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阿权紧跟在后,也看清楚了营寨里空空如也的景象。
这里似乎曾经确实有人待过,不过后来又因为什么事情急急忙忙撤退了——他们走得十分匆忙,甚至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地上散落着好些辎重,有军械,有粮草,还有几面大鼓。
这几面鼓都摆在了树边,而树上竟还拴着几头野鹿,鹿的后腿被吊在了树上,只剩两条前腿不停乱蹬,每蹬一下,底下的太鼓就跟着“砰”的一响,声如惊雷霹雳,倒是比普通人敲出来的声响更加宏亮许多。
“怪不得……”
锡杖叩在了地面,云龙丸微微眯起双眼,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天枫有计,计巧连环
鼓声已停,夜色更深。
秋冬交替的时节,天气已是一日冷过一日,白天相对还好,一旦到了夜晚,北风呼啸,仿佛要刮进人的骨子里去。
几处营地里都点起了篝火,除了值夜的将士之外,其他人大都已经沉入了梦乡。
像是主将天野景泰以及其他地位高一点的武士,此时还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帐篷里面,至于手底下的那帮足轻就遭了罪了,一个个只能就地铺上席子,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睡觉,这个季节蚊虫不多,算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足足一千多人,哪怕大多数都在休息沉睡,远远近近,依旧有着各种各样的声响传来:
例如守卫的说话与脚步声、换班时的动静、走动时盔甲与武器的摩擦声、还有那些高高低低的呼噜声、磨牙声、说梦话的声音,等等等等……
各种各样的声响,充斥在整片山林之间,甚至让那掠过树梢的呼呼风声也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有人正在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锡杖头巾,法衣草鞋,山伏装束的青年人出了营地,站在一棵树下,正抬起头来,用一种莫名的目光,望着空中那一轮或隐或现的微弱月华,整个人眉头微皱,似乎正在苦思冥想着什么难题一般。
某一刻,他不说话,却有另一道身影,从周围的黑暗中走了出来。阿权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脚下的野草与土壤,来到近前,云龙丸的视线也跟着转了过去。
“如何?”
“俺带着几个弟兄在这周围转了两圈,瞧不出来哪里奇怪,也没有敌人的痕迹……大家都说,肯定是云龙你又杞人忧天咧。”
阿权口中说着话,一边晃了晃脑袋,随手甩掉额头的汗水,能在这寒风呼啸的夜晚折腾出一头大汗,足以见得他刚刚巡山的时候确实没有偷懒。
“俺觉得吧,井伊家那帮人可能本来想在这边结营决战,结果临到头来,发现两边的人数差了这么多,知道自己没有胜算,所以匆匆忙忙逃跑了。
“这可不是俺瞎说,白天云龙你也瞧见了,地上一大堆行李啥的可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就这么扔那儿了……要不是落荒而逃,哪有人舍得这么干的?”
一番话讲得头头是道,阿权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到最后连自己都快坚信不疑了,一脸得意地看着青年,那表情好像在说“怎么样,俺也不光是只有一身蛮力的!”
云龙丸笑了笑:“有理,但……还有另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想钓到一尾大鱼的话,事先难免要舍得准备一些饵食。”
“所以云龙你怀疑……”阿权一愣,“井伊家的人在钓鱼?”
“不得不疑啊。井伊家如今缺乏盟友,在三河陷入动乱的当下,自然无法期待松平家康再像上次那样发兵来救,而他们的兵力相较于我们又处在下风,倘若兵临城下,就算打不下来井伊谷,到时一把火将周围的村庄町镇烧得干干净净,同样能让井伊家元气大伤……”
云龙丸叹了口气,“没了食物、房屋和柴火,这个冬天会有很多人冻死饿死,人一旦死得多了,民心也就散了,如此一来,等到来年开春,天野家再度挥师南下,井伊将再无反抗之力——所以他们绝不可能选择笼城死守,坐以待毙,而一定会出城决战。哪怕胜算微薄,这亦是井伊谷仅有的希望。
“……从这营地的选址与布置来看,足见井伊的主将非不知兵,营寨依山而建,先占地利,再者,面前的这条河流同样是一道利器。”他抬手点了点山下,夜色昏沉,营帐内的火光照不到那么遥远,乍眼看去,只能见到隐隐约约一片粼粼光彩,竟有些分不清是水光,还是月光。
“如果换成是贫僧,必然会将军中精壮集结成一队,待到敌军渡河之际,居高临下,半渡而击,再一鼓作气,直冲主将本阵。倘若能够挟此威势,斩杀敌方大将,此战自然能胜,即使不成,也可以先挫一挫敌军威风,再退回山上,据险而守,等待时机……这才是正常的用兵手段。
“可井伊家偏偏选择了弃营而走,甚至连辎重都来不及收拾……权叔,你觉得这合理吗?”
经他这么一提,本来没想到这一茬的阿权渐渐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好像的确是这样,不过要是真的又让云龙你猜中了,井伊家的人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正是贫僧不解之处。常言道兵贵神速,更何况是在这种生死存亡之刻,他们却费时费力,特意在此处搭建了几座营帐,再将其拱手让人……前思后想,贫僧只能想到唯一一个勉强解释得通的猜测。”
“是什么?”阿权问。
“他们的目的,正是眼下的这一幕。”
云龙丸说着扭过头去,看向山上那几处营寨,以及寨中被篝火照亮的大旗马标——既然眼前就有现成的营帐,而且位置什么的都无可挑剔,天野景泰自然不会再另外找个地方费劲巴拉重新扎营,而是直接将这些被井伊家丢弃的空营“接收”了过来,命令众人就地歇息。
拜此所赐,整支军队大多数人今日都显得格外清闲,连军中的氛围都变轻快了不少。
然而闲心一起,怠惰骤生,仿佛一根时刻绷紧的弓弦,只要有那么一瞬间稍稍松弛了些许,顿时就再难回到原来的模样。回想着今晚那些巡逻士兵的样子,山伏青年的表情逐渐沉了下来:
“月黑风高夜……”
……
杀人放火天。
呼啸的北风正如海浪般漫过山林,将营帐中间的大帐篷吹得有点摇晃不已,就算几个角都打好桩子,又用重物压住,那帘幕依旧时不时就被吹起一边,寒风倒卷而入。
将天野景泰手里的书本哗啦啦往后翻了几页。
他也不翻回去,只拿手一压,继续心不在焉地看着纸上文字,看那副表情,显然书里面的内容一丁点都没有进到脑海之中。另一边,天野元景正陪在下座,而在这位犬居城主的对面,还坐着另一个身披甲胄,满面胡须的武士。
对方名唤天野六郎康政,是景泰的同族,论辈分来说大概是表兄弟,从小能征善战,素以勇猛闻名,深得景泰信任。
此时康政正大咧咧盘腿而坐,手里抓着一块干巴巴的米饭——这东西一般叫干饭,是先将蒸熟的米饭洗到没有黏性为止,再将它晒干做成的兵粮,因为便于携带广受大家欢迎,通常都是泡进热水里来吃,也有人喜欢直接咯吱咯吱硬嚼的。
这位天野六郎明显是后者,虽然已经过了饭点,他却还把这一团干饭当做零食,大口大口嚼个不停,偶尔咽得太急翻起白眼,守在旁边的天野元景连忙递上凉水,咕咚咕咚几口,敲一敲胸膛,“乓乓”的几声铁片声响中,康政接着埋头大吃。
好不容易等他连吃带喝,把一整团干饭都咽进了肚子里,天野景泰这才抬起眼皮,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吃饱了么?”
“不饱!不过也够了!”康政粗声粗气地答道。
“那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事情,你可记得?”
“当然记得。”他咧嘴一笑,“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有我在这守着,莫说井伊家的贼人,哪怕那些个国人联起手来造反,我也能当场一个一个砍下他们的人头,趁着还热乎着赶紧给你送过来检阅!”
康政说得豪爽,天野景泰也笑了笑:“既是如此,今晚就请六郎你多辛苦一点了。只要能打败来犯的敌人,任何奖励,只要开口,我绝不吝啬。”
“放心放心,哈哈哈哈!”
天野康政大笑数声,把手一抹嘴巴,长身而起,盔甲紧跟着当啷啷一阵乱响。他又将自己的长短双刀插回腰间,冲着依旧坐在马扎上的犬居城主点了点头,掀开帘子,径直出去了。
等他出了帐篷,从刚刚便始终一言不发的天野元景这才抬头看向父亲,眼中满是好奇:“父亲,听您刚刚的说法,莫非井伊家会来夜袭?”
“要是不为了夜袭,他们又为什么要给我们特意留下这几座营地?”天野景泰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如此反问道。
看着自家儿子因此一愣,他嘴角笑意更深,“七郎,你不会真的相信了那些人说的话,认为井伊家是见我们兵强马壮,慌慌张张改变主意弃营而逃了吧?”
“这……”元景肯定不会说他就是这么想的,奈何脸上的表情与这阵迟疑,已经彻底出卖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天野景泰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年轻了……料敌从宽,永远不要把对手当成傻子,尤其是在井伊家刚刚才让朝比奈泰长铩羽而归的情况下,更是要对每一件看似反常的事情,再三推敲斟酌。”
“孩儿受教。”元景恭敬回答,紧接着却又问道,“那依照父亲您的意思,如果井伊家不是慌张逃遁,那……他们辛辛苦苦搭建起这几座营地,究竟为的又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把这几座营地送给我们。又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井伊家的那帮人十中有九希望我们今晚能老老实实,在他们留下的营地休息。”
“这又是为何……等等,莫非!”想到某一个关键,天野元景倏然脸色大变,“如今正是秋冬交替,天气干燥,加上北风凶猛,我们如今人在山林之中,要是敌人趁机使用火攻,岂不是——”
“总算聪明了一回。”天野景泰面露微笑。
而元景已经猛地站了起来:“不成,我必须去通知其他人,要他们小心……”
“用不着你去,为父早已经交代下去了。”
“啊?”元景一愣。
而天野景泰则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重新坐下:“古往今来,只要是以少胜多的战役,都少不了谋略与算计。井伊家兵力不足,想要赢过我们,只能动用奇谋……现在的这种天气,最适合采用火攻之计,为了让这一把火产生足够的威力,他们甚至专门大费周章建了这几座营地,请君入瓮。”
“既然父亲您知道他们的打算,为何又……”
“哈哈哈哈,因为没这个必要。井伊自作聪明,我们又为何不将计就计一把?”
天野景泰老神在在,谈笑自若,“今晚刮的是北风,井伊家若想放火,一定会从北面来攻,而早在规划各部扎营休憩之时,我已经将那些个不听号令,桀骜不驯的国人安排到了北边。另一方面,他们为了引我们入局,虽然将营地建在山林之间,山下却有一条现成的河流,即使真的大火烧将起来,取水来灭,同样易如反掌,难成气候,是以我等从一开始就处在不败之地,火攻之谋,根本不足为虑。
“等到井伊来攻时,那些不听话的家伙首当其冲,为了活命,他们必定死战,待双方战至两败俱伤,我再让六郎带军清缴余孽,到时不仅井伊大败惨亏,更能一并收拾掉那些不愿服从我们的北远江豪族,岂不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父亲,这样一来,井伊家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帮我们解决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天野元景两眼一亮,对父亲可谓是心悦诚服。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可……要是井伊家今晚没有来攻,如何是好?”
“那就证明井伊直虎的种种传闻不过杜撰,井伊家也只是土鸡瓦狗,不值一哂,等天亮我等大军一发,不日井伊谷落,泰半远江尽入我手,七郎你便是下一代的远江国主,前途无限啊,哈哈哈哈——”
天野景泰哈哈大笑。
年轻人一边在脑海中描绘着那时的大好风光,过得一会,也跟着笑了起来:“嘿嘿,嘿嘿嘿……”
……
父子两人的笑声并没能传出太远。
人在山林以北的营地,能听到的只有愈演愈烈的呼啸风声,还有自身因为疼痛而不时漏出的哀吟之声而已。
虽则已是深夜,主将的帐篷里却还聚集着不少人,几个小姓正在手忙脚乱,帮一名袒露着上身的中年人敷药包扎。
对方正是那个白天时忍不住挑衅带人追赶敌人,结果自己实打实挨了一刀的国人头目。此时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直接从肩膀横到了胸膛,幸好没有见骨,暂时也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势,只是疼痛得紧,就连普通的呼吸都要沁出一阵阵冷汗。
“嘶……”
“大人,您没事吗?”有人关切地问道。
谁知这句话刚好踩在了对方的尾巴上,那中年人怒瞪了对方一眼:“你看我这样算没事吗?要不然我砍你一刀,你试试什么滋味?”
“对,对不住……”
见这个可怜的少年被吓得脸色苍白,中年人撇了撇嘴,又感到一阵索然无味:“下去吧……都下去!”
由于分不清这是不是气话,一时间没人敢动,中年人见状更是勃然大怒:“我还没死呢,说的话一个两个就都不当一回事了怎么的?天不早了,都给我滚下去好好休息!”
“但……大人您的伤……”
“反正又死不了!去,去,去!”连着挥了好几下手臂,就跟赶苍蝇似的,将小姓们一窝蜂都赶了出去,他这才一屁股坐回原地,没了其他人在场,终于不用再强迫自己端出一副好似关二爷刮骨疗伤的表情,整个人一下子就龇牙咧嘴了起来。
“好痛,痛痛痛痛痛……那个该死的娘们,穿得一身黑像乌鸦似的,做人也是根本不讲武德,趁着我没有防备,突然一刀就劈了过来……肯定就是觉得正面比斗赢不过我,这才偷袭耍一招!哼,等我伤势养好,一定要再找她决一死战,让那女人见识一下我的刀法!”
正在怒气冲冲地说着话,蓦然,帐篷的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久闻松山安艺守豪气干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嗯?”
这位松山安艺守猛然一个激灵,伸手就要去拿刀,不过身子一动,又是一阵剧痛,连带着刚刚包扎起来的绷带也再度染上了鲜血。
“安艺守大人受伤不轻,最好不要胡乱动弹,就这样听小女子把话说完罢。”
“哼!”
中年人一声冷哼,倒是当真停下了动作。这倒不是因为他向来听劝,而是随着这道轻柔的年轻女声,一柄又轻又窄的利剑也从黑暗中悄然伸出,无声无息,落在了他与佩刀的中间。
如果这位安艺守的手指再往前伸那么一点,只怕这时候流血的就不止他身上原来那道伤口了。
“……你是什么人?”
他也是练家子,光是从这轻描淡写的一剑之中,已经明白来人的身手绝不在自己之下。所以松山安艺守也很光棍地没有大声喊人——这剑尖与他的距离,肯定要比外面的人更近。
还不是一点半点的近。
他冷冷地望着那个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角落,刚才那些小姓们离开的时候,七手八脚把本来的油灯也拿走了,帐篷里此时黑漆漆的,只有一点月光隐约照进来,让他勉强看清楚那道黑暗中的身影。
身材瘦瘦小小,披散着一头长发,看模样好像是个女人……当然,听声音也能听得出来。腰间没有佩戴刀剑,取而代之则是手旁放着一根长长的,像是拐杖之类的事物,左手握着剑柄,一柄无镡的直剑停在半空中。
“小女子不过一介浪人,姓名不足挂齿。只是因为不愿见安艺守大人此等英雄人物,遭人算计,白白丧命于此,所以才受了井伊家的请托,前来相劝。”
那声音柔柔软软,与帐外猛烈的北风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松山安艺守注视着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却又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背脊处直窜了上来。
一时之间,仿佛连胸口的伤都不痛了。
“相劝……劝什么?”即使心里多少已有预料,他依旧出声问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自然是劝阁下——”
阴影中的那女子微微一笑,“弃暗投明。”
……
第一百九十二章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弃暗投明……”
淡淡的血腥气味弥漫在军帐之内,因为刚刚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导致中年人本已止血的伤口再度裂开,鲜血汨汨而流,把整个绷带染成了一片赤红。
要说疼不疼,那当然是疼到他想骂娘,但松山安艺守在他这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放不下面子问题。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骂都无所谓,如今既然有不速之客在场,即使痛得脸色苍白,汗出如浆,他也拼了命地咬牙忍着,不露出半分示弱之态。
一边还端着架子,煞有其事般地问道:“咱们不如说得直白一点,你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想让我背叛天野景泰,改投井伊家,那就给我一个理由。”
“呼呼。”
“好好说话,你笑什么笑!”
“抱歉,我只是安艺守大人您这一副明知故问的态度,着实有趣——”坐在阴影里的那人掩口一笑,笑声清脆。
中年人闻言正要发怒,又听她悠然说道:“究竟是谁先背叛的谁,您自然心中有数。”
“哼。”
松山安艺守回以一声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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