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6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呼呼。”

“因何发笑?”

“只是在想,别人眼中成熟可靠的次郎法师大人,原来也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看到这样的我,你会……失望吗?”

“你说呢?”八寻反问。

这句话之后,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次郎法师不再说话,而是站起身来,几步出去,从柜子底下拿出了几件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在盲女面前仔仔细细地摊开。

与方才不同,房间的门此刻已经紧紧合拢,窗户也关上了,没有了风的流动,周围的气温好像隐约变高了一点。八寻只觉得额头出了浅浅的一层汗珠,分不清是冷是热。

好吧,不得不承认,刚听见对方说什么要她帮忙换衣服时,她可能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不禁浮想联翩,但下一刻,等意识到次郎法师话音中的决意与微微的颤抖,这些多余的心思便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们两人从天文二十三年相识,到得现在,也有足足七个年头了。该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八寻其实只将对方当成是一位历史名人,与其结交之际,或多或少,也有着一种类似追星般的感觉。

然而随着相处日久,曾经历史书里的一个名字,游戏之中的一行数据,如今却是一位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大活人。有名的也好,无名的也罢,所有人都是认认真真地活在这个世上,与她,与前世的人们毫无区别。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一度脱缰的历史兜兜转转,仿佛再度回到了八寻所熟知的方向,井伊群龙无首,次郎法师决心还俗,她身在其中,亲自见证了这一幕,内心却没有丝毫愉悦之情,只有对于这位友人的怜惜。

八寻明白,在旁人眼中看来,井伊少主的监护人这个位置,或许代表着权力与地位,这两者总是令人趋之若鹜;但次郎法师无心于此,她自幼出家,长伴青灯,虽有一身不俗的武艺,却从来没有在人前轻易展露。

不仅如此,一度从南溪瑞闻那里接过的龙宫童子一职,女子同样没有什么留恋,在舞衣成长起来之后,便将这个名号以及其余衍生而出的事物,悉数让渡了出去。

明明龙宫童子这个名号在远江乃至邻国都有着不小的名声,只要次郎法师有这个意思,完全能够挺身而出,借着这份名望与实力,与井伊直亲争一争家主的位子——可她由始至终都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若非朝比奈泰长大军杀到,只怕在未来的五年十年,甚至更加长久的日子里,次郎法师依旧只会静静待在龙泰寺里,日复一日,烹茶读书,恍如一块璞玉,和光同尘,不显锋芒。

或许正是这许多年的佛门生涯熏陶,耳濡目染之下,让她不说完全淡泊名利,至少不像一般的武家子弟那样,对于权势等有形无形的事物并无太多的追求。之所以如今改了主意,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正如次郎法师方才所言,事情发生了,就总得有人选择站出来。这个人不必是她……却也不妨是她。

这个选择象征的并非名利,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但既然女子已有决定,八寻纵使知晓这个决定的重量与艰难,有心要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而且显而易见的一件事情,次郎法师之所以带她过来,并不是想让自己可以有一个借口打消主意,恰恰相反,是想让她做一个见证。

见证一位禅尼回归俗世,一名远行的游子,重返家乡。

“这几件衣裳,是母亲大人很久以前亲手替我做的……”

指尖轻轻从衣服上划过,次郎法师眼中有着怀念,“那时我还未出家,刚刚与人定下婚约,按照母亲大人的说法,好像是准备把这几件新衣裳先做好,等着我结婚的时候再穿。”

“没想到后来遇到一连串的变故,回过神时,婚约已经泡汤,我也成了修行之身,自然也没机会再试穿这些新衣服了……即便如此,母亲大人也还是每年都会替我量度身材,把这几件衣服拆了又缝,缝了又拆,从十二三岁开始,一直拆了十二三年……我时常跟她说,不用如此费心劳神,但你猜,母亲大人她是如何回复的?”

虽然是问句,次郎法师也没有真让八寻回答,而是自己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她说……万一呢?我本来以为这个万一永远不会到来,谁知道竟然真有一天,我会褪下这一袭僧衣,重新换上居家的服饰。”

“八寻施……”

这个喊了好几年的称呼,如今却又突兀一顿,女子闭了闭眼,似乎是在整理思绪,又好像是在尝试做出某种改变。仅仅过了不到十秒,她便再次开口:“八寻。”

明明只是舍去了后面的几个字而已,给人的感觉——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却又格外不同。

“能帮我一下吗?”

“好。”

得到了盲女的回应后,女子便温顺地低下了头。任凭那纤细的双手一点一点伸过来,略带凉意的指尖擦过耳鬓,用一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态度,将她包裹住头部的白巾,缓缓地拿了下来。

没了头巾,原本被隐藏在底下的一头乌黑秀发顿时披散开来——这也是从平安时代就有的传统了,尽管日本佛教盛行,男男女女动辄出家,动辄还俗,男的也就算了,毕竟顶着一颗亮闪闪的光头还显得挺精神,可女子爱美,显然不能如此草率。

因此女性即便出家,大多也只是将原本的长发剪到刘海齐眼、后发长至肩部,与少年少女相似的发型,再用头巾裹住不露出来。这个习惯一直从几百年前流传至今,所以人们一般也会把这种及肩的发型称作“尼削”或者“尼垂”。

次郎法师自然也不例外。

拜此所赐,尽管头发还有些短,但她总算不用连着好几个月都用一副“聪明绝顶”的样子见人。否则就算她并不是那么注重外表,当南溪和尚提出还俗这个意见时,无论如何也要再多犹豫一段时间。

“记得你我初见的时候,你也留着这种发型……如今倒是变长了。”

“短发方便打理,不过长发也有长的好处,阿永你接下来也留长发如何?”

“你也说了,短发好打理。”

“如果我帮你呢?”

“那……我考虑一下。”

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声中,间或响起衣物摩挲的细微声响,窸窸窣窣,女子张开双手,在八寻的帮助下,换上了那一件由她母亲亲手缝制而成,迟了十多年终于穿上的“新”衣裳。

由于八寻目不能视,平日里没少被别人帮着换衣服,就连次郎法师时不时也会帮上一把,不过自己动手帮别人穿衣服,却还是穿越以来的头一遭。

再加上距离一近,对方身上那股香气清晰窜进鼻端,不知为何,在早已闻惯了的茶香与寺里的檀香之中,隐约还有着另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清香,让八寻越发紧张,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哪怕是在提剑杀人,生死一线的时候,她的双手也是稳稳当当,此时光是拿着一件轻飘飘的衣服,却宛如举着千斤重物,而一旦不小心触碰到那滑腻的肌肤时,更是一阵心惊胆战。

“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不知道第几次小声辩解。

但被摸到的女子却没有说话,也不生气,反而还在微微地笑着,对方站在那里,居高临下,正好能将盲女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清楚看在眼底,这一幕莫名让她有些欢喜。

被人珍视……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望着眼前之人,神情与目光越发柔和,而就在这片刻间,摸摸索索,磕磕绊绊,终于换上了第一件衣裳。

一件过后,又是另一件,这个国家如今大多数人平时穿的都是同样款式的小袖,区别只在于普通穷人只穿得起一件,而像是井伊家这种相对富裕一点的土豪,则可以多穿几件,借以彰显自家的财力。

譬如此刻,女子由里到外,身上总共穿了三件小袖,重重叠叠,都是蓝色基底,颜色由浅到深,最后还在外面再多披上一件,松松垮垮的,下摆稍微拖在地面上——这是武家的正装风格。

当然,如果是那种真正的战国大名,还会专门安排两个侍女在后面托着下摆,不让它在地面拖行,不过井伊家毕竟只是一方国人,在这方面就不用讲究这么多了。

“这样子……应该就差不多了。”

八寻伸出手,不怎么确定地摸索着衣领位置,期间又不小心碰到了一下脖颈,急忙收回,往下,把那几层领子翻回去,又拿手按了一按。

女子含笑看着,等她说完,点了点头:“谢谢。”

“原来帮人换衣服是这种感觉。”

八寻一脸煞有其事。

“什么感觉?”

“有点累。不过……”她往后退了一步,抱着双手,作势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这打扮还挺适合你的。”一副言之凿凿的口吻,就好像她看得到似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身形高挑的女子就这么举起双手,在原地转了一圈,低头看着自己如今的装扮,表情有些茫然,与此同时,却也有一种莫名的欢喜雀跃。

尤其是在看向两步外的盲女时,那对眉眼之间,更是显出了一种少女般的兴奋。

“果然。”

“果然?”

“第一个看到我这副模样的人是你,真是太好了。”她如此说着,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如此直白坦率的一句话,反而让八寻有点害羞,不由得扭过头去,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仿佛是要缓解这份突然的尴尬一般,慌慌张张抛出了话题:“话说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井伊城?”

“按照师父的说法,择日不如撞日,最好就趁今天尽快把事情敲定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变数。”

“有道理……需要我一起过去帮你壮胆吗?”

“需要。”

“我只是客套一下……”

“你我之间,何须客套。”一边说话,衣衫拖地之声紧接响起,八寻正要后退,手臂却又被人抓住了。那道目光近在咫尺,虽然看不见,却莫名能够脑补出来,那种湿漉漉,如同初生小鹿般的感觉。

平时的次郎法师绝不会露出这种眼神。

但与她独处时的阿永会。

“陪我一起去,好吗?”

温热的吐息打在脸上,这声音像是请求,又像撒娇。

“好。”

八寻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如何能拒绝呢?

……

于是时间来到了晌午。

地点也从清净的方外之地,转移到了井伊谷城,南溪和尚老神在在,三言两语,绵里藏针,逼得那边厢井伊众人一个个脸色阴沉,各怀心思。

七人众中的铃木重时盘腿而坐,身子前倾,沉声问道:“不知道禅师口中那所谓的‘井伊族人’,究竟是谁?”

“此人名唤井伊直虎。”

南溪瑞闻坦然答道。同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往评定间这边走了过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也只有最末席的几人才注意到。坐在南溪瑞闻对面的一个武士看了看他,面露疑惑。

疑惑的远不止这一个人。

“井伊……直虎?”

不曾听说过的名字,让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愣,小野道好目光闪烁,铃木重时与旁边的几人面面相觑,在他们旁边不远处,一个有些显胖的中年人眯着双眼,嘴里还嚼着半条鱼骨。

坐在他左侧的一个人悄悄凑近过来:“喂,你知道这个井伊直虎是谁么?”

“不知道。”

“莫非是之前哪位家主的私生子?”

一时之间,哪怕是井伊七人众也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多半是南溪老和尚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消息,捡了一个流落在外的井伊血脉回来,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倒是不足为奇。

“难道……”

只有奥山篠隐隐约约好像想到了什么,偏偏又不敢相信,因为这个猜测委实太过离谱了,可即使是这样,她仍是猛地仰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评定间外。

那来人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恩?”

突然,在奥山篠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怀中本来正在睡觉的小虎松猛然睁开了眼睛,懵懵懂懂的眼神穿过母亲的手臂,落在了谁都没有留意的头顶房梁之上。

他刚刚好像……在那上面看到了一个人。

南溪瑞闻也往头顶悄然瞥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苦笑,摇了摇头,重新收回目光。众目睽睽之下,一道穿着蓝色衣裳的高挑身影,终于“姗姗来迟”,出现在评定间的门外。

“什——”

一见来人,七人众齐齐一呆,那叼着鱼骨的胖武士眨巴了两下眼睛,坐在末席一头乱糟糟头发的男人则是瞪大了双眼,紧接着又露出一脸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他饶有兴致地笑着,望向坐在对面的老僧。

南溪瑞闻却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朝他点了点头。

哒,哒,哒——

脚步从他们之间走了过去。

所过之处,有人脸色阴晴不定,有人猛地转头盯视着南溪和尚,也有人脸色一变,就要站起身来;

抱着孩子的奥山篠则是一脸呆呆的模样,仰起脸来,看着那道似曾相识,却因为换了一身装束而显得陌生的身影,一步步来到自己身旁的主位上,猛一回身——那条拖在地面的下摆,连带着整件披在肩上的外衣,都随着这个转身的动作飘了起来,恍如披风一般,更衬得来人英姿飒爽,不逊须眉。

“你是——”

铃木重时瞪目结舌,欲言又止。

“这人看着有点眼熟……是谁来着?”那胖武士悄悄问身边的人,“你认识吗?”

“你……”

“我名井伊直虎。”

不等那个同僚解答他的疑惑,那名短发及肩的女子站在主位之上,目光一扫下方众人,已是朗声回答道。

这一幕就仿佛不久之前,她站在城门之上,注视着那如海洋一般的数千敌众,尽管身上已不再是当初那件染血的僧袍,手中也无长枪,那凛冽的气势一放,仍然在一瞬间震慑住了整个评定间的众人。

“从今日起,井伊家——由我统领。”

她并没有特意抬高音量。

这句话却清清楚楚,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并非商议,也非提议,而是毋庸置疑的决定,话音一落——

周遭鸦雀无声。

……

而房梁之上,某人枕着葫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真是的,这表现哪里需要我帮忙壮胆了……”

如此想着,嘴角却微微地翘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