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81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由于她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自然,也太理所当然了一点,以至于无明整个人都不由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只能感叹:“不愧是直虎大人。”

“谬赞了。”

直虎笑吟吟地答道,接着晃了晃手里的葫芦,放下铁炮,拔了塞子,对着葫芦嘴喝了一口。

湿漉漉的,带着一股茶的清香。

“……呵呵。”

……

第三卷 浪行五畿

第二百零三章 陀螺

骏河国,今川馆。

曾经在历代今川家主治理下昌盛繁华,有着“小京都”别称的骏河之地,现如今不过是因为一人之死,短短两三年间,却以一种令人吃惊的速度,飞快地衰落、冷清了下去。

尽管外表不显,可无论是本来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又或者是那些南来北往的旅人与行商,桶狭间一役过后,都能清楚感受到周遭气氛之改变:

想当初义元尚在之际,从武士到兵卒,再到出海的渔民、耕地的农夫,等等等等,皆是意气风发,当目睹今川义元领兵出征时,都会自发涌上街头,为军队献花送行,小孩子们也会高呼着“八幡,八幡”,预祝他们能够得胜归来。

即使是听说邻国打过来了,可织田不过土鸡瓦狗,武田、北条同样不值得畏惧。只要今川家的大人一日仍在,这片土地就不会遭受敌兵的蹂躏——就连老人与小孩也对此事深信不疑。

然而随着义元战死,雪斋病亡,支撑着今川家的两大支柱接连崩塌,骏河的人们也变得有些不安了起来。他们将目光投向继承了家督之位的彦五郎氏真,吵闹着,高声疾呼:“出兵吧!”

“快打倒织田,替您的父亲报仇啊!”

这些声音很快又变成了:“居然连松平家的那个人质小子也敢谋反自立,这是何等的耻辱呀!不过不要紧,只要氏真大人派出军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今川馆内,氏真始终不动如山。

不久之后,不光是三河一国,渐渐连远江的诸国人也开始蠢蠢欲动。尤其是井伊家,本以为井伊直亲死后,只剩下一个襁褓幼主的他们将会一蹶不振,谁知不知道从哪里莫名其妙钻出来了一个名叫井伊直虎的怪女人,连战连捷,竟让井伊家隐隐成为了西远江的魁首。

尽管双方实力仍有差距,可现在的井伊,已经不再是今川家一根手指头便能轻易按死的虫豸了。

或许是因此意识到今川家的衰落已成定局,这一年下来,陆陆续续有人搬离骏河,前往他地,其中又以那些公卿文人占了大多数。

这些人对于形势的变化倒是最为敏感,他们因为看中今川义元的好意招揽与庇护,纷纷群集于此,眼下却嗅到了战火的味道——再加上氏真与其父不同,并不醉心于京都文化,反倒更乐意在蹴鞠场上挥洒汗水——于是赶在自己身家性命受到威胁之前,早早如候鸟般各自飞去,各自谋生了。

但离开的不仅仅只有文人。

还有那些同样感觉到了危险的工匠、商贾、乃至于浪人等等,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想方设法迁往其他地方,骏河曾经喧嚣的街景逐渐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萧条。

在有识之人的口中,这便是一国将亡之征兆。

……

而天地之间,风声呼啸而来,吹过山门,掠过庙宇,最终带着几片发黄的叶子飘飘摇摇,摇摇晃晃,落在了院落的墓地之中。一片石制的墓碑中,不乏生前曾经威震一方的名字,但此时此刻,他们皆已身在九泉之下。

再无声息。

此地为临济寺,义元父子埋骨之所,亦是“宝珠护国禅师”太原雪斋的长眠之地。

可当年雪斋禅师养病时居住的小屋,已经在去年被一场火灾烧成灰烬,一同损失的还有雪斋生前留下的许多笔记、兵书等等,那场火据说一度波及了大半个寺庙,就连这些墓碑上也还残留着焚烧的痕迹。

有一个人正站在墓地之间,他不曾绑发髻或是将头发束起来,任其披散肩头,七月孟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把那一头乱发吹得越发凌乱,恍如蓬草。

他的衣着十分奇特,从头到脚都包裹在了一袭黑衣之中,面部也紧紧裹着一条黑布,几乎将整张脸庞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副模样若是在夜深时分或许可以避人耳目,可眼下乃是白昼,一身黑衫,则只会反过来更加引人关注。

但比起这身装扮,更让人在意,莫过于这男人身后背着的一杆尖矛——这矛是拆成两半的,饶是如此,两节各自也有一米三、四的长度,矛尖收在了枪套之中,不过依然能看出那弯弯曲曲的形制,恍如一尾灵蛇。

突然,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原本正低头注视着某座墓碑的男人也倏然回头,锐利的目光一扫之间,气势紧绷一瞬,旋即松开。

“是您啊。”

“正是老尼。”

来人笑着回答。

那是一位年纪颇大的禅尼,拄着拐杖,耷拉着一对长长的白眉毛,面相和蔼可亲,然而在那双凹陷浑浊的眼瞳之中,却仍有一丝精光暗藏。

倘若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比丘尼罢了,除了稍微年长一些,再无可道之处。这男人却稍微正了正腰板,虽然不能说是毕恭毕敬,但也算是拿出了比较认真的态度。

“禅尼前来,也是为了叨念雪斋禅师吗?”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主要还是想与你再见上一面——”禅尼抬起眼皮,望了那男人一眼,“看这模样,你是准备要离开骏河了吗?”

“正有此意。”男人坦然回答。

“为何不肯留下,是如今的今川,入不了你眼了?”

“我明白禅尼的意思,可氏真并非义元,我也不是雪斋禅师。当年留下,一是为了答谢禅师救命与收留的恩情,二来亦是对禅师与治部大辅所描述的未来愿景心存希冀,想要尽一份心力……可惜世事无常,那天下一统的愿景,终究只是浮华一梦。”

黑衣背矛的男人停了一停,又道,“禅尼固然颇有手段,这两年间凭借一己之力,接二连三,挑动三河、远江各势力混战不休,但恕我直言,即便您真有办法夺回远江,但三河的松平家康曾得雪斋禅师悉心教导,如今又与织田结盟,乃是一大劲敌,只凭禅尼您的这番算计,只怕……难以奏效。”

“老尼又何尝不知。”

那禅尼叹了口气,“奈何我这七十余年,单单只懂得这一招,往日里有雪斋在旁,战场攻伐诸事,向来由他负责,现如今只剩老尼一个,难免独力难支……雪斋曾向我数次提起你之本事,说你深谙兵法,武艺超群,有陷阵冲杀的身手,亦有力挽狂澜的能为。

“而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正是多亏你频频出手,才能镇压住底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国人与乱匪,保证了骏河领内的稳定。若你肯留下辅佐彦五郎,无论开出任何要求……哪怕是想要半个远江,老尼也会尽力满足。”

“好意心领,但我刚刚也说过了,今川氏真不是义元,我也不是雪斋。”男人摇摇头。

禅尼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好似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般,也不再苦劝:“既然如此,那就罢了。终究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却不知道你今后有何打算,要往何方?”

“禅尼不妨问得更直接一些,为何雪斋禅师圆寂多时,治部大辅也已去世三年,我却偏偏要选择在这时候离去——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是正好收到一封旧友的来信,邀我去陪他干一件事而已。”

“何事?”禅尼再问。

男人一笑:“替人报仇,一雪前耻。”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是锵然有力,掷地有声。仅仅这一句话,便让那禅尼垂下了眼睑,也咽下了尚未出口的言语。过得许久,才听她又问道:“阁下心意己决,老尼便也不再煞风景地说些什么了。只是临别之际,不知阁下能否解答我一个疑问?”

“禅尼但说无妨。”

“相交多年,老尼却始终不知道你姓甚名何,即使询问雪斋也都被敷衍了过去,如今既然要分别了,不妨满足一下老尼这个小小的好奇心如何?”

“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情。”男人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的名字早在很久以前便被人夺走了,事到如今,哪里还有脸面自报家门?”

“被夺走……”那禅尼脸色一变,“莫非你是——”

男人却不再说话,只弯下腰来,在写有太原雪斋名讳的墓碑前面放下了什么东西,随后又向那禅尼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走得干脆利落,好不拖泥带水。

只见那一袭黑衣,连带着身后拆成两段的长矛,在日光之下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寺庙的正门之外。

禅尼收回目光,望向坟墓,墓碑之前,一个木头做的陀螺正静静躺在那里。

……

屋檐底下的阴凉处,一个并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隐蔽位置,木头做的陀螺一圈圈转了起来。

“好!这次我一定要赢!”

“转转!”

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旁边,民治丸依旧与平时一样,把头发绑成了一条长长的马尾,跟着她一起摇头晃脑,没一分钟是静下来的。

小澪坐在她的对面,两个人都是睁着眼睛,握着双手,聚精会神盯视着那个飞转的陀螺,等到对方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一歪扑在地上,又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

“哎哟……不过这次应该是我赢了,澪,你数的是多少下?”

“一、二、三……五、九、十……”小女孩把两只手的手指都数了个遍,最后不出所料地卡了壳,偏着脑袋,有点不好意思,“不记得啦!”

“你怎么能不记得呢!”民治丸一愣。

“那民姐呐?”小澪问。

“我也不记得了!”马尾少女理直气壮。

“民姐,笨!”

“我笨可以,不过那样的话澪也和我一样笨。”

“澪不笨!”女孩奶声奶气地反驳。

“那我也不笨。”民治丸主张道。

这几句话好像把澪套住了,她皱起一对小眉毛,在一笨俱笨的问题里苦恼了很久,最后有点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那澪不笨,民姐也不笨。”

“嗯,这样就对了——要再来一把吗?”

“好吖!”

“那这次换我先……”

民治丸正要伸手那个陀螺,陡然浑身一个激灵,猛一抬头,正好看见一支拐杖从天而降,朝着她的脑门砸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马尾少女拿出浑身解数,猛地往后一闪——

乓!

可惜没闪开。

“好痛!”

“痛就对了!让民治你帮忙收拾行李,结果一不注意就带着小澪躲起来玩游戏,我可不记得自己教过这么懒的徒弟!”八寻气哼哼地放下了拐杖。

民治丸抱着脑瓜,疼得眼泪汪汪,但嘴里兀自小声咕哝:“那不都是师父你老人家平时言传身教的好嘛……”

“还敢顶嘴,还敢顶嘴!”

八寻用力敲了敲拐杖,表面气愤,实则莫名有些心虚。于是也不接着欺负……咳咳,是管教徒弟了,转而拿起地上的陀螺,用拇指摸索了一下,“这是阿优姑娘上次给你们做的玩具?”

“对,师父我跟你讲,这东西可好玩了,每回都能转好多好多圈,比市面上卖的普通陀螺有意思多了——附近有很多孩子都想要呢,不过我当然没给他们。”

民治丸骄傲地一抬头。

“没给!”小澪也跟着在一旁双手叉腰。

“澪这样也就算了,民治你到底几岁了……”八寻不由扶额,但也不免生出了一点好奇心,“这陀螺真的能转很久?”

“当然,我还能骗师父你不成?”民治丸挠了挠头发,突然笑了起来,“正好,要是不信的话,我们现场给你表演一个呗,澪觉得怎么样?”

“好!”

女孩举起手来,欢呼一声,随后拉着八寻让她坐下,“妈妈,坐下,来玩,来玩嘛!”

“好好好……”八寻便也半推半就坐了下来,侧着脑袋,听着民治丸与澪两个人在那兴致勃勃石头剪刀布,决定由谁来第一个转陀螺——很难想象其中一个人才四五岁,另一个却已经足足二十岁了。

真要说起来,民治丸好像比她也就小个两岁左右,在成熟方面却是一个天一个地……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才能像自己一样,变成一个沉稳端庄而又落落大方的成年人。

某盲女如此想着,悠悠叹了口气。

但下一秒,她耳朵微微一动,表情倏然一僵,正想起身,手臂却还被小澪紧紧抱着,一时挣脱不开,短短数秒之后,又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上面的窗户探了出来,看到她们,那对细细的眉毛随之立了起来。

“民治姐姐和澪,我一猜就知道你们在偷懒——等等,为什么八寻姐姐也在这呀!我还在想你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躲起来喝酒了呢,没想到居然也跑过来跟她们一起偷懒!”

正是沉稳端庄而又落落大方的初芽小姐。

“等等,初芽,我可以解释……”

“不用解释,正坐!”小姑娘气呼呼地说着,“小澪不算,民治姐姐和八寻姐姐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在那儿正坐!今天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了,做好心理准备吧!”

说罢她转身就走,显然是要出屋子过来训人了。澪眨巴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八寻撇了撇嘴,拿手肘拱了旁边的民治丸一下:“都怪你……”

民治丸倒是浑然不放在心上——她三天两头就被训一顿,早就习惯了——居然还嘿嘿地笑:“都是师父言传身教得好。”

“你这家伙!”

八寻作势欲打,不过马尾少女眼珠子转了转,赶在拐杖再度落到头上之前急忙说道:“话说师父,咱们就在这等初芽过来吗?”

“那还用说——肯定是溜之大吉咯!”八寻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果然,不愧是师父!”民治丸毫不意外,更比出了一个大拇指。

“你带着小澪,撤撤撤!”

为了自己可怜的耳朵与短暂的人生着想,两大一小显然都不准备在这乖乖等初芽杀到,而是飞快地撤退了。

然而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初芽早早就算到了这一着,并没有出来,而是在屋里面守株待兔,等着民治丸与八寻两只可怜的呆兔子一头撞了上去。

然后被小姑娘劈头盖脸一顿训,一直等到她们保证“痛改前非”之后,这场“初芽妈妈的训诫”才终于告一段落,转而又拉着她们去收拾包袱行李等等,小澪自告奋勇也要帮忙,一番折腾下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天过去。

这个行李包袱,自然是稍后要用到的。

虽说八寻答应了阿优担当她的保镖,陪着她去那几个天下知名的铁炮生产地逛上一逛,与其他人交流一下经验心得云云,看看能否成功自己研发出第一把燧发枪,不过考虑到这趟旅途至少也要去到堺町和四国,估计少说也得花上几个月时间,把小澪就这么丢在家里总觉得不太好,因此也打算一并带上。

民治丸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的,她如今的身手不算顶尖,但同样远胜常人,旅途上也能方便有个照应。

而除了这一大一小之外,八寻与舞衣商量了一下,决定正好趁此机会,也带初芽出去见识一番世面——主要上次去尾张没带上她,回来之后被小姑娘明里暗里念叨了很久,这回如果再把她丢下,结果可想而知。

再者,八寻也是考虑到初芽这十多年由于腿脚原因,活动范围始终受限,很少出门,难得有此机会,自然愿意让小姑娘尽量多看、多吃、多玩、多看看这个世界的模样。

一个人的心胸宽广与否,往往取决于其眼界之高低,只有眼界开阔,才能不被拘泥于一处,而是能够纵观全局。而就算不考虑有的没的,就单是为了让小姑娘能开心一下,露出符合她这个年龄的笑容——虽然八寻本人看不见——但也足以八寻提出这个建议了。

舞衣自是欣然答应,要是旁人的话她多少还会担心一下,不过八寻加上民治丸,以这两个人的实力哪怕当真不幸遇上了盗匪,不幸的估计也是盗匪那一边。

而阿优虽则不通武艺,却有一堆奇奇怪怪的机关防身,尤其是认识了八寻之后,更是在对方的建议之下连续做出了好几样奇妙的工具,例如某背在身后,一弯腰就能射出利箭的机关弩……真不知道八寻是怎么想出来这种阴险玩意的。