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6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

人心各异,只有时间一直向前。

冬天的气息逐渐浓郁,忙碌了一整年的百姓们也终于可以稍微闲下来,往家里屯好米麦与味噌,还有不至于让自己一家人冷死的柴火等等,准备围在火炉旁边熬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远江这边还算好的,东国出羽陆奥一带,冬天的气温动不动就能掉到零下二三十度,每个冬天都要冻死不少人,相比之下,近畿东海道这边属实算是安居乐业的风水宝地了。

但即使如此,过冬的准备也依然不能掉以轻心,舞衣组织着人手,不停往山间小屋运来各种各样的物质,井伊谷的直虎也正为了各种过冬相关的事情苦恼不已,八寻去找过对方几次,依旧是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姑且陪在旁边,并在阿永闲下来的时候贡献出自己的肩膀,让她靠着休息。

“这样就够了?”

“足够了……谢谢你,八寻。”

温柔的声音,温热的呼吸,每当对方在这种情况说话,呼出的气流就会打在八寻的耳朵上,她在这方面的感觉又比普通人敏感很多,次次都是红着个脸,想走又不好意思走——也不知道对方是没注意到呢,又或者正是因为注意到了某人的反应,才会很坏心眼地每次都选择这么做。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看样子都乐在其中的就是了。

而即使有些害羞,八寻自己却也不排斥这种相对亲密的接触,何况要是这么做就能帮阿永减轻一点压力与疲惫,她自然没有道理拒绝。不过这么做也只限于两人独处,一旦听到有谁的脚步声靠近,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八寻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一阵淡淡的香风,残留在室内。

如今已经渐渐习惯了直虎这个名字的女子独自坐在那儿,又保持了一会偏过脑袋的姿势,这才重新坐直,等到来人出现,再像平时那样勤勤恳恳处理政务。偶尔也会有人好奇问上一句:

“直虎大人,看您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每当这时,女子总会露出一个微笑,回答道:“没什么——只是刚才进来了一只猫儿而已。”

于是不久之后,不知道是哪个大嘴巴把这事传了出去,直虎爱猫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井伊谷,那些准备巴结她的人顿时一个个想方设法托关系,找了各种各样的猫当礼物送上门,搞得城里众人一个头两个大,好像连做梦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喵喵叫……

这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河一统,三河一揆

寒风簌簌,将树林里的最后一片落叶掀了起来,挣脱枝头,摇摇晃晃往远处飞去。

只剩下半截光秃秃的树枝,恍如一位迟暮的老者,默默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定时刻。霜雪未降,天地间却早是一片冷寂,倏然,脚步声响起,随即,利刃破风而出——

唰!

将袖口紧紧扎起的女子踏步上前,双手握住长刀,一记横斩,飒飒寒芒,迫迫刀光,势大力沉的一击,令人不敢轻视。

却见那道近在咫尺的身影不退反进,随风而动,整个人竟仿佛变成了一支陀螺,被这阵刀风带得东倒西歪,滴溜溜连着转了好几圈,那刀锋仿佛下一秒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衣角,却又每回都差了那么一点点……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也正是在这几下旋走之间,对方另一只手的拐杖趁机往地面一顿,借力一跃而起,在半空中竟如同鸟儿一般,一返一折,赶在这边握刀的女子旧力用尽,新力未生的刹那,脚尖轻轻点在了刀面之上——

尽管对方体格瘦小,但再怎么说也有小几十斤的份量,陡然加在兵刃之上,让这女子倏然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跌跌撞撞往前冲出几步,与那小巧的人影错身而过。

“将军。”

交错的瞬间,那人竟还有空伸出左手,指尖在她的脖颈上轻轻一划,微微的冰凉触感中,只听见那声音在耳畔轻轻地笑道。

而这边失衡的步伐一时仍未收住,女子又往前踉踉跄跄地冲了几步,直到伸手抓住斜刺里伸出来的一根树枝,这才堪堪停下。

她把刀反手一插,回过身来,背靠着树干,顾不得满脸的汗珠,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一颗心脏也是跳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从腔子里蹦出来。

“兄长,先擦一擦汗。”见两人切磋结束,守在旁边的初芽立刻迎了上来,递出毛巾。

“好……谢谢。”

这女子正是舞衣。她从妹妹手中接过毛巾,胡乱擦了一把汗,等到再抬起头时,拐杖笃笃而响,八寻已来到了面前。

两人的身高差距虽然不至于像 次郎法师,或者是直虎那样,但还是差了一个头左右,以至于两人相处说话直时,对方总是下意识地仰起脸来。

那张脸蛋倒是好看得紧。

只是刚刚才输了一阵,舞衣此时看着这张脸庞,心里面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有一股不忿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尤其一场交手下来,自己累得都快趴下了,八寻却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甚至就连汗都没出多少,只在额前沁出薄薄的一层。这一幕越发清晰地让舞衣感受到了两人间的差距,原本已经来到嘴边的“再来”两字,也一下子卡在了那儿。

“还要再来吗?”结果还是八寻先问道。

“不了。”舞衣闷闷地说着,“反正我又不是你的对手……不,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后面这句话听起来多少有点闹别扭的意思,她又赶忙止住话头,脑袋也偏了过去——却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初芽看在眼里,小小年纪的女孩儿苦笑了一下,踮起脚尖,一边替舞衣擦汗,一边抚平刚才因为剧烈动作而弄乱了的衣领。

八寻把腰间的葫芦丢了过去,舞衣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皱了皱眉头:“怎么是水。”

“刚打完架,血气旺盛,马上喝酒对身体不太好。”

“原来是这样……实话呢?”

“之前的刚刚喝完,还没来得及下山去买。武流兄介意跑一趟吗?”

“真拿你没办法……”舞衣咋了下舌头,不过也没拒绝,两口把里面的清水喝了个干干净净,空葫芦收进袖中。八寻好似能看到一样,微微一笑:“谢啦。”

“顺路罢了。”

几句话的功夫,她总算大致调匀了呼吸,把刀插回了腰间,空出来的手牵着初芽,与八寻一前一后走出树林,回到了屋子附近。民治丸正忙着劈柴,澪则在旁边自己玩着沙包,刚把一个小沙包丢得高高的,还没伸手去接,忽然看到这边的三人,高兴道:“妈妈——”

小孩子没法一心二用,眼看那沙包即将砸在她的头上,澪惊呼一声,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不过等了一等,发现没有痛感传来,一睁眼,却发现刚刚还离得很远的八寻居然已经到了身边,不仅接住了沙包,更只用一根食指立着,让这小沙包在指尖滴溜溜转着圈。

“好厉害!”小澪两眼发光,“我也要,学这个!”

“妈妈等下教你。”

“好耶!”

小姑娘欢呼雀跃,而民治丸也把最后一块木柴劈完,斧子放到旁边,垂着肩膀走了过来。

“师父,你们切磋完了吗?”

她来回看着八寻与舞衣,说完这句话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猛地又问道,“是谁赢了?”

“我赢了。”舞衣黑着脸回答。

“啊?”民治丸一愣。

不过舞衣这句显然还有后续:“你信吗?”

一声反问,少女终于也注意到自己这个问题有点戳人伤疤的嫌疑了,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舞衣白了民治丸一眼,不过明白对方性格一贯如此,往好的说是天真烂漫,其实就是脑子里缺一根弦,便也不至于真的因为这种小事而生气。或者说只要对方不是八寻,她的脾气一向不算太差,就连手底下管着的彦五郎那帮人,其实也都不怎么怕她。

相比之下,那帮家伙反而更害怕大姊与八寻。前者是因为长年积累下来的威严,至于后者……说实话,连舞衣都不太清楚原因。在她看来,这小矮子气人归气人,却压根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

总不能跳起来打人膝盖吧?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她又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了看走在旁边的那人。

八寻刚好也在说话:“对了,武流兄,你刚刚最后的那一刀,中间抬手的时候有一处破绽,可能会被敌人利用,需要留意一下……”她随口说着,舞衣并未反驳,而是认认真真地聆听。

事实上,今天这次所谓的“切磋”,本来就是由舞衣这边主动提起的。

她一身武艺,有近八成都是来自于当年天枫吾郎的指点,虽然所学并非天枫流,而更像是那位忍侠将伊贺内部好几个不同流派糅合之后的成果,而在伊贺当地,对这方面的规矩甚是严苛,将忍术私传给外人更是大忌,甚至因此丧命也不足为奇。

即使服部本家一脉早已离开伊贺,如今正效忠于松平家,但服部保长也依旧遵守着规矩,不曾将自身的忍术外传。

因此在天枫吾郎身死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舞衣都找不到其他可以指导她的师长,南溪瑞闻的枪法固然神妙无比,奈何走的是刚猛一路,更适合次郎法师与昊天这类天生神力的修炼,像舞衣这种普通人练起来则难免事倍功半。

无奈之下,她只有自个关起门来琢磨,多年如此,直到八寻在远江住下,这才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请教的对象。

八寻也不藏私,不仅是她所知道的伊贺几个流派,连天枫流和其他有印象的流派武艺,只要是适合舞衣的,都拿了出来,集百家之长,查漏补缺,一一指点过去。

一个肯教,一个愿学,这段时日舞衣实力可谓是突飞猛进,到现在已经能与民治丸打个秋色平分,不相上下了——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要知道民治丸如今固然声名不显,这些年却也是一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哪怕过往大多数时间都是梦游代打,那些战斗的经验终究是深深留在了这具身躯之中,一旦感受到威胁,往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的本能已是抢先一步出手,快逾闪电。

尤其她用的还是大太刀,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强横无匹,令人胆寒。之前在井伊谷守城战中,除了主角般的次郎法师之外,给交战双方留下深刻印象的并非无明,也非阿秀,而是那个扛着比她人还高的大刀,所过之处,血雨纷飞的马尾少女。如果民治丸是男子的话,仅仅凭着这一战的表现,就足以在普通的大名手下混一个小官当当了。

能与这样的天赋型剑客打一个五五开,足见舞衣自身本领同样不凡,只是人和人之间就怕比较,有八寻与次郎法师两座大山摆在跟前,难免让人有些气馁。所幸舞衣不打算跟别人争什么天下无双的名头,由始至终,她的心愿只是努力成为一位武士,与妹妹初芽一同重振天智家的名声,对这个目标来说,个人的武艺虽然重要,却也并非一切。

否则现在关东的霸主就不是北条,而是卜传剑圣,那位习得了鹿岛流一之太刀的“剑豪将军”也不至于隔三差五就被人赶出京都了。

之前是苦于能力不足,又或者找不到出仕门路,可现今大姊次郎法师还俗改名直虎,在今后的十数年间掌握井伊家实权,虽说对方绝不是那种任人唯亲的性格,但反过来说,只要自己能够立下功绩,以舞衣所了解的大姊性格,也绝不会吝啬回报。

她的父亲当初还在北条家奉公时,也不过是一介足轻大将,算不上是什么大人物,舞衣的目标也从来不是什么扬名立万。

所谓复兴天智家,这个目标听着好像很宏大,其实只要在井伊家谋得一官半职,有俸禄可领,甚至要是说自己哪天万一不幸战死了,妹妹初芽也还能有一间屋子住,有一口饭吃,不用仰赖谁的施舍与同情,她也就满足了。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在乎的事物,而自从父母双双病逝之后,她在这个世上,便只剩下初芽一个至亲之人了……

“武流兄?”

一声呼唤,将她从漫无边际的沉思中叫了回来。舞衣仰起头,眼前是静静燃烧的炉火,火光闪动着,屋子里一片温暖。

她们已经进了室内,火上架着炉子,炉子里正烧着热水,初芽与民治丸过去后厨煮饭了,小澪则是扑在母亲的怀里,正一脸认真盯着火焰映照的墙壁,将两只手变来变去,似乎是想要在墙上做出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像这种游戏她只能一个人玩,八寻于是闲了下来,抱着拐杖,偏着脑袋,好似只是在享受着这份静谧与温暖,可刚刚的那声呼唤,分明也是出自她口。

“什么?”

舞衣反问道。

“你是明天出发对吧?”

“对。大姊交代的事情……想让我们帮忙护送一下那些朝比奈家的农兵回去,要是明面上的谈判不顺利,视情况可能还得想办法偷偷潜入一趟宇津山城,看看能不能把人带出来……”

“有把握吗?”

“你当我是谁?”

“呼呼。”八寻笑了一声,“武流兄一直都是这么自信十足。需要小女子帮忙么?”

“用不着。若是什么事情都要靠你帮忙才能搞定,那我这二十多年岂不是活到狗身上去了?”舞衣撇嘴,“不过……要是我真的失手被抓住了,可能确实还要你过来救上一救。”

“这个自然,但如果连小女子也被抓住……”

“那澪就得哭鼻子了。”

本来对旁边两个大人的说话内容毫无兴趣,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小姑娘疑惑地扭过头来,又认认真真地跟舞衣说道:“澪已经长大了,不哭鼻子!”

“好,是我说错话了,澪不哭鼻子。”

“没关系,澪没有放在心上!”

小小的人儿却是心胸豁达,很大度地摆了摆手,又接着研究她的小兔子去了。

舞衣耸了耸肩膀:“总之就是这样,我大概要去十天半个月左右,这段时间初芽就拜托你了。”

“小女子不才,还请大舅哥多多关照……”

“我关照你个头!”

一度正经起来的话题,最后果不其然又回归了平时的节奏。

而两人所聊的话题,不是其他,正是前段时间被龙泰寺收留的那帮残兵败将。

尽管天气一天天变冷,东三河的战火依旧炽烈,松平元康大军压境,一面派人分头攻打其他规模较小的分城支城,自己则率领主力,持续围攻朝比奈泰长所在的宇津山城。

眼看远江四分五裂,骏府鞭长莫及,三河的己方据点也整备一个一个消灭,朝比奈泰长孤立无援,照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城池被攻陷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可越是如此,城里的守军反而更显出了一股悲壮的气势,死守不退,让松平元康甚是头疼。

在这种情况之下,南溪瑞闻曾经出于怜悯收留照顾的那些原朝比奈将士,便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一旦等到松平元康攻下宇津山城之后,接下来很有可能以此为理由,指责井伊家包庇贼兵,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一众家臣纷纷主张趁着为时不晚,早些将这些人赶出去。

这还是比较温和一点的主张了,像铃木重时等立场倾向松平家的,更是要求直虎立即杀死他们,或者是把这些人绑好了送去松平元康的本阵,到时不说有功,至少无过。

不管是哪一样,这些人都是死路一条。

而即使听从其他家臣的提案,把这些人赶了出去,以现在东三河的局势,其中大部分人大概也都会死在路上,即使好运一点的,也难免沦为松平家的俘虏,甚至更加糟糕。

直虎为了这件事情苦恼了很久,虽然想请教南溪和尚的意见,可这位老僧明明是罪魁祸首,却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什么有价值的意见也不说,只说完全听从直虎的决定。

这样一来,反而让她更难做出选择,私底下又与八寻两个人讨论了很久,斟酌利弊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办法:

这些人如果是农兵的话,想要回去的尽可以回去,但如果想留在井伊谷的,大可以直接留下,也可以先回去一趟,把自己的妻女家人接过来——至于土地问题,之前的一场恶战下来,井伊这边死了不少人,其中土地因为绝户或者没人继承等缘故,暂时就这么空在了那里,如果置之不理,很快就会被附近的土豪想办法吞并掉。

如今正好可以将这些无主土地给予外来的难民,一来稍微削弱在地土豪的力量,二来也能够避免来年减产等问题,可说是一箭双雕。

虽然理论上这些农民相当于朝比奈泰长的财产,就这样搬迁难免会引起对方的忌恨,可泰长已是自身难保,又哪里还顾得上搭理这种问题?

而为了让这些农民能够安心搬迁,直虎特意让舞衣等人一路护送。相比起错综复杂、山头林立的井伊家内部,舞衣这帮所谓的龙宫众,可以说是直虎唯一的嫡系兵马了,虽然人数不多,起码用得安心。

不过一般的农民好解决,剩下的一位朝比奈武士要如何安排,就有些麻烦了。趁着战乱收留一批逃难的百姓,与私藏包庇敌军的武士,对于现在这个时代来说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事情,后者一个搞不好可是会引起严重后果的。

这武士正是之前受命攻打龙泰寺,结果磨洋工不出力的那一位,大概是明白现状对自己极为不利,表现得倒也豁达,甚至托人暗中与直虎见了一面:“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不令你难做,只要你能保证其他人活命,作为主将的我即刻切腹自尽。”

“不必如此。”直虎却道。

按照她的打算,是想让这位武士前去劝降宇津山城,并以此功劳,向松平元康请求赦免。这样一来,不仅武士本人不用死,宇津山城的守军及其家属也有很多人可以活下来。

如此这般地一说,那武士虽然明显有些心动,却因为别的理由而还迟疑不决:“泰长大人性格顽固,更兼对主家忠心耿耿,我不知道自己也没有这份本事劝说对方开城投降,如若不成,我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