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65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野猫非猫

“——然后呢？”

“然后？”

“按照你的说法，那几个家老什么的，为了这个监护人的位置不是都快打起来了嘛，突然斜刺里杀出来一个搅局者，莫名其妙就把桃子摘了……反正换成是我肯定不服气。但这一路回来，又没听说有什么冲突，而且领地里气氛也挺太平的……”

“呼呼……你想知道？”

“不想知道的话我来问你作甚？”

“那就求我，求我就告诉你。”

“……”

“好了……兄长不要动不动就生气，八寻姐姐也是，偶尔也认真一点嘛。”

眼看舞衣怒气值蹭蹭蹭的往上涨，初芽见势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白了八寻一眼的同时，又拉着自家姐姐到旁边去，“你想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给你听就是啦。”

“不，我就要听那家伙亲口说！你看她那副神气的模样——”

“好啦好啦……”

姐妹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八寻吐了吐舌头，神了个懒腰，往后一倒，躺在了地板上。

闭着双眼，除了天智姐妹的交谈声，还能听到屋外民治丸与小澪正在叽叽喳喳说着话，这一大一小的两人甚是投契，在她去美浓逛街旅游顺便砍死一个斋藤义龙的期间，小澪好像跟着宁宁学了几首尾张当地的儿歌，有事没事就躲着她自己偷偷练习，还拉了民治丸做老师。

八寻偶然听到几句，好像是小澪打算先偷偷练习，等熟悉了之后再给她一个惊喜……这份心意让她感动不已，便也有意配合着那两人，尽量不去打扰她们。

可有意配合是一回事，早就习惯了大家伙热热闹闹在一起，突然像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待着，总归还是会有些寂寞。要是以前的话，还可以下山蹭几碗次郎法师的茶水喝，可惜现在法师大人正被一堆大事小事忙得像只陀螺，她实在不好意思去打搅对方。

哦，现在应该改口叫“直虎大人”了……

优哉游哉想着这些事情，八寻又打了个哈欠，虽然如今已是九月末，十月初，初冬将至，外面的天气正一日比一日寒冷下来，但屋子里烧着炉火，倒是暖洋洋的，正好睡上一觉。

半睡半醒之间，意识忽的又飘到了几天前，井伊谷城内唇枪舌剑的那一幕：

不怪舞衣会觉得担心，毕竟井伊一众家臣正在为了一个后见役的位子抢破了头，结果莫名其妙跳出来一个“井伊直虎”，是可忍孰不可忍，尤其是井伊七人众，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又岂能就这样乖乖点头接收？

按常理推断，现场免不了一番惊涛骇浪，最糟糕的情况下，甚至会演变成井伊内乱——八寻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当天的情况却出乎意料地顺利。即使像铃木重时、小野道好几位家老当场发难，接二连三的责问，最后也被南溪瑞闻轻松化解：

“岂有此理，我还以为和尚你说的井伊直虎是谁，原来是这个次郎法师！一介女流之辈，能做什么！”

“此言差矣。且不说唐土之上，曾出过一位声名赫赫的则天皇帝，便是我国也有如神功皇后、饭丰青皇女等女性君主，更遑论推古天皇、元明天皇等数位天皇陛下了……足下这一句‘女流之辈’，莫非是将老衲方才提到的几位也一并包括在内了么？”

“不不不……我绝无此意，和尚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但就算退一千，不，退一万步来讲，哪怕咱们对女领主没什么意见，可最起码这得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啊！这个……这位次郎法师殿下从小出家，一直待在寺庙里面，说她会念经做法事我是一点不怀疑，至于政务方面嘛……”

“足下此言甚是。井伊家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即使朝比奈泰长的大军暂时退却，然而众所周知，骏府的那位殿下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值此民心惶惶之际，更是需要一位强而有力的领主，振奋人心。

“正好，老衲所推举的这位井伊直虎大人前不久在守城战中小有功绩，并且当着敌我双方之面，讨死了敌方大将朝比奈泰充，由她暂时执掌井伊，相信一方面足可让敌人投鼠忌器，一方面也能令百姓们安心啊。”

是人都能听得出来，南溪和尚这番话几乎是在指着鼻子骂他们在朝比奈泰长杀到时毫无表现，事后才想出来摘桃子争功劳，一时间几个家老脸色都黑了下来，偏偏却又想不出话语反驳。

毕竟老和尚说话刺耳归刺耳，也没真的撕破脸开骂，他们如果急了，反而显得丢人，只好一个个黑着脸不说话，心里面却显然是不服的。

但南溪瑞闻深谙人心，一棍子下去之后，往往也不吝于添个蜜枣，见那边厢小野道好几人暂时偃旗息鼓，不仅没有乘胜追击，反倒主动示出善意，三言两语之间，表示只要他们不反对这位新的监护人，投桃报李，井伊直虎这边也不会计较他们之前按兵不动之事。

虽说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不过大家都是人精，点到为止，心领神会即可。

而这几人之所以铆足了劲要争抢这个位子，最重要的目的之一也正是为了避免被秋后算账，现今既然南溪瑞闻都这么说了——这和尚在家中颇有信誉，想来应该不至于出尔反尔。既然如此，一旦燃眉之急消失了，原本暂且团结一致的井伊七人众，各自的心思顿时又开始活络起来了。

他们彼此实力皆在伯仲之间，既想让自己一步登天，掌握实权，又不愿意让这好事落到其他人头上，互相警惕，互相牵制，哪怕是实力稍弱，唯有支持小野道好的另外三家，心中未尝没有抱着别的念头。

南溪和尚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行事——次郎法师由于早前守城时的赫赫战功，最近在井伊领地内颇有威望，再加上她作为前代家主井伊直盛的独生女，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名正言顺。只要国内实力最强的七人众没有抱团反对，她这个后见役的身份，便是稳若泰山，无人能动。

有人说过，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目光看去，将七人众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南溪瑞闻明白，今天这事多半是不会再有什么幺蛾子了。

事实也是如此。

一旦抱团的理由不复存在，七人众也再难团结一心，其中小野道好更是第一时间转变了方针，不仅没有继续反对，甚至还头一个站出来支持井伊直虎，转变速度之快，不仅让其他六个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就连刚刚坐下的女子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善哉，善哉。”唯有南溪瑞闻好似早有所料，乐呵呵地点头笑道。

而随着小野道好倒戈，其他三家自然也飞快跟上，铃木重时与剩下的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见大势已去，尽管无奈，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一回事。

如此这般，在众家臣争吵了好些日子之后，少主虎松的监护人一职终于有了定论。龙泰寺从此少了一个次郎法师，井伊城内，则是多了一位以虎为名的领主。

……

领主不好当。

尤其是井伊谷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百废待兴，每天各种各样的政务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把井伊直虎埋在了其中，哪怕吃饭都是狼吞虎咽，能省一秒多一秒的状态。

八寻起初想要帮忙，可惜后来发现自己好像帮不了什么忙，毕竟如今困住直虎大人的并非什么强敌，而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家长里短：

今天是什么张村和李村持续了十几年的田地纠纷，明天又是王大爷偷偷钻陈寡妇门撞上了赵二蛋，先是这两人争风吃醋起了冲突，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变成了两家总共几十人的大乱斗，甚至把前去阻止的奉行大人都给打吐血了……

名字可能有点入乡随俗，反正领会精神就好。

八寻倒是能辛苦一点，把这些人都杀了，问题杀完之后田谁来种？税谁来交？

更别提直虎性格温厚，爱民如子，遇上这种事情哪怕再怎么辛苦，也不会因此动怒犯嗔，否则以她的实力，杀起这些刁民来并不比某盲女费力多少。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直虎指导了舞衣这么多年，四舍五入也算是有一点这方面的经验，相比起两辈子加起来连个班长课代表都没当过的八寻自然还是要强上不少，又有南溪瑞闻在旁辅佐，几天下来，渐渐找到窍门，却是不再像第一天那样焦头烂额。

“八寻施……八寻。”

这个称呼一时间依然改不过来，女子顿了一顿，看着在旁边不停晃来晃去的某人，叹气道。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八寻急忙凑过去。

“确实有一件事情，只能交给你来做。”

“什么事？话先说在前头，赴汤蹈火，小女子在所不辞！”

“那就回去你的家里休息，顺便帮我向初芽、民治和澪她们问一声好。”

“……哦。”

于是八寻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半路碰巧撞见了风尘仆仆从三河赶回来的舞衣，一路上得山来，大家一起其乐融融吃了午饭，随后各做各的事情，只留下她一个孤寡不老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聆听着久违的山林鸟兽声响。

没错，她如今已经与天智姐妹、民治丸与澪一同搬回了山里。

多亏了大家齐心协力，那栋曾经遭朝比奈兵士一把火烧毁的山间小屋，终于赶在冬天降临之前重新盖了起来。

整个盖房的过程，主要都是民治丸与阿左阿右在忙活，初芽负责热情洋溢地提意见，舞衣则忙着否决初芽那些天马行空的构想，而八寻则是一如既往，被其他人用“别添乱”的理由赶到了一边。

有心想要抱着小澪唉声叹气一番，谁知道连女儿也用那小手推她：“妈妈，过去那边待着，澪也要……帮忙！”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着，随后迈着小腿，跑过去帮大人们加油打气了。

“呜呜……”

哪怕知道其他人这是在照顾自己，八寻难免还是有点悲伤，就算眼睛看不到，力气又小，她也还是可以帮忙做点其他事情的嘛，比如帮忙砍点东西什么的……

提出这个建议后，却听舞衣老实不客气地说道：“所以说，你离远一点就是帮忙了，当年你做了什么好事自己心里面没数吗？每次你一靠近，我的人也好，楚叶矢过来帮忙的那帮家伙也罢，一个个立马吓得战战兢兢，尤其是彦五郎那小子，要不是我拦着，好几次都快条件反射给你跪下了——话说回来，你当年到底怎么他了？”

“我也没做什么啊！”

八寻大呼冤枉，可舞衣显然一点不信。

不过事情也确实如同对方说的一样，大概是因为这栋屋子是自家头儿也有份住的，因此舞衣手底下那帮龙宫党的成员时不时也会自发过来帮忙，里面来得特别勤的几个，像彦五郎和大藏这些，都是认识挺久的老熟人了：

顺带一提，当初那个毛毛躁躁的彦五郎如今也早已结婚生子，夫妇两人育有一个女儿，据说还与大藏的小儿子定了一门娃娃亲……明明在别人口中是挺可靠的一个人，每次与八寻碰面的时候不知为何依旧是畏畏缩缩，宛如惊弓之鸟。

要不是这辈子从来不会忘事，八寻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当初真的往死里揍过对方一顿了。

否则何至于有这么严重的心理阴影呢？

相对来说，楚叶矢那群害怕她的人就好理解得多了——因为这些人是确确实实被她打过的。

话虽如此，她本以为无明一行人也差不多该离开远江了，没想到他们非但不走，甚至私底下不知道与直虎达成了什么交易，居然从对方那里要到了一片没人的土地，大兴土木，俨然是一副要长住下来的意思。

八寻问过一次，无明只是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这边好像挺有趣的。而且我们不是还欠了你一份人情嘛，有恩不报，可不是楚叶矢的作风。”

“等等，这份恩情不是已经在之前的守城战中还清了吗……”

无明口中的恩情，只能是美浓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虽然八寻并不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知道对方的性格，同时当时的井伊谷城又面临大军来犯，索性就用报恩为理由，请楚叶矢众人帮忙守城。

实话实说，明白守城一事凶险之极，八寻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但无明他们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本以为报恩什么的，自此之后便一笔勾销，不料如今莫名其妙又翻了出来。

“一码归一码，守城之事，是我们卖了那位直虎殿下一份恩情，至于八寻姑娘这笔恩义，则是还记在账上呢。”无明说得一本正经，八寻却越听越摸不着头脑。

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管他们谁欠谁的，反正开心就好……

何况这件事情上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一方面她与无明三人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猛然说要告别，还真有点舍不得；

另一方面，站在直虎的角度考虑，楚叶矢人数虽少，却是精锐中的精锐——且不提无明与阿秀，还有一个挂件阿优，哪怕是其他十几个无明的部下，也是从美浓最后那一场场乱战厮杀走过来的，本领稍微差一点的早就死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在她这段时间观察之下，井伊家别看人少，照样山头林立，直虎这个监护人相当于空降过来，徒有名义，实际上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班底。而一位领主，自然是不能事必躬亲的。

往后如何暂时不提，至少现在无明一行人既然留下，加上舞衣他们，真正到了用人之际，料想直虎应该也不会太过犯愁。

而且楚叶矢众可是曾经被斋藤道三给出过五星好评的组织，与她可谓是天差地远……

毕竟她就是一个只会喝酒和打架的废柴罢了——

“往好的想，至少除了喝酒和打架，你还特别擅长气人。”

与这个声音一起，一只手伸过来，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戳。八寻撇了撇嘴：“武流兄，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的脸上有字，所以你才能每次都猜到我在想什么。”

“没错，你终于发现了。”

“真的有字？”

“有啊，不过有没有对你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你自己又看不到。”

“这样说话很伤感情的……”

“好像你和我之间有什么感情似的。”

说话之间，换回了一身宽松衣服的舞衣在她身边坐下来，随手又递了一个东西到她怀里。八寻伸手一摸：“这是？”

“三河那边卖的酒，你之前说好喝，我就顺手帮你买了一点。”

“呼呼，武流兄真是个大好人。”

“那这下还伤不伤感情了？”

“不伤了，不伤了。”

一边摇着脑袋，八寻一边把装了酒的竹筒放到旁边。舞衣见状倒是一愣：“怎么，不喝吗？”

“暂时没有喝酒的心情。”

“……”

一阵沉默之中，舞衣的表情倏然变得严肃起来，还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奇怪，也不烫啊……还是说有别的哪里不舒服吗？”

“武流兄。”

“嗯？”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但我只是有点喜欢喝酒而已，不是那种嗜酒如命的酒鬼。”八寻特别在“有点”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哈哈。”舞衣面无表情地笑了两声。

下一刻，肚子被人拿小拳头锤了一下。

不痛不痒。

而八寻一击不利，也把身子翻了过去，不跟她计较。舞衣看着对方的后脑勺，这回倒是真的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的嘴角又渐渐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

“武流兄。”

八寻将脑袋枕在了胳膊上，背对着舞衣，聆听着安静燃烧的炉火，某一刻忽然说道，“有什么烦心事，直说无妨。”

“胡说八道，我哪有什么烦心事——”

舞衣下意识地反驳，但声音莫名有点心虚。

“因为法师大人的身份有了改变，所以你也跟着心急了，不是吗？”八寻又问。

这一回，舞衣并没有出声。

“我明白，你一直想要复兴天智一族，替你父亲洗刷当初被北条家放逐的耻辱……可这种事情往往总是急不来的，越是焦急，越是要平心静气，等待时机。否则只会……重蹈当年的覆辙。”

八寻停了一停，轻声说道。

“……啰嗦。”

舞衣低着头，过得片刻，方才如此低声回了一句。那声音细如蚊呐，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