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60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所以第二天往后,即使朝比奈泰长军令连发,意识到这座城池是个硬茬的士兵们也不再勇猛争先了,他们还要留着有用之身,等城破了进去大抢特抢,大摸可摸呢,至于攻城送死的事情,就交给那些不怕死的冤大头做吧。

你也这么想,我也这么想,结果紧锣密鼓攻了几天城,死的人越来越少,浑水摸鱼滥竽充数的倒是越来越多,往往一天打下来城上城下遍地尸体,但等到退兵的鼓声一响,等到夜幕降临,那些“尸体”就又突然活了起来,三三两两,十分熟练地回到自家阵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并且互相商量着第二天“死”在哪里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两边的数百伤亡,大多都是在前三天出现的,第四天之后,随着战争烈度悄然降低,原本浴血奋战的次郎法师等人,也终于能够稍微地松一口气了。

……

“……看最近几天的情况,这场烂仗,朝比奈泰长怕是不太想接着打下去了。”

这里是二之丸的某间武士宅邸。其主人随井伊直亲出征,至今未归,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家中女眷如今也被组织了起来,正忙着焖饭煮水,料理伤员,远远近近的声音随晚风而至,让这片夜色更多出了几分喧嚣。

宅邸之中,次郎法师正盘腿坐着,她此时并没有再穿那件染了血的僧袍,而是换上了另一件比较干净的衣物。虽然是寻常女子的装束,可非常时刻,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头巾倒还包着,脸上的血迹也冲洗过了,手里拿着一碗饭,正在慢悠悠地吃着。

她为人处世一贯如此,即使是在这种兵临城下的情况,吃饭依旧细嚼慢咽,每一口都吃得认真仔细。不过比起平时的小米饭,如今这碗汤饭里面还混了一些杂粮稗子,次郎法师小心将容易磕到牙齿的部分拨到一块儿,和着热水,呼噜呼噜喝了下去。

一碗饭吃完,她这才抬起头,看向坐在房间另一角的短发女子。无明也换下了她的那件铁甲,正低头擦拭着那把名唤薙刀镰的奇门兵器,那个叫阿优的小姑娘则坐得更远一些,手里一把团扇,轻轻摇晃,一边静静眺望着外面的月亮。

刚才的那句话,便是出自阿优之口。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次郎法师也算是大概摸清楚这三个人的脾性与行事风格,阿优文弱,长于谋略;无明善战,却不善动脑;至于如今并不在场,正在城门那边换岗执勤的那位阿秀姑娘,则是介于二人之间:

能打,但不是特别能打;有脑子,但也不怎么爱动。

所以大多数时候,像这种比较正经严肃的话题,一般都是由阿优负责拿主意,然后告诉其他两个人,还有楚叶矢众剩下那十几位兄弟姐妹该怎么做——在某些比较极端的情况下,这种决策甚至可以精简成两个问题,四个字:

上哪?打谁?

不得不说,这些人大概和昊天师兄会很聊得来……

她如此想着,又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虽说没有询问八寻尾张一行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可她早听师父南溪瑞闻说起过楚叶矢众,明白这个古老的组织如今应该是正为斋藤家效力,也不知道八寻是用了什么办法才把这帮人拐过来的……

而且说到底,对方与民治、小澪三个人不过是去清洲参加朋友的婚礼而已,怎么兜兜转转,又与美浓扯上了关系呢?

考虑到某人这些年走到哪都得多多少少招惹一点麻烦的“不凡本领”,次郎法师甚至怀疑八寻前段时间是不是在美浓也做了些什么,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来最近有什么大事。

总不能是这家伙一剑把斋藤义龙砍了吧?

不不不,再怎么说这也太离谱了,她相信八寻施主无论如何……至少在不沾酒的时候,应该还算是一个可靠识大体的人……应该吧?

意识到念头越想越偏,次郎法师摇了摇头,把此刻不在这儿的某个身影暂且丢出了脑海。她放下碗筷,回答道:“还不能大意,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小心变故。”

“确实。”

阿优也笑了起来,“谨小慎微不是坏事,不过有些大家都能看清楚的事情,倒也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朝比奈泰长的军力虽然十倍于咱们,但其中龙蛇混杂,真正能用之兵不足一半,最开始的两三天没能打出足够优势,意味着这场攻城战其实已经失败了。加上八寻姐已经托人捎来消息,说冈崎城那边很快就有动作,如果他还算聪明,应该会赶在这几天尽快撤兵,否则的话……”

她话音未落。

正低头忙着擦刀的无明突然抬起了头,微微蹙着眉毛,也朝窗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阿优问道。

次郎法师则问:“什么声音?”

无明却没有理会两人,一翻身,耳朵贴着地面,闭着眼睛听了片刻,豁然睁开:“很多声音,人的脚步声,马蹄声,还有拖拽重物的声响……如果不是城外那帮人打算夜袭,多半就是要撤兵了。”

虽然她的听觉并不如八寻敏锐,但怎么也是久经沙场,对这方面的认知要比次郎法师这个“宅女”高出不少,此刻只凭着远远传来的几分动静,就推断出了大概。

无明这话刚说完没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胴丸的年轻女子匆匆忙忙赶到,先是向无明与向次郎法师报告道:“法师大人,城门那边传来消息,朝比奈军……退、退了!”

次郎法师已经站了起来,与短发女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显然是准备亲自上城门看一看。而眼看着无明也站了起来,阿优却还趴在原处不动,只把手臂伸过来要抓人:“无明姐,背我过去……啊哟!”

人没抓到,反而被无明一个手指头戳了回去。

……

朝比奈泰长真的退了。

相比起刚来时的威风凛凛,此时站在城门往下看,数千人依旧漫山遍野,原本迎风高展的各家大旗,却已经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

这一夜格外昏暗,天上没有什么月光,看不清具体的状况,只有众多火把高举,星星点点,恍如一条红色的河流。

次郎法师临时又换回了那件染血僧衣,与无明、阿优上了城楼——小姑娘撒娇不成,还是老老实实靠自己两条腿走过来的——与守在那里的阿秀会合。另一边,包括奥山篠在内,如今城里相对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陆陆续续赶了过来,有不少人脸上还带着困意,可能是刚刚守完城换下来,没睡一会,又被这个重磅消息给吵醒了。

但谁都没有面露不耐,而是望着底下那些如溪流远去的火把,以及黑夜中隐约能见到的敌方军队,一脸的兴奋雀跃,如卸重负。井伊直平也在其中,这位老人尽管已有八十高寿,守城期间却始终披挂着全副大铠,坚守在第一线不曾退却,几天几夜甚至都没怎么合眼。

也有不少人苦劝老爷子退回本丸,不要以身犯险。可井伊直平只是反问:“如今正是井伊家危急存亡的关头,如果我不该在这,又该在哪呢?”

简简单单的一问,却让所有人无言以对。

虽然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却与次郎法师同样,都是支撑着守兵们奋战下去的心灵支柱——

这具不甚高大的佝偻身躯,曾经见识过数十年的风风雨雨,起落兴衰,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如潮水般退却的敌军,再回过头来,望向周围这些披甲持刀,或是老幼,或是妇人的身姿。

就在仅仅数日之前,这里面的许多人还根本不知道战争究竟是什么模样,然而这数日间的交战,却让他们认知到了现实的残酷,褪去了原有的天真。有这样的人在,井伊家……大概是可以延续下去的。

老人的目光继续往前,落在了那道绯红色的僧袍之上,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原本正在默默注视着城下情景的次郎法师忽然扭过头来,四目相对,井伊直平什么也没说,只是咧开那张牙齿快掉光了的嘴巴,乐呵呵地笑了一声。

他随即颤巍巍地举起了手臂,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夜晚冰冷的气息在肺部流转,浸透了五脏六腑,又化作一股暌违已久的豪情,直直涌了上来。仿佛年轻时候一般,放声大吼,又似长笑:“胜了,我们胜了——”

“我们胜了!”旁边某个只剩下一条腿,用拐杖撑着身子的老武士也跟着呐喊起来。随后更多人加入到了这个行列之中,喊声越发响亮,传遍了整个山谷,映衬着城下那些垂头丧气,狼狈撤退的朝比奈军队,心头的这份喜意与畅快,属实难以用言语形容。

那仿佛是数十年前,他求而不得一幕,当时同样是今川大军来犯,可惜最后井伊家并没能击退对方……往日今时,两段不同的时光彼此交汇,井伊直平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突然好像听见了“啪”的一声。

眼前一黑。

在周围众人的惊呼声中,老人的身体在原地晃得一晃,向后缓缓倒了下去。

……

永禄四年,十月初旬。

朝比奈泰长率三千军众围攻井伊谷城多日不克,又得知西三河松平元康趁机来犯,赶忙撤军回领,与松平军会战于城下,不敌惨败,仓皇逃回城中,打算死守到底。

而就在松平元康领军大举围困宇津山城,准备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拿下整个三河的时候,西远江的井伊谷内,众人刚刚才解决了一族覆灭的危机,不及喘息,立刻又是另一个坏消息接踵而来:

朝比奈撤军当夜,井伊直平乐极生悲,中风昏迷,短短两天之后便溘然长逝。这位老大人死后,如果再排除掉生死不明的当主井伊直亲,那么井伊家目前还活着的男丁,竟然就只剩下年仅一岁的虎松了……

主少国疑。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识庐山

现实不是游戏或者电影,不会在某一段剧情结束后进入黑屏,等到画面再亮起时,已经是一年甚至十年百年后,公主与魔女过上了有时两次有时三次的幸福生活。

哪怕暂时打退了朝比奈泰长,井伊家面对的困境仍未改变:毕竟他们违逆的并不只是区区一个宇津山城,而是曾经雄踞东海道的大大名今川。

如今的今川氏真虽然在人们眼中显得落魄了,但也只是相对他那位东海道第一弓的父亲而言,放眼世间,今川坐拥骏河与大半个远江,依旧是不可小觑的战国一霸。

更何况,义元虽死,昔日太原雪斋为之奔走斡旋的甲相骏三国同盟仍在,有武田、北条这两家盟友作为后盾,加上今川数代人积攒下来的深厚底蕴,对于小小一个井伊家而言,这依旧是一个强大到令人绝望的敌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非孤家寡人。光是远江一领,便有天野父子同掀反旗,二俣、曳马各怀心思,复杂的局势,让今川氏真很难集中全部精力来对付井伊谷。

与此同时,经过与朝比奈泰长一役,井伊家也算是正式在立场问题上做出了选择,彻底倒向三河一方,俨然成了松平元康未来攻取远江的桥头堡、马前卒。

这话说出去似乎不太好听,毕竟没有谁喜欢被当做棋子,然而世事如棋,乾坤莫测,在自身实力不足的情况下,主动成为棋子,未尝不是一种弱者求存的智慧。

然而远水难救近火,纵然依靠着松平家的威势,暂时不用担心来自今川的报复,可井伊谷遇到的麻烦,除了外忧,更有内患——其中最迫切也是最让人苦恼的,莫过于这个家主的位置由谁来坐。

在苦寻了多日无果,也没有半点相关的消息传回之后,大多数人其实已经默认了井伊直亲身死的事实。

而随着直亲身死,井伊一族仅剩可以继承家业的男子,原本就只剩一老一少。老的年达八旬,少的刚过满月,这可谓是一道究极的选择题,好像无论选谁都不太好。

后者自不用提,古往今来,主少国疑从来都是灭亡衰败的契机,至于井伊直平……大家虽则对他平时恭恭敬敬,但这多是看在辈分之上,而并非是这位曾经的家主有过什么辉煌事迹。

换句话说,这位老爷子一生中最伟大的事情,就是他熬死了一堆朋友与仇人,平安顺遂地活到了现在,临了还能亲眼看见今川家的军队仓皇撤退,最后在城门上含笑而逝。不说当事人心情如何吧,这死法多半是能在数百年后某个游戏系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

当然了,在某只醉酒蝴蝶的捣乱之下,这个世界未来究竟还会不会出现某某的野望,或者某某太阁立志传之类的作品,尚且是未定之数呢。

不过活在现世的绝大多数人,其实也并不怎么关心自己的身后名是好是坏,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各种各样数不清的事情需要他们去思考和纠结了——例如,井伊直平老爷子驾鹤西去后,本来二选一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这个井伊家第二十四代当主的位置,当仁不让落到了直亲与奥山篠的孩子虎松头上。

可虎松甚至不满一岁,还是个躺在襁褓里只会哭哭笑笑的小不点,即使由于出身和血脉被众人强硬推上了这个位子,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一面旗帜。高高飘扬的旗子足以团结众人,振奋人心,却也仅此而已,真正掌有权力的,仍是旗下之人。

若是放在眼下这个具体的情境,则是“后见役”,也即是虎松的监护人,世间所谓的辅政大臣。在幼主长大成人之前,谁能担任这个职位,谁就能在很大程度上一手遮天……好吧,起码能遮住井伊谷上空这一小片天空,对内主持家中大小事务,对外也可以左右一族将来的决策方针。

而即使对于没有这类野心的个人来说,能够担当后见役,同样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足以光耀门庭。为名为利,为公为私,朝比奈泰长的军队刚一撤退,原本就远谈不上铁板一块的井伊家臣们,便围绕着这个辅佐之位,开始各施手段,明争暗斗了起来——

“……唉。”

距离井伊谷城不过些许之遥的禅寺之中,却是一片岁月静好。

尽管朝比奈泰长杀到之时,也分出了一些兵力来攻打这座庙宇,然而先是一众僧侣勇猛善战,并没有让这些今川家的士兵占得什么便宜,再加上后来领军的武士又见寺里僧人们衣衫俭朴,打满补丁,寺里也看不见有什么富丽堂皇的装饰,与其他禅宗的庙堂——尤其是一向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估摸着哪怕到时损兵折将打进去了,也捞不出多少油水。

赔本的买卖,一贯是没什么人想干的,一念及此,这位聪明的武士大人当即选择摆烂,每日只是命人擂鼓呐喊,折腾出一点声势,免得被本阵那边发现,其他时候则只是在自己的营帐里看书发呆。

上行下效,他手里的这群大头兵也是差不多做法,南溪瑞闻见状松了口气,居然命令寺里的和尚们做了热汤热饭,端出来请这帮兵士吃,此后数日皆是如此,一来二去的,两边可说不打不相识,缔结了一段奇妙的友谊。

甚至如今战争结束之后,那些本来逃进山里躲避战祸的农民百姓,又或者当初随着井伊直亲出征,兵败之后就东躲西藏的残兵们,如今又纷纷摩拳擦掌,拿出十二万分的劲头,干起了无本万利的落伍者狩生意。朝比奈这边有些受了伤被大部队抛下,或者因为其他各种缘故没能一起跟着回去的将士们,为了活命,居然跑了过来,向他们先前的敌人求救。

南溪瑞闻竟也是来者不拒,不管对方是何身份,就连那些曾经围攻过龙泰寺的“熟面孔”,只要到了门前,便让人一并带进来,安排房间歇息,粗茶淡饭果腹,至于受了伤的,还会尽量给予他们一些药物与绷带。

寺里的生活本就清贫,再接收了这么一批额外的伤员,吃的喝的穿的,一下子就变得捉襟见肘起来。有僧人不解,私底下去向南溪瑞闻请教:“大师,我们真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便是可怜这些人,给他们一点吃食,打发走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周到。而且这些毕竟是敌军,万一井伊谷城那边过来讨人,又当如何?”

“老衲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担忧也确实有其道理……”

“那么——”

“但老衲且问你,倘若行走路边,见着一具曝尸荒野的骸骨,你待如何?”

“自然是帮他埋葬,或者就算时间紧张,也要添一把火,念一段经,度他归西。”

“很好,那既然如此,为何事到临头,又不肯救了?莫非是因为他们此刻还活着,不如死者一了百了?”

“这……”

那僧人一时语塞,沉思许久,最后长叹一声:“阿弥陀佛,大师,我明白了……虽然明白,却还是不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去吧。”

南溪瑞闻摆了摆手,此后依然我行我素,尽管事情传出之后,确实引起了井伊家内部一些非议之声,不过与那个和尚所想的不同,非议的声浪虽然长久不息,却迟迟没有人做出进一步的行动,例如逼迫龙泰寺交出窝藏的朝比奈士兵,或者是给南溪瑞闻安一个通敌的罪名等等。

这倒不是因为这些人品德高尚,也并非南溪老和尚如何德高望重,归根结底,还是多亏了某位刚刚立下大功的年轻禅尼。

“法师大人,听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呢——尤其是第一天的时候,威风凛凛地站在城门上,先是这样,然后这样,最后这样……那叫一个稀里哗啦,噼噼啪啪,乒乒乓乓,叽叽呱呱……”

“你这描述得好像不是我,而是一只被压扁的青蛙。”

次郎法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拿手指轻轻一戳身后那人的脑门。原本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八寻顺势一倒,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地上,下一秒又如弹簧般弹了回来,俨然是要将自己的额头当做武器,报刚刚那一戳之仇……

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的身子刚刚弹回来,次郎法师的“伏兵”却更早一步埋伏在那,只听“啪”的一声,一发结结实实的脑瓜崩,打得八寻一声悲鸣,捂着脑袋就蹲了下去。

“好痛,痛痛痛痛痛……”

次郎法师瞥她一眼,却转身走了。走没几步,一股淡淡的酒气又紧贴了过来,刚才还哭丧着脸的某人,此时又呼呼呼地笑了起来,声音也是软乎乎的:“响不响?”

“什么?”

“刚才的那发脑瓜崩呀。”

“挺响的。”

“那就好,呼呼……响就是好听,好听就是好头。”她愉快地靠近过来,次郎法师挥了挥衣袖,可惜没能赶走这只黏人的胡蝶,反倒是被八寻抓住了一片衣角,转眼的功夫,又变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法师大人,为什么不哄我?”

“我不想搭理一个醉鬼。”

“我又没喝醉。”

“喝醉的人都这么说。”

“那我醉了。”

“我知道。”

“你你你——”八寻一呆,又气恼地跺了跺脚,次郎法师趁机想走,无奈被抓住了衣袖,几下挣脱不得,只好低下头来,看着那副比平时更红一些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八寻施主,你应该知道,比起现在这样,我更喜欢与清醒时的你相处。”

“呼呼。”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反正她只是轻轻笑了两声,很高兴的模样。

“所以……不如你先过去初芽与武流那边,又或者陪一下你的徒弟,再不然找无明施主她们玩耍也好,免得昊天师兄三天两头寻人切磋,浪费伤药……”说到最后,次郎法师几乎像是哄孩子似的,微微蹲了下来,与八寻保持着一样的高度,柔声说道。

事实上,喝醉酒的小瞎子也确实像极了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儿,明明平时表现得很成熟,虽然喜欢开玩笑,却也知道尺度分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劲地贴过来,还伸手去扯她的袖子……

次郎法师看着自己因此露出一点的小臂,觉得心里面多少有点别扭。

哪怕两人相识多年,这种行为未免还是有些唐突了,在她想来,像这种亲昵之举,本该是夫妇之间才能做的……

等等,夫妇?

为什么会想到这里,双方同为女子,就算要类比也应该拿姐妹来举例,怎么会——而且比起这一点,更让次郎法师惊讶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的,是每次对方凑近过来,闻到那股清清淡淡的酒气,她就总是忍不住想到不久前的另一幕:

那一日,她乍闻噩耗,得知敌人大军将至,心中实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虽有热血激昂,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凄凉。那一日,她从南溪的禅房中出来,只觉得整片天地好似都在沉甸甸地压落,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条窄窄的走廊,走廊里甚至没有什么光亮……

便是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之间,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

那是一只纤弱的手掌,比她的手小了近一圈,也不像她那样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而是更加柔软一些,好似一朵白云,一瓣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