太多时间,而一旦他决定撤退,松平元康也将失去这一良机——以那位三河之主的智慧,不会看不明白这一点。”

八寻喝了口酒润润嗓子,又道,“正因如此,我们并不需要说服三河出兵来援,只要让他们相信井伊谷仍有一战之力,进而下定决心攻打宇津山城。大军一起,井伊之围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听起来,确实很有可行性。”

“唯独一个问题……”

“你在担心,井伊谷能不能守得住。”虽是问句,女子却是一副肯定的口吻。

八寻点了点头:“仅凭城中剩下的数百人,面对三千敌军,阿永……你有多少自信?”

“实话实说,不多,但……或可一试。”

次郎法师平静地答道。

“好,我会请无明与阿秀姑娘他们协助你守城,民治也会留下来帮忙。”

“八寻施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尽量。”

“不是尽量,而是一定。你也好,武流兄与初芽也好,还有寺庙里的几个憨和尚……大家一定都要好好的,不准死掉,也不许受伤。”她将手按在了次郎法师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向我保证。”

次郎法师只是一言不发。

出家人不说谎,所以她只能如此,以沉默回应。

这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八寻微微叹一口气,坐回原处,直到次郎法师将茶汤刷好,双手捧着茶碗,递了过来:“来,先喝完了这茶再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扑鼻而来的茶汤香味,好似比平时要更浓郁一点。

八寻悄悄吸了吸鼻子。好吧,不是错觉……

“事不宜迟,救人如救火,这碗茶汤且先放着,等我斩了华雄……不对,是去完三河回来再喝!”本能感觉到了一丝危险,她一边嘴上说话,一边身子就要往门外退去。

可身形甫动,那杆朱枪却比她更快一步,“唰”的一声,拦在了门前。

“先、喝、茶。”

次郎法师面带笑意,语气温和,右手端着茶碗,左手紧握长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

尽管已经隔了几天时间,那碗茶汤带给味蕾的震撼却久久仍未消去,依旧在舌尖残留下了一丝余韵,导致八寻吃什么都觉得没滋没味,提前进入了生无可恋的境界。

不过此时此刻,这份些许的苦味,反倒让她感到了一丝踏实,仿佛某个意外有些坏心眼的禅尼正陪伴在身旁,她并非是独自一人。拐杖敲在地上,周遭众多审视的目光宛如实质,刺在身上,让八寻起初多少还是有一丝紧张。

毕竟她真的很少被人这么围观。

不过再怎么说,八寻自己也是与信长、猴子打过交道,又跟着冢原卜传种过一段时间萝卜的人,五岳归来不看山,与他们比起来,现在在这儿的三河家臣们虽说也不乏有名之士,但在气势上却总是那么差了一点。

更何况德川家真正出名的那几个人,例如四天王里的本多忠胜,现在似乎还是一个小毛孩愣头青,而另一位天王井伊直政,此时更只是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呢。

一帮后世游戏里五围数值还不如法师大人高的家伙……

一旦这么想,八寻一下子就不紧张了。

这一幕看在旁人眼中,便是这位使者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旧表现得气定神闲,不疾不徐,侃侃而谈:“……如今众人皆知,三河局势已然明朗,元康大人年少有为,英明神武,正是罕见的明主,又兼麾下人才济济,武将如云,谋臣如雨,区区朝比奈泰长等人,不过纤芥之疾,不值一哂。

“然则穷鼠啮狸,困兽犹斗,我知松平家诸位爱民如子,虽有意早日一统三河,却不愿因此仓促行动,引致不必要的牺牲——而小女子这次前来,正是奉我主之命,为诸位带来一份厚礼:一座守备空虚,唾手可得的宇津山城。”

说到这里,八寻微微一笑,“不知松平大人,意下如何呢?”

折扇往掌心一敲,松平元康端坐主位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又恍如不经意一般,目光扫过整个评定间,将家臣们的神色一一收进眼底,又与家老酒井忠次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内心已有计较。

“你说守备空虚,那是因为他们正在大军围攻井伊谷城,一旦井伊谷陷落,只要数日,朝比奈泰长的三千军队即可回到居城。倘若我们听了你的这番话,轻易杀将过去,岂不是进退两难,重蹈你们井伊家的覆辙了?”

松平元康没有说话,反而是一旁的酒井忠次起身质问道。在这个议题上面,他一向都是主张应该力求稳妥,因此在这个时候开口并不让人意外,或者说如果他一声不吭,才会让人觉得奇怪。

酒井忠次这番话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最后一句更是直接戳人伤疤,八寻却丝毫不恼,只笑道:“这位大人,事情确实如你所说,一旦井伊谷失守,朝比奈泰长不日即可回防……可若是井伊谷守住了呢?”

“哈,你觉得有可能么?”

“当然有可能。”

“我看你纯是死鸭子嘴硬,你们的当主前段时日点齐兵马,气势汹汹要与朝比奈正面决战,谁知一触即溃,贻笑大方,也让天下人好好见识了一番井伊‘雄师’的实力。”

酒井忠次一声冷笑,“现如今朝比奈泰长挟大胜之威,士气正盛,三千军势更是未损分毫,反观井伊谷城内,只剩老弱家眷数百,面对十倍于己的强敌,你们准备拿什么守?”

“呼呼。”

“……为何发笑?”

“我笑这位大人久战沙场,却不明白最基本的兵法道理。”

八寻摇了摇头,“孟子曾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直亲大人自信太过,不幸战败,是失之天时,但朝比奈泰长虽得天时,井伊众人据城而守,却先占了地利。天地相持,能够决定胜负的,无非是人心——此战对朝比奈一方而言,胜了也不过是又一次烧杀抢掠,纵使落败,也无损根基;但对于井伊的这数百老弱,一旦城池被敌人攻陷,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悲惨下场,不待人说,俱是心中有数。

“正如小女子方才所说,穷鼠噬狸,困兽犹争,当此危急存亡之际,城中数百老弱,又有哪个不肯把性命豁将出去?织田上总介能以区区千人之数,大破今川义元数万强军,足下又如何笃定,井伊谷这退无可退的数百哀兵,仍旧不是朝比奈泰长的对手?”

她说着又回过身去,再度向着主位的松平元康行了一礼,“此事追根溯源,都是直亲大人引起来的麻烦。全应他久闻三河公之大名,心向往之,私下与您书信来往,暗通款曲。谁知一着不慎,却遭奸人告密,被逼无奈之下,方才起兵谋逆,将一族老小陷于危险之中……然而即便如此,我等众人仰慕明主之心依旧未变,正是趁此机会,以身作饵,调虎离山,好让松平大人能够轻取宇津山,一战定三河。

“……当然,若是三河诸位光明磊落,不愿趁人之危,而是要等到朝比奈泰长在井伊谷遭逢大败,铩羽而归,然后才肯出兵相战,那小女子也唯有赞叹一声,三河诸君仁义无双了。”

这话说完。

评定间内一片安静。

只要脑子不是太蠢的人,基本上都能听得出来,这番话表面上是在夸他们,其实是明显到不能再明的激将法,有些脾气比较暴躁的——例如刚刚那位出言讥讽,又被酒井忠次呵斥的甚一郎,此时脸色变了几变,想要开口,又怕被骂,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松平元康倒是没有什么表情,甚至嘴角还隐约露出一丝笑意。他望了一眼周围,抬了抬手:“天枫姑娘,你远道而来,想必已经很累了,不如先去客房休息一阵……来人啊!”

他刚刚喊了一声,却见底下的盲女笑了一笑:“不必了。”

“嗯?”

“小女子此行前来,一为送礼,二是贺喜,如今礼也送了,喜也贺了,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可做的,只是白白多吃几口你们三河的饭菜而已。不如早日回到远江,亲眼目睹朝比奈泰长夹着尾巴逃跑的模样,更加让人解气——就是这样,告辞了。”

她拱了拱手,转身就走,只听见拐杖笃笃敲地之声,逐渐朝着评定间外走去,从小姓到这满屋的文臣武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有一个人试图拦住对方。

直到她一步步走了出去,站在门边,忽的又自个拍了拍脑袋:“哦,不对,我是瞎子,看不见东西,这口气怕是轻易解不了了……呼呼,胸中块垒,只好借酒浇之,一醉解千愁呀。”

悠哉的声音里,笃笃笃笃,人已去得远了。

这边厢,三河众人仍旧面面相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猛地笑了出来:“哈哈哈,这可真是个怪人!”

“没错,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使者。”那个甚一郎也跟着笑道,“不过怪归怪,她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以这句话为开头,一帮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不过比起之前几乎是一面倒的情况,此时双方则明显有来有回了许多,主张出兵的一方甚至还隐约占了上风。

松平元康这回却并未再一味旁观,他看准时机,咳嗽了一声,唤道:“半藏。”

“在。”

人群中传来一声回应,服部保长快步走了出来,在底下重新坐好,跪伏在地。他乃是伊贺三大上忍家族之一,服部家的当主,与长居伊贺的另外两个家族不同,服部保长从很多年前就离开家乡,从清康一代开始为松平家效力,历经三代,已是家中资历深厚的老臣。

虽然他本人名唤保长,但同时也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半藏名称,由于身手高超,也被人称作“鬼半藏”。虽然已经从忍者摇身一变变成了武士,可他在松平家干的依旧是老本行,从调查情报到放火暗杀等等等等,一切武士干不了或者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大都是由服部一族代劳。

此时被主君点到了名字,出列之后,只听松平元康问:“远江那边情况如何,井伊谷城可有陷落?”

“回禀主公,根据我方探子传回来的情报,直到昨夜子时为止,朝比奈泰长的大军仍在围困井伊城。据说火光熊熊,将大半个夜空都染成了红色,喊打喊杀的声音在数里之外也能听见,足以见得战况之激烈。”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井伊城被攻打的第四天了吧?”元康若有所思。

“是的。”服部保长答道。

“也就是说,信浓守大人就凭借着这数百老弱妇孺,坚守了足足四天,而且看起来一时半会还能接着守下去……”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因为评定间内安安静静,这几句话很好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边。有人露出喜色,有人正在纠结,也有人蹙眉不喜。

青年人坐在高处,将这些表情统统一览无余。

“忠次。”

他忽然叫道。

“臣在。”酒井忠次回应。

“你怎么看?”

“臣认为……既然井伊家已经展现出了自身的实力,我方实在也不该继续坐视下去,免得错失良机。更何况,就连一个八旬老者,还有一个瞎了眼的姑娘都有这般豪气,我等如若继续作壁上观,事情传出去了,岂不是让天下人嗤笑?”

“依我看来,如今形势,正适合一鼓作气,击败朝比奈泰长,把整个东三河纳入掌握——还请主公下令,即刻出征!”

酒井忠次一反之前极力求稳的模样,言语之间激昂慷慨,却让很多本来以为他会继续唱反调的家臣吃了一惊。

不过由于家老重臣的地位摆在这里,这段时日,反对出兵的一派早就将酒井忠次当成了自己这边的领袖,眼下他猛然调转了立场,一时之间,竟是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正在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际,甚一郎等性格粗豪的武人早就喧哗了起来: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道理!朝比奈泰长算什么东西,要是我们连这种送到嘴边的肉都不敢啃,别说天下不天下的,连刚才那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都要笑话咱们!”

“主公,还请下令攻打宇津山城,我愿为先锋!”

“去你姥姥的!这先锋的位子我要定了,谁都别跟我抢!”

一番群情激昂之下,不知不觉间,大势已成,在一大堆主战的声浪中,持其他意见的人恍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根本无法自主,只得随波逐流。见此情景,始终沉默不语的另一位家老,石川数正闭了闭眼睛,轻笑一声,紧接着也站了起来,朝着主君一礼:

“请主公下令。”

“好!”松平元康轻轻吸了一口气,尽管表面上仍旧一副稳重的模样,但眼中闪烁着的兴奋光芒,让他终于有了一点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质。折扇再度在掌心上重重一拍,随即霍然站起,一指前方,“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便传我命令……

“——出兵!”

……

第一百八十章 父子同心

离开了冈崎,城外仍是一片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三河的鸟儿,听叫声似乎与远江甚至出羽、陆奥等地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不过在这些长着翅膀的小小生灵眼里,或许压根就不存在地上生物划分出的所谓领土疆界,它们乘风而来,随兴而栖,可谓是优哉游哉到了极点。

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人都对这种生活心生向往,然而被他们所羡慕的鸟雀本身,却根本意识不到其中滋味。

正应了那句古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所以人生在世啊,还是应该适当找一些只有人类才能享受的乐趣,比如说,喝……

“我得提醒你一句,除了人之外,还有山里的猴子也喜欢喝酒,而且它们不光爱喝,还懂得怎么酿酒——恩,比你强多了。”

某个耳熟的声音传了过来。

心思被人打断,八寻摇了摇头,叹一口气,手中的拐杖一敲,停了下来。口中则道:“武流兄,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否则怎么会知道我心中正在想什么?”

如今乃是午后与傍晚之间,一个比较尴尬的时段,道路附近不见什么行人,空荡荡的,只有尘埃颗粒在阳光下沉沉浮浮。

旁边的一棵树下,一个穿着干练男装的身影正抱着刀站在树荫里,一顶斗笠拉低下来,挡住了对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半截光滑的下巴,初看好像蓄着胡子,但要是看得更仔细一些,就会发现那其实是化妆出来的模样,只是技术极好,假可乱真。

随着八寻站定脚步,那人也拿手一掀斗笠,一对好看的眉眼望了过来。正是天智武流——或者说舞衣。

“那你倒是说说,刚刚你其实是在想什么?”她好整以暇地反问道。

八寻想了想,觉得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快知天命的人了,没必要跟这种小家伙一般计较,赢了输了都不像话。当即话锋一转:“唔……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好啊,不过谈正事之前,先把你的那葫芦丢过来,让我喝一口。”

“为什么?”

“因为我想喝,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