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7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没有,不过也可能是她自己化妆掩饰了一下,你知道的,望月那一家是加贺出来的,最擅长这种真真假假的手段了。”他说罢哈哈一笑。

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蓦地插了进来:

“老爷子,咱可是正坐在你身边,你们两位说的话咱都听得见呢。”千代女捧着茶杯,翻着白眼,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当年她刚知道万鬼斋真身时差点没被吓死,可不知道是不是相处得久了,如今的态度已经变得比较亲近与随意……或者说没大没小了起来。

万鬼斋也不在意,只摆了摆手,“老夫一生磊落,岂是那种只敢在背后讲人是非的孬种!”

“所以你就当着咱的面说咱的坏话是吧!”千代女气急。

“是又如何?”老头把眼一瞪。

“不如何,不如何……”刚刚还在昂首挺胸兴师问罪的某女忍被这么一瞪,顿时又打回了原形,像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显然,她对待老人的态度虽然变得有点随意了,但还没能做到完全随意。

万鬼斋当然不是真的想吓唬她,见千代女“从心”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自个先摇了摇头:“你这胆子不成啊,连几岁大的澪丫头都比不上。”

“看您说的,小小澪那是一般人嘛。小八寻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咱比得上的!”

千代女却是不以怂耻,反以怂荣。顺带一提,这个“小小澪”的古怪称呼是她灵光一闪自行想出来的,约莫是由于她打从当年就管盲女叫小八寻的缘故,考虑到澪是八寻的女儿,于是又往前面再加了一个小字。

听起来虽说感觉有点不伦不类,但想想反正连当事人的澪自己都没意见,八寻便也听之任之,随千代女高兴了。

“不过……这位阿船小姐到底为什么会这么……亲近小澪呢?”

她一边换问题,一边微微侧过头,聆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说是不远处,其实就只是三四步外,一片树荫底下,那位戴着般若鬼面的女子正乖乖坐在那儿,相比起刚冲出来的时候,气息明显变得平稳了很多。

隔着面具,阿船一双眼睛正紧紧盯住面前的女孩,虽然不知道在那面具底下是怎样一副表情,可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敬与欢喜,却如有实质,教人难以忽略。

“大人,大人……”一边口中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那语气是如此的轻柔,仿佛是将眼前此景当成了一个梦境,生怕音量稍微大一点点,这场美梦就会悄然破碎,自己也将重新回到冰冷的现实之中。

即使以八寻的听力,同样只能听见两三个含混的词语,倒不是阿船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实际上,她一直在飞快地说着什么,不过绝大多数的句子皆不是日语,叽里呱啦的,听着不像英语,也非法语等等。

考虑到此时活跃在东南亚一带的欧洲人多半以伊比利亚双牙为主,阿船此时说的要么是西班牙语,要么就是葡萄牙语,或者也有当地土著语言的可能性,无论如何,在场的三个成年人都没怎么正经学过这类外国语言,此刻自是如听天书,根本连一个字甚至一个音节都听不明白。

反倒是年纪最小的澪,摆出了一副与外表不符的沉稳姿态,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听阿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时不时点一点头:“这样……哦……澪觉得很好!”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回应,就让阿船显得越发高兴起来。

小澪这个年纪,连本国话都没说顺溜,这外国话听肯定更是听不懂的,不过小女孩好似天生就有一种本领,往往能够在第一时间清楚察觉到旁人的好意与恶意,对不怀好意的陌生人不予理会,而一旦感受到了对方的善念,也会毫不吝啬回以同样柔软的好意。

正因如此,她对很多外表奇形怪状,又或是性格孤僻、难以相处的怪人并无偏见,一视同仁地展露出那甜甜的笑容。

阿船亦然,一开始万鬼斋与千代女见八寻带了个小娃娃过来,还有点担心会不会被阿船这张般若鬼面给吓到大哭,不料阿船见到女孩第一眼便神情大变,不管不顾猛地冲了过来,当时气氛剑拔弩张——指八寻差点就把剑拔了出来,万鬼斋尚未来得及喊停,澪却先一步阻止了她:

“没关系!”

她仰起脸来,又对着八寻晃了晃脑袋,“妈妈,没关系哒!”

事实也正如澪所言。

万鬼斋本是想请八寻帮忙出主意,再不然帮千代女分担一下压力也好,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平日里喜怒无常的阿船在澪面前居然乖巧无比,好像一条温顺的大狗,着实让吃了一路苦头的两人大跌眼镜。

可这样一来,事情无疑就好办了很多,八寻征得小澪同意,与万鬼斋二人约好,时不时带澪过来一趟,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阿船逐渐恢复清醒。可惜一晃半个月过去,阿船的情况虽有好转,但成效不彰,在澪面前倒是乖乖的,一旦女孩不在了,登时又变回原来那个动辄发怒,意识混乱的样子。

八寻也见识过一次,那天澪正好与初芽有约在先,她于是独自前来,替千代女弹琴安抚阿船心智,也让某女忍能够趁机休息一会。

无奈她的水平比起千代女仍是差了一段距离,不知为何竟惹得阿船暴怒起来,猝然发难——对方显然是有武艺在身,且不知道究竟是修习的哪个派别,出手之际往往趴伏在地,四肢蓄力,作势扑击,其中更夹杂着诸如头撞等古怪招式,与其说是正常人练的武技,不如说是豺狼虎豹捕猎的光景。

无怪千代女会在初见时吃了一个大亏,就连八寻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面稍微动了点真格,才将阿船打晕拿下。经此一堑,她总算是理解了万鬼斋的担忧,对阿船之事也更上心了一些。

不过……

“这十几日里,我感觉咱们已经把大多数能想到的法子都试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什么效果……老先生你们打算怎么办?要把这位阿船姑娘留在我这吗?”她问道。

以阿船目前展现出的本领,就算她不在,无明、阿秀、包括民治丸勉勉强强应该也能对付,可考虑到家里平时还有一个不通武艺的初芽在,再加上其他不知情的街坊邻居等等,如果万鬼斋真想把人托付给她,则如何安排这方面的事情,不免令人头疼。

但话虽然这么讲,只要老爷子开口,她照旧会答应下来就是了。

并不是为了卖人情什么的,一来是看在朋友的份上,二来阿船本身估计同样是个可怜人,不知道过往经历了什么,才会变作现在这样,若是无能为力也就罢了,既然有能力帮上一把,又不会伤筋动骨,为何不帮呢?

八寻一向不喜欢管动刀子杀人的闲事,除此之外,尤其是救人帮人的事情,则是多多益善。

天下大同虽则遥不可及,但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能帮则帮,相对来说却是比较容易的。

万鬼斋却摇了摇头:“暂时不用。老夫当年游历京都,结识了一位名叫曲直濑道三的医师,他师事田代三喜,医术精湛,说不定对船丫头这情况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不行,近畿周边有不少南蛮人来来去去,其中可能就有认得船丫头的……”

“您想去堺町碰一碰运气?”八寻恍然。

“是啊。这种话对船丫头来说可能不太公平,不过对老夫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如果老夫能够想办法医好她,说不定举一反三,也能找出一个治疗琴丫头的法子,好赎一赎自己过去犯下的滔天大罪。”

提到小琴,在座三人都不禁有些沉默。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在八寻为井伊家出谋划策的期间,第四次川中岛合战如期爆发,她身在远江,并不知晓具体的战争经过有无差别,只知结局山本勘助依旧壮烈战死沙场,直到临终的那一刻,这位名军师仍不曾向任何人——包括小琴本人——坦诚他们之间的关系。

小琴在甲府名义上是永田德本的养女,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山本勘助一生结仇众多,大概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私心,让这个思想单纯如稚子的女儿被迫卷入武田家的种种风波之中。

从此不得清净。

只是对于知道真相的几个人而言,难免会感到几分唏嘘。特别是老爷子,从武田信虎到万鬼斋,曾经不共戴天的仇恨,随着勘助之死,终究烟消云散。

他心中却没有半点轻松,反而是越发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

当初自己犯下的过错,倘若不能赶在生前设法弥补,又有何面目赴黄泉之下,一见故人?

明白老人家的想法,八寻也不再劝,轻轻点头:“那就请老先生一路小心。”

“还有咱,还有咱~呢。”千代女在旁边晃来晃去。

“千代大人……”

“恩?小八寻莫非忘记咱们之间的约定了?咱教你弹琵琶的报酬是……”

“千代‘姐姐’也是。”八寻半真半假地呲了呲牙。

千代女乐呵呵地挺起胸膛,双手叉腰:“没错,还得是这个称呼听起来最顺耳!”

“千代丫头,老夫丑话说在前头,等下你要是被人敲了闷棍,老夫可救不了你。”万鬼斋插了一句道。

原本一脸得意洋洋的女忍闻言猛地一僵,说时迟那时快,几滴冷汗“唰”的就从她额头上淌了下来:“不不不,小八寻才不是这种性格,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动手的,对吧?”

“呼呼。”

“你不会真动手的对吧!?”

……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万鬼斋个性爽利,说了要走,没过几天就带着两个丫头踏上了去近畿的路途,八寻本来还想说帮忙安排一下的,之后才发现老爷子这一路上是大把大把地撒钱,一块块的甲州金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吃住行各方各面皆安排得妥妥当当,一应俱全,压根就没有她能够插手的空间。

只能说有钱果然可以为所欲为。

阿船起初好像很不愿与小澪分开,甚至想要动用武力,不过被女孩安抚几句之后,就又变得老实了起来:“我……会乖乖,听他们的话,大人您不要生气。”

“澪不生气,红红的姐姐,你好好吃饭饭,长得高高的,胖胖的,等澪也变得高高的,再找你一起玩。”

“嗯。”

本该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交谈,但阿船好像莫名地听了进去,此后数日,一直到跟着万鬼斋离开为止,都再没有犯过病。

三人离去的当天,八寻也带着小澪去岸边为三人送行,万鬼斋坐在船上大口吃着饭团,千代女早早就趴在船边,显然是做好了大吐一场的准备,阿船则是一直用力挥手,直到彻底看不见岸边的小小人影为止。

“妈妈……我和红红的姐姐约好了,要去找她玩的。”回去的路上,澪还有点不太放心地提醒道。

“等过一段时间,妈妈会带你去的。”八寻道。

“好!”

女孩点点头,两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

这是永禄五年春天时的一段小小插曲。

随后不久,当樱花渐次盛开,三河那边也终于又有新的消息传了过来,与此同时,一起来到井伊谷的,还有一位尾张的不速之客……

第二百章 铁炮东来

樱花三月,落英缤纷。

这个国家的人们自古以来便喜欢赏樱,或许是因为常年征战,了悟生死无常,所以才对这种转瞬即逝的美丽更加着迷。贵族公卿有贵族公卿的讲究,平民也有平民的赏樱方式。

非要说的话,井伊这种当地土豪其实更偏向于后者。

他们这一支并没有什么名贵显赫的出身,先祖井伊共保据说本是一个弃婴,被人丢在井伊八幡神社的井边,被神主抚养长大。

由于共保打小聪慧机敏,小小年纪便有了“神童”的名声,因此后来被左大臣藤原冬嗣的六世孙,膝下无儿的藤原共资收为养子,继承家业,让这个家名一路延续到了现在。

之所以井伊家的家纹是一个橘子,也是因为当初共保被遗弃的水井旁边有一棵橘子树,那位神主就在他的襁褓上画了一个橘纹,待到共保发迹之后,顺理成章将这个图案当做了自家的标志。

如今数百年一晃而过,井伊共保早已化为一抔黄土,绘制着橘纹的旗帜却依旧高高立在井伊城头,随风摇摆,不曾更改。变与不变,生死之间,自有引人深思之处。

“难得咱们两个出来赏一次夜樱,阿永你就非得聊这么煞风景的话题么?生啊死啊的……”

一声低笑,带着几分调侃,成功止住了井伊直虎的话头。身穿一件宽松和服的女子将视线从远方收了回来,不再注视着那座屹立在夜色朦胧之中的井伊谷城。

转而认认真真望向了眼前之人。

正是深夜,夜色正深,一轮明月高悬,月光并不明亮,苍白的光辉如水流动,树林之间,时不时吹来一阵凉风,带得树叶沙沙作响,恍若潮水起伏,海浪声声。

她们正坐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上,地上铺着毯子,摆放着酒水与几样简单的下酒菜。水是直虎自己喝的,酒就更不用说了——八寻歪歪斜斜地坐在那儿,拐杖抱在怀里,左手拎着酒杯,轻轻摇晃着。她把力道掌控得很好,让杯里的酒不停在边缘打着转儿,却始终连一滴都没有洒出去。

当初直虎还是次郎法师的时候,两人时常会像这样相聚一场,大多都是八寻提出的邀约,可谓兴起而往,兴尽而归。然则自从直虎还俗,接手了井伊家大小事务之后,外人看来固然威风八面,却难免为此牺牲了许多的空闲时间。

而随着犬居城易手,舞衣担任城代,临时走马上任,总是一阵手忙脚乱,为了避免天智姐妹或者整个犬居城出什么意外,导致刚刚平静下来的各路国人再起波澜,不仅八寻,就连无明、阿秀等楚叶矢众成员最近一段时日都留在了犬居城,协助舞衣稳定北远江的局势。

如此忙活了整整一个冬天,到得气温回升,积雪消融,舞衣终于也初步熟悉了相关的工作,稍微能够抽出空来,组织身边一众熟人朋友,趁着山野樱花初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赏樱会。

当然,参与这场宴会的人并非犬居城代天智武流,而是一位名字叫舞衣的妙龄女性。某种意义上,这也可以算成是乔装打扮的好处之一,只要不怕被揭穿,随时能换回女装,做回自己。

某位实名上网的直虎小姐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虽说井伊谷距离犬居城其实没有多远——毕竟整个远江领国说穿了就那么一丁点大——不过直虎肯定不能为了这种小事单独跑一趟北远江。

这种事大概也只有像织田信长这种不走寻常路的“大傻瓜”能干得出来了。

直虎姑且还算是一个有常识的人。

大多数时候是。

不过就这么抛下直虎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们自己嘻嘻哈哈喝酒玩乐,想想心里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八寻向来主张做人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所以第二天就把小澪托付给民治丸与初芽,溜达溜达回到了井伊谷,夜敲窗户,把正在秉烛读书的直虎叫了出来。

所以才有了此时的这一幕。

说是赏樱,但对于一个有目无珠的瞽者而言,樱花再美,其实又与其何干?

偏偏八寻有她的道理:“虽说见不到花景,但依旧能闻到花香,当清风吹至,一片片的花瓣落在身上,同样也能感受到那份细腻与柔软,更别说要是有那么几片樱瓣跌进酒里,一饮而尽,更是风雅之极呀。”

这一番话讲得振振有词,头头是道,不过真正坐下来时,什么花香,什么风雅,一概都被某人打包丢到了爪洼国,靠在直虎身旁,不是忙着吃吃就是喝喝,反倒是女子时不时望向周围,或者抬头看着夜色下的樱树,眼中满是欣赏。

直虎表面上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但柳眉微扬,嘴角翘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显然心情十分愉快。

这是她最近很少显露人前的一面,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身为一族之长,哪怕只是暂时性的辅政大臣,依旧需要有足够的实力与魄力,来压服家里家外许许多多的反对与算计。

直虎自认做不到古时枭雄那种喜怒无常,君威难测,因此只能按照南溪和尚的建议,平时尽量端起架子,伴着一张脸,好让别人轻易瞧不出她的感情与心中所想。

或许也只有像现在这样,与挚友两个人单独相处之际,她才终于可以放下心来,露出一个已经有些生疏了的,发自内心的真挚微笑——尽管八寻目不能视,好似依旧有所感应,呼呼一笑,却把手里的酒杯一递:

“要尝尝吗?”

“不了。”

“哎,当初阿永你是出家人,不喝酒倒也正常,而今既然都还俗了,你看,头发也变长了——再不尝尝酒的滋味,岂不可惜?”她一面说话,一面还伸手去拨女子的刘海。直虎苦笑一下,也不闪避,任她摆弄。

等过了片刻,看准时机,猛地伸手一抓,直接把对方没来得及收回的右手抓在了掌中。虽然压根没用力,但八寻依旧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我错了,对不起,小女子不该得意忘形的……能把手松开么?”

“不能。”直虎答道。

“那这只手就先借你了,等下记得还。”八寻倒是干脆,一仰脖子,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得精光,并打了个软软的嗝儿,接着却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完全放开了右手的力道,随便直虎捏着。

同时把酒杯一递:“帮我倒酒。”

她都把一只手“借”出去了,让对方帮忙倒杯酒,可说是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直虎摇了摇头:“先等等吧,再喝就要醉了。”

“醉就醉了。”八寻笑道,“我又不是第一天在你面前醉得不省人事。”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真不知道她语气里的这份自豪究竟是从何而来,直虎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不是不让你醉,只是想趁你还清醒,聊一些正事。”

八寻撇了撇嘴:“还是那句话,此情此景,花前月下,咱们非要聊这种煞风景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