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6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这杯茶是别人帮我泡的。”早在对方伸手去拿茶的时候直虎就想阻止,结果还是慢了一步,看着某人此时的表情,不知为何,莫名有点心虚。

“哦……谁泡的?”

“阿篠,就是虎松的母亲……我说了不用,可她还是偶尔会拿些点心和茶水过来……”直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

“原来如此。”八寻点了点头。

“我真的说过不用的。”直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解释了一遍。

“唔……别人一番好意,你也不用拒之千里嘛。毕竟虎松现在是你的养子,跟他的亲生母亲搞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杯茶既然是别人特意给你准备的,我就不喝了。”

她嘀咕着,放下了茶杯。

直虎把一旁的点心盘子推了推:“不喝茶,那就吃块点心。”

“这点心也是别人专门拿来给你的,我吃了像什么话。”八寻摇头。

“那……”

“还是说正事吧。你让武流兄转告我今川家使者的事情,是想听一听我的意见?”

谈到正事,直虎本来有点不知道往哪放的双手,终于趁机落回了桌上。理智告诉她,两人刚才的一番对话并没有特别奇怪之处,可莫名其妙的,她总觉得八寻好像有点不高兴,或者说——她隐隐有些希望对方感到不高兴。

但为什么呢?

她一时却想不出答案。

只好将注意力拉回到了正经的话题之上:“对。不出所料,众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我想听一听八寻你的想法……作为参考。”

“不如先让我听一听阿永你的意见。”

“我的?”

“没错,毕竟你才是井伊家现在的话事人。首先你自己先要有主见,这样其他人的想法才有参考价值。”八寻答道。

“我……”直虎略作思忖,一声叹息,“我自己的话……感觉有点想不通。”

“关于哪一点?”

“今川家的目的。三河的局势变化太快,也太巧了,加上斋藤家的动作,足以看出这件事多半不是单纯的巧合,而是有人暗中在推动,再考虑到今川家这位恰到好处的使者,那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今川氏真应该没有这种本事。”

“但今川家也不仅仅只有一个氏真。”直虎摇了摇头,“铃木、近藤与小野几位大人都主张答应出兵协助朝比奈真次,换取今川家的宽恕,而就算在我看来,这也是相对最稳妥的一个选择……”

家臣背叛,居城遭围,盟友织田又无法施以援手,在这种情况之下,几乎没有人认为松平家康能取胜,甚至在很多人想来,大概几天之后,就会传来冈崎城破,家康身死的消息了。

哪怕是理论上知道“历史”会如何发展的八寻,此时此刻也不敢轻易拍着胸口打包票,说小乌龟肯定可以度过这一关。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原本的松平家康只有西三河一块地,实力较弱的同时,也让东三河的那些国人豪族不至于感到威胁,大多选择作壁上观;然则如今他已是三河之主,那些暂时降服的土豪,值此机会,又是否会蠢蠢欲动,企图在这混乱中分一杯羹?

现状已经与历史截然不同,再一味坚信自己脑海中的“历史”,无异刻舟求剑。

所以她没有轻率抛出自己的看法,而是先问道:“这确实是一个稳妥的选择,但我能感觉得出来,阿永你还在犹豫,因为什么?”

“你应该也从武流那边听说了,天野家最近动作频频。”直虎答道。

“你担心这才是今川家真正的目的——先让井伊家的主力前往东三河,然后驱使天野家趁机来攻?”

“今川家能派出密使来井伊谷,自然也能派人去犬居城……往好的想,或许天野父子他们也是被那使者说动,准备出兵支援朝比奈真次,可如果今川家的目的是驱虎吞狼……”

如果他们响应今川家的命令,出兵东三河,后备空虚的井伊谷城就有可能遭受天野家的攻击。但如果选择拒绝,则是彻底与骏府撕破了脸面,万一松平家康没能撑过这一场,那他们将被三河、骏府两面夹攻,妥妥的死路一条。

一道两难的选择题。

就算是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油条,面对此事大概也会纠结万分,更何况是刚刚还俗不久,拢共只当了不到一个月城主的井伊直虎呢?

她把心头的担忧说完,八寻一时却也没有说话,唯有风声飒飒,虫鸣啾啾,眼见得房间里的光照一点点变暗下去,女子舔了舔发干的嘴角,正想劝对方早些回去,免得走夜路让人担心……

好吧,虽然大家都明白这位盲女不可能出什么事,不过该担心照样还是会担心,这是人之常情,无法可讲。

不过她还没出声,却已听见八寻开口说道:“其实……在过来之前,我也跟武流兄还有无明大人她们讨论过这件事。阿永你担心的,无非是城中空虚,天野景泰趁机来攻,那如果……我说自己有办法能拖延住天野家的军队呢?”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响亮,落在直虎耳中,却令她先是一喜,复又一惊:“你……真有办法?”

“不敢保证,但……姑且算是有几成把握。”逐渐覆盖进来的夜色之中,八寻微微一笑,“不过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考虑到某些可能出现的情况,稳妥起见,我想先跟阿永你讨要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只是一句话,几张纸而已。”

……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战云将起

远江,犬居城。

三河一向一揆爆发以来,城主天野景泰赶忙召集众家臣入城,评定间里连续数日灯火通明,人心浮动中,好似连那从远处吹来的山风,也多出了一丝冰凉与扰攘。

直到某个深夜时分,一骑快马自东边而来,趁着月黑风高,没有被什么人注意到地进了城,与天野父子一番密谈,又在天亮之前告辞离开。

到得第二天,原本始终拿不定主意的天野景泰难得果断了一回,命令传递下去,一众家臣武士又如蚂蚁般各自散去,返回自家领地召集兵马,再度前来汇合。

要打仗了。

天野景泰并未打算隐瞒这个消息,或者该说就算想要隐瞒,也是有心无力。

毕竟人多口杂,他对于手底下这帮人又缺乏足够的控制力——相比起南远江的大片平原,北边这一片则是山多地少,村庄聚落分布得较为松散,大小国人豪族割据一方,天野家也不过是其中实力比较强悍的一支,只是如今打着反抗今川家的旗号,勉强被众人推举为头领罢了。

说难听一点,当初这帮人纯是没安好心,想着万一要是今川家大军杀过来,打得过固然皆大欢喜,要是发现打不过了,到时就把天野景泰这个“领头羊”推出去宰了乞求宽恕。

天野景泰当然也知道这帮家伙的心思,毕竟设身处地,换成他自己肯定也是这么干的,但当时他本就差点被今川氏真谋害,心想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便也接下了这个“临时盟主”的位子,领着北远江各豪族准备与今川家死战一番。

谁知道今川军势迟迟未至,反倒是邻居井伊那边先败后胜,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等到朝比奈泰长灰溜溜撤回老家,没等卷土重来,已经被松平家康以逸待劳,当饺子包了。

而转眼之间,就连这位松平家康也被一向一揆逼进了穷途末路,接连二三的事态变化与反转,让天野景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错,把自己与族人的性命一并搭了进去。

直到那位今川家使者的到来,才让这位犬居城主看到了一个良机。

“父亲,云龙丸大人来了。”

长子的一声呼唤,将天野景泰从独自的沉思中唤醒,回到现实之中。

他抬起头时,映入眼中的首先是那一片无边无垠的天际,已经入冬了,今天又没有什么阳光,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看不见多少亮色。倒是远方的山峰间,有一只看不清模样的鸟儿飞掠而过。

“何等不公啊,明明鸟儿可以自在翱翔于天,我等却必须在地上踽踽独行。”另一个听上去有些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

天野景泰朝旁边望去,只见自己的儿子元景垂手站在一旁,而在元景身后,则是一位二十余岁的男人。

可能是留着胡须的缘故,让这个男人的外表看着要比实际年龄更加成熟一些,他头上戴着一副黑色兜巾,内穿麻织法衣,外罩结袈裟,腰挂法螺,手持锡杖,脚下踩着一双又破又旧的八目草鞋——正是标准的山伏装扮。

所谓山伏,乃是尊奉奈良初期的役小角为祖师,在各处山中行走、悟道的一群人,又称修验者,就性质上来说也算是佛教的一支。

因为在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多被拘束在自身的土地之上,唯有像僧侣、行商这类职业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自由来往各国,所以也有不少忍者假扮成山伏以通过敌人的关卡,导致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天野景泰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到底是假扮的,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伏。

反正都不重要。

对方的名字叫云龙丸,本是信浓出身,一度效力于诹访赖重,在对方不敌武田晴信,自尽身死之后,为保旧主之仇,云龙丸又接连投靠了另外如小笠原与村上义清等豪族,继续与武田对抗。

直到武田晴信彻底平定了信浓国,就连最顽强的村上义清也被迫逃亡越后投靠长尾景虎,云龙丸并未一同前去,而是自己聚集了一些信浓残党,翻过山脉,来到了远江。

起初这些无处可去的浪人与当地的天野家发生了一些冲突,但很快,天野景泰就察觉到了这些外来人的勇猛善战,主动让渡出一部分利益,允许他们留了下来。作为回报,云龙丸等人也承诺若有战事发生,会与天野家站在同一阵线。

也正是因为有这批善战的信浓人在,他之前才有底气与今川家翻脸。这可以说是天野家目前手里最大的一张王牌了,虽则武士的自尊心让他不至于曲意讨好对方,此时眼见人到了面前,景泰依旧浮现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法师,来了啊。”

“城主大人。”

那山伏青年点了点头,此人虽然年轻,性格却显得老成,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其他人选为首领……天野景泰想着这些念头,一边又礼貌地问候了几句,这才转入正题:“不知法师听说了三河那边发生的事情没有?”

“略有耳闻,一向宗来势凶猛,冈崎城那位只怕大难临头。”云龙丸回答道。

一阵风吹来,将山伏青年袈裟上的圆球吹得左摇右摆。他微一沉吟:“最近数日,城主召集众人商议要事,贫僧虽不曾列席,却也从旁人口中得知一二。听说昨夜有今川使者前来,请城主大人出兵支援东三河,不知是真是假?”

“你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那就是真的了……既然如此,想必城主大人已有决断,让少主带贫僧过来,也是为了传达出阵的命令吧?”

“什么命令不命令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和我之间虽说年纪、地位都有差别,但在有本事的人面前,这点差距不值一提,我以朋友的身份对待你,你也不用每件事都像这样一板一眼的!”

天野景泰口中说话,一边还伸手拍了拍云龙丸的胳膊。

在旁人眼中,这位犬居城主向来都是一副礼贤下士的形象,哪怕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武士,也很少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而是嘘寒问暖,亲切以对,让那些年轻人感动不已,甚至还有因此掉眼泪的。

不过此刻他看着云龙丸,发现这青年与自己的那些部下不同,不要说一脸感动了,就连眉毛都没怎么动一下,心里不由一阵无趣,当即说道:“好吧,和法师你说的一样,我已经决定出兵了,不过要攻打的目标,非是东三河。”

“嗯?”云龙丸这回倒是微微一怔。

天野景泰见状,脸上的笑意终于变得真切了一些:“那位今川家的使者有提到,希望我们与井伊家一同出兵,协助朝比奈真次平定三河……法师,你知道他这句话透露出了什么情报吗?”

“贫僧不知。”

山伏青年摇头道。

天野景泰微微一笑:“其一,面对如此天赐良机,如果是当初的治部大辅,肯定会选择立刻发兵,强行逼迫我等选择站队,可今川氏真却直到现在依旧躲在骏府踢他的蹴鞠……仅此一点,便足以证明今川家已是日落西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通过这种外交手段,试图收回失地。那位今川使者越是表现得咄咄逼人,越是容易让人看出他的外厉内荏。

“其二,除了我之外,他们还向井伊家派出了使者。而与我们不同,井伊刚刚大败过一场,可谓元气大伤,如今更是病急乱投医,居然把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奉为家主,甚至就连后见役据说也是一个女流之辈,显然气数已尽。这种情况之下,他们肯定会畏惧今川家的威势,被吓上一吓,就乖乖答应出兵了。

“到时井伊谷精锐尽出,城防空虚,只要我们趁机攻打过去,轻轻松松就能吃下井伊家的地盘,到时半个远江尽入我手,纵然今川氏真亲率大军而至,又有何惧?”

他侃侃而谈,意气风发,好似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自己兵踏井伊谷,成为远江霸主的景象。在旁边听着的天野元景也是眉飞色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年轻的脸上尽是期待与欢喜。

云龙丸将这父子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微微垂下眼睑,轻声咕哝了一句:“蠢货。”

他的声音很小,细如蚊呐,哪怕天野元景人就在旁边,依旧没听清楚,疑惑地问道:“法师大人,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我说,城主大人高见。”山伏青年脸不红气不喘,淡淡地回答道。

“哈哈哈哈。”

天野景泰自己明显也是这么认为的,闻言放声大笑,笑了一会,可能觉得是旁边的两个人都没有跟着一块笑,显得自己有点尴尬,这笑声于是才渐渐地停了下来。

“总而言之,这次攻打井伊谷的事情,还要多多依仗法师你与你的同伴——与我们这帮久疏战阵的半桶水不同,你们可是身经百战,直面过武田大军的信浓精兵啊,区区一座井伊谷城,定是易于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哈哈哈!”

“哈哈。”

云龙丸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陪着笑了两声。

那笑声简直像是被晒干了水分的炒米,干巴巴的,难以下咽。

……

信浓众人居住的地方不在城里,而在城外。

两三百人,拖家带口,让这临时的营地里充满了各种生活气息,云龙丸从犬居城回来,拿着他的锡杖,草鞋踩过地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听着旁边不知道哪家小孩的哭声闹声,眉头微微蹙起,随后又松了开来。

旁边有人大步过来,嗓门洪亮,一张嘴就是浓重的信浓腔调:“龙云,怎么说,真的像你猜的那样,咱们要去打井伊谷了么?”

“不出所料。”

“嘿,俺就知道这帮远江佬肯定不安好心,别人家都死到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了,还要趁火打劫,真的是,啧啧啧。”

讲话的这人是个肩膀厚实的中年汉子,三十多岁,肤色浅黑,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看上去就是那种憨厚老实的庄稼人。说起话来也是粗声粗气的,字里行间满是对于天野景泰此举的不屑。

云龙丸却没有附和:“阿权叔,别忘了,你口中的‘孤儿寡母’之前可是让朝比奈泰长吃了个大亏。”

“那不是因为松平元康趁机出兵,朝比奈生怕后路不保,所以才慌慌张张撤军的么?”

“可他还折了一个儿子,这又作何解释?”

“单纯是运气不好呗,打仗总是会死人的……不然怎么说?”

阿权耸了耸肩膀,“总不能真是像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言一样,说什么有个女人力气大到跟鬼一样,直接用手把朝比奈泰充的脑袋撕了下来——开什么玩笑,这还是人嘛?俺就算喝得再醉,也编不出这么离谱的瞎话。”

“也不尽然。”

云龙丸摇了摇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准真有人天赋异禀,能做到这种事情……”

“一个女人?”阿权仍是一脸不信。

山伏青年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权叔,劳烦你去通知大家伙,都去帐篷里面集合一趟,关于接下来攻打井伊谷的事情,我有些话想要交代一下……”

“好咧!”

阿权答应了一声,大步离开,只剩云龙丸独自一人,站在这片闹哄哄的营地中央,目光扫过四周,看着那些熟悉的同乡面孔,以及周围这简陋到极点的营地布置,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年轻脸庞,不禁微微一沉。

“马上就要入冬了啊……”

他喃喃地说道。

……

人多有人多的麻烦,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

从天野景泰发出命令,到他披挂铠甲,从犬居城率军出征,前前后后只花了几天时间。在他看来,这已经算是十分有效率了——当然,仓促间召集起来的,也只有直属于他的三百足轻,二十武士,以及三名骑马武者。

一帮人闹哄哄的出了居城,沿途又有许多家臣与同盟的国人众加入进来,恍如溪流汇聚成大河,等到北远江大多数人都已抵达,这支军队也已经扩张到一千四百多人。

天野景泰挨个与那些前来的国人头领见过一面,依旧是将那一副礼贤下士的态度做到了极致,等他这次攻下井伊谷,正式成为远江国的一方霸主,这些人就不再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关系,而是君主与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