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毕竟想让八寻滴酒不沾的难度,并不比顽石点头容易多少,而她这酒量哪怕终日烂醉如泥,顶多也只是比较烦人,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严重伤害,又或者像某位军神一样脑溢血死在厕所里。次郎法师索性也听之任之,就当她喝的不是酒,是“般若汤”了。
此刻天色尚早,民治丸与澪还在呼呼大睡,这一大一小昨天晚上也不知道在玩些什么,小澪咯咯的笑声一直到子时前后方才停下,她平时都挺乖巧听话,偶尔一次熬夜,八寻便也听之任之,让这两个好好睡一场懒觉。
自己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实行一下无明提议的装醉大作战……可惜惨淡收场,可惜了她那半葫芦的好酒。这可不是远江当地的普通酒水,而是她趁着之前去冈崎城出使的时候,顺便摸进松平后厨,“拾”了满满一葫芦的酒。
虽然味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只要想到这酒平时是提供给一国大名喝的,八寻就突然觉得滋味格外的……唔,有层次感。
没错,她就是这么肤浅的一个人。
一边心疼着自己的酒水,她一边轻手轻脚摸进房间,换下了这一身酒臭的衣裳,另外挑了一件。没有民治丸或者初芽在旁边帮忙或者帮倒忙,她自己摸索着绑上腰带,翻好领子,又把衣袖扯一扯,感觉大概是穿得正了,没什么皱褶,就重新拿起拐杖,一闪身,从窗户翻了出去。
“为何不走正门?”
一道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小片树荫之间,见她出来,叹着气问道。
“这不是怕你久等嘛。”
八寻笑眯眯地凑了过去,“不过阿永你不是跟南溪禅师有话要说嘛,怎么又想起来找我啦。”她本来是想故意把这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可说出口之后依旧软绵绵的,没什么攻击性。
“我刚刚不是也说过了,师父找我有事,等下我会来找你。”次郎法师重复了一遍。
八寻自然是记得的:“原来是真的有事嘛,我还以为……”
“以为是我在找借口搪塞你?”
“呼呼。”
“唉……好了,随我来。”次郎法师说完转身就走,八寻也没问要去哪里,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优哉游哉跟在了后头。走了几步,突然又听对方问道:“酒醒了?”
“刚醒。”某人倒是一点都不心虚。
“原来如此……”次郎法师顿了顿,“那位无明施主还在附近吗?”
“啊?”
这回却突然有点心虚了。八寻脚下一停,呆了一呆,随即也反应了过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武流的性子应该不会陪你胡闹,阿秀施主也是一样,至于昊天师兄他们,虽然可能会有这份闲情逸致,却瞒不过我的双耳……一一排除过去之后,要说如今龙泰寺里有哪位能潜伏在侧,而又能令我一时察觉不到的,似乎就只剩下无明施主了。至于为何我知道有人在旁边——”
次郎法师笑了笑,“因为方才你用的称呼是‘法师大人’。”
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八寻才会称她阿永。
“哎,露馅了。”八寻拿拐杖一敲脑袋,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
一袭僧袍的女子却静静看着她,过得片刻,直到后者被看得都有点不自在了,她这才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苦笑:“八寻施主……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而且……实不相瞒,我最近也确实有在避开你。”
“为什么?”
既然对方主动把话题说开,八寻也不再遮遮掩掩,旁敲侧击,而是直接问道。
“你问为什么……”次郎法师的表情有一丝古怪,“只是早前遇到了一些事情,有点想不通罢了。”
“什么事情?”
“一些小事。”
这种回答的方式,明显是不打算细说了。八寻于是话锋一转:“那现在想通了么?”
“算是……想通了吧。”
“那就好。”
“你……不追问下去?”
“我若追问,你会回答吗?”
不等次郎法师开口,八寻又笑道,“如果这是能回答的问题,刚刚已经回答了,哪里用得着我再三追问。死缠烂打只会招人嫌——我可不想被阿永你嫌弃。”
“多谢。”
“不用谢,话说回来,你不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边走边聊吧。”
“好。”
此话说罢,两人又一次迈开了脚步,只是与刚刚的一前一后不同,这回次郎法师特意放慢了一点速度,与盲女并肩而行。她又低下头:“八寻施主……师父刚刚唤我过去,乃是为了谈论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井伊少主的后见役之争?”
“正是。如今七人众互相僵持不下,谁也不打算让步,要是继续任他们这样争执下去,只怕……迟早会变成一场内战。更有甚者,可能连其他势力也会趁机插一只手进来……”次郎法师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这倒是让我想起一句诗了……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白乐天的名句。”
僧袍女子苦笑,“蜗角之争,用在此处,倒也恰当。”
这是《庄子》里的一个典故,说是在蜗牛的左触角上有一个国家,叫角氏;在蜗牛的右触角上又有一个国家,叫蛮氏。两国常常因为争夺土地而掀起战争,动辄血流成河,伏尸数万。
这无疑是一个夸张的比喻手法,战国时期的戴晋人曾经就用这个例子成功说服了魏惠王罢兵。
然而春秋战国至今又是一千余年,古今中外,城邦与城邦,国家与国家之间,依旧战火连绵,从来不曾停止过。若是站在整个远东岛国的角度去看,如今发生在井伊谷的这场争执,当真如同蜗角上的角蛮两国,微小不值一哂;
然而如果在邻国的大明看来,哪怕是这个国家不曾四分五裂,同样也只是蕞尔小邦,朝贡之臣。
但再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从整个地球,乃至宇宙层面来看,汉地数千年之兴衰,乃至整个欧亚大陆,五大洋七大洲,曾经的希腊之主也好,蒙古大汗也罢,又何尝不是蜗牛触角上的小小一国,天地间的一片尘埃?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
然则这世上,又有几个不是痴人呢?
“蜗角之上,弹丸之争,在别人眼中看来或许可笑荒唐,但对身在其中的人们来说,这同样是他们的一生。”
片刻的沉默过后,只听僧袍女子低声说道,“天下再大,大不过一方水土,一方百姓。为政者应该做的,无非也只是尽量守得一方安宁,庇护一方平安而已。“
“所以,这就是南溪禅师今天找你过去的原因。”八寻恍然。
“你不意外?”
“应该说,我早有预料。”
她说得认真,次郎法师怔了一怔,接着也笑了起来:“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八寻施主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也不尽然,例如我就猜不出你刚刚说的‘小事’是什么。”
“不是说了不死缠烂打的吗?”
“咦,有这回事吗?小女子不记得了耶。”
八寻掩口一笑,那轻快的笑声,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但落在次郎法师耳中,却总是有一种奇妙的痒意,仿佛有一根羽毛从鸟儿身上落了下来,摇摇晃晃,晃晃悠悠,飘进了她的心里,轻轻一扫。
于是就有电光闪了过去。
之前的几天,她因为这种莫名的感觉而苦恼、忧虑,一度还刻意与对方拉开了距离,哪怕心知肚明这种逃避无助于解决问题,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躲得一天算一天。
直到不久之前,拂晓时分。
她再次抛开八寻,跟着南溪和尚进了屋子。屋子里一如既往点着熏香,淡淡的檀香,总是能让人立刻安下心来,她拿了两个蒲团过来,先是请南溪和尚坐下,然后自己才跟着坐在对面,规规矩矩地正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等待着老僧开口说话。
但南溪瑞闻只一个劲地盯着她看,那眼神仿佛看穿了一切,竟让次郎法师莫名感到有些惶恐,明明平时都能坦然与其对视,唯有这一刻,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正是因为禅房的宁静,才更加凸显出内心各种各样有的没的思绪,真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不知不觉间,次郎法师发现自己竟已出了一身冷汗,风吹过来,宽大的僧袍随之摇晃。
“次郎。”
南溪和尚终于出声了。
次郎法师暗自松了口气:“弟子在……”
一个“在”字还没彻底说完,猛然听到老和尚的下一句话:“你想还俗么?”
“什——”
意料之外的言语,令次郎法师脑海中短暂的一片空白,电光石火之中,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这短短一刹,脑子里到底都闪过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是下意识解释道,“师父,您误会了,我对八寻施主不是那种想法……啊?”
话音戛然而止。
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女子整个人登时僵在了原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目瞪口呆。
南溪瑞闻倒是不怎么惊讶,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老衲所指的不是这个……不过也好,若是次郎你想的话——”
“不不不,我不想!”
次郎法师猛地反驳,脸上是少有的慌张,只怕就连上次听说朝比奈大军要打过来时,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慌得六神无主,眼睛眨来眨去,摆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也是一下握紧,一下松开,用力之大,竟好像连空气都被她攥得有点扭曲变形了起来。
“呵呵。”南溪和尚只是温和地笑着,看着自家徒儿这副难得一见的神态,过得一会,等到对方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了一点,才把话题引向了正经的一方面。当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件事要说的话也挺正经的……
不过反正这傻孩子都把米焖在锅里了,倒也不用太急于一时。
一边回想着自己年少时的经历,老和尚一边有些愉快地笑了起来。
……
“也就是说,禅师劝你还俗,暂时担任虎松的监护人一职?”
一路跟着次郎法师回到了对方的卧室,也从女子口中大致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八寻若有所思。
“对。”
“既然禅师这么说了,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阿永,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
僧袍女子的眼神因为这个问题稍微晃了一晃,但她随即伸手出去,抓住了身旁那只有些冰凉的手掌——大概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对方这次用的力气稍微有点大,但八寻没有表现出来,反而特意放松了自己的力道。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没有故作坚强,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引用一些佛门典故打机锋,次郎法师难得坦率了一回,将自己此时的心情悉数道出,“但……就跟之前守城的时候一样,总是要有人站出来的。”
朝比奈大军杀到,人心惶惶,谁也不曾出面,所以她才挺身而出。
此次亦然。
“如果放任情况继续恶化下去,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会后悔……与其到时再后悔,不如趁着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尽可能地做些什么。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责任吧。”
次郎法师吐出一口气。
“八寻施主……这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似乎有些犹豫,“上次你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当然。”
八寻点了点头。
她没有问具体是哪句话,就算是母胎单身至今的大贤者,也知道这个时候问出这句话,属实是有些煞风景了。
“谢谢你……”女子闻言一笑,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样轻轻握住盲女的手掌,一点一点,将那只手牵到了自己的身边,直到指尖触碰到那副素白的头巾为止。
“那……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可以。”
“你就不问要帮什么忙?”
“要帮什么忙?”
一旁的窗户是开着的,碰巧有风吹了进来。
是凉风。
女子的掌心却是一片滚烫。
“帮我……更衣。”
她轻声说道。
……
第一百八十五章 直虎诞生
次郎法师向来说一不二,说了更衣,便是更衣,往上了没有,往下也没有——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尤其是像八寻如此正直的人,更是从最初就不曾想歪过一丁半点。
真的没想歪。
真的!
“你好像……有点紧张。”
一片黑暗中,忽然传来了女子那熟悉的话音。
“你个当事人也好不到哪去。”八寻回了一句。
“是啊。”次郎法师却未反驳,而是静静地笑了一声,“事到临头,难免还是会有些忐忑不安。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或许会胡思乱想很久,迟迟拿不定主意……”
“所以你才把我叫了过来。”
“你会觉得麻烦吗?”
“如果我说会?”
“那我就再问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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